谢玦将目光缓缓落在了谢卿琬的脸上,难得沉默了下来,若不是她年纪小,应是什么都不懂,他该怀疑她是故意为之。
正当他倍感为难,不知道该如何使她却步之际,隔着甚远的距离,似乎是门后,传来了顾应昭的声音“殿下,臣有事求见。”
谢玦精神一振“顾太医快请进。”
这大抵是他第一次听到顾应昭的声音,而倍感舒心。
顾应昭原本守在门后,急得来回踱步,怕谢玦正在与要臣商量重要的事,根本不敢贸然打扰。
直到他隐约听到房内传来人声,听起来好像是殿下和公主的交谈声。
他一下子就振奋起来,生起了一股勇气。
如果他没有预料错的话,现下的情况,殿下大概也不会多为难于他,他此时进去,或许反而能解殿下燃眉之急。
于是顾应昭便大着胆子,朝屋内出声求见,果然如他预想的那般,得到了殿下的许可。
顾应昭沉下心,屏气凝神,推门慢慢走进。
房内的气氛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诡异,公主斜坐在床沿,一只手还撑在殿下的身上,身体与床榻呈一定程度的夹角。
看起来像是一个逼问殿下的姿势。
顾应昭面色古怪,使劲才将脑中的奇怪想法逼出去。
这时谢卿琬见他进来了,也略回头,看向他,一脸惊讶“顾太医怎么这时候来了。”
她的眸中带着一丝可惜,似乎觉得他此时来的很不是时候,打断了她的什么好事一般。
顾应昭喉口一哽,身子略移,站在了一个谢玦看不见的角度,拼命朝谢卿琬使眼色。
大概是他眼睛眨得宛如眼皮抽搐,终于引起了谢卿琬的注意。
谢卿琬收起所有神色,收回手,顺势站起来,理了理衣裙“既然顾太医来了,定然是有话要和皇兄说,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离去时,她回头最后扫了谢玦一眼,谢玦面色平静,甚至还在她对望过来的时候,回了她一个微淡的笑。
谢卿琬这才推门出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刚踏出门槛的一刻,谢玦面上的平静表象就立刻土崩瓦解。
他神色骤变,再也忍耐不住,从怀中掏出手帕,捂唇剧烈咳嗽起来。
片刻之后,洁白的绢布帕面上已染上殷红点点,豆大般的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滚落而下,就连眼眶,也密布着狼狈的红血丝。
“殿下”顾应昭大惊失色,“您怎么都到了这种程度,为何先前不去叫臣过来。”
他话不多说,迅速把上了谢玦的脉,随着探脉,顾应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更是忍不住失声道“殿下,若是再晚一刻,您的心脉便要被热毒攻陷,以至于逆转了。”
“先前不太方便。”谢玦面色很差,但声音依旧淡淡,“所以就没叫你来。”
话音一转,他语声里带上了几分
嘲讽“孤本以为至少能撑过一个时辰,没想到”
话未说完,他又重重咳了起来。
顾应昭神色紧张,先一边紧急掏出银针为谢玦施针镇压毒性,一边赶忙问“殿下,除了那箭矢上的毒以外,您今日还遇到了什么意外因素么按理讲,微臣只离开了一会儿,是不该发展得这么快的呀。”
谢玦攥着手帕的手掌遽然收紧,他的脑海里顿时掠过了先前的那些情景,若云翳一般的覆盖在他的眸子上,久久不散,只波动着沉沉的暗光。
他避之不答,转问起了别的事“顾应昭,你先前说过,解毒之时,难免会生起幻觉,或为一些现实中永远也不可能出现的荒诞事物,那么,解毒日久,是否会有模糊现实和幻境的可能”
谢玦顿了顿,声音是彻骨的冷寒“比如,在清醒的状况下,生起一种不该有的妄念,甚至是肮脏的想法,而于情于理,它都不应该存在。这是否可能也受到了药物的影响”
顾应昭愣了愣,没想到谢玦会这么问,他在脑中仔细想了想,却想不出殿下具体指的是何种情形,只是实事求是地说道“殿下,按理来说,应当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如果您真的产生了什么想法,或许本就是您的真实想法,若是和先前幻觉中的情形有相似之处,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也是您心里本就有的念头呢幻境不过是将它放大了,又具体地呈现在您的眼前。”
“正想您所说的,平素里我们的想法都会被各种道德,律法所限,因而不能肆意地施展,放任,而在幻境中,不再有这些限制,情感在药物的驱使下也就得以尽情地释放,挥洒出来。”
“或许一开始我们就想错了,幻境不是凭空制造出不存在的东西,而是扩大内心最为幽微的欲望,让我们不得不正视它。”
顾应昭起了个头后,思绪就如汩汩江水,奔腾不歇,顺畅得很,一点都没有枯竭的架势,反而一说就停不下来,越说越有劲,眼睛都亮了起来。
当他全身心地沉浸于求真求实的医学精神里的时候,他很容易忘记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很容易忘记为人处世的道理,只顾着自己说个不停。
以至于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周边的气氛极度不对劲了。
似三九天般的寒冷,还有死寂一般的沉默。
顾应昭悚然发觉,被自己忽略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殿下之前隐约跟他透露过一丝他的幻境,似乎,里面有公主
那自己方才的话,岂不是犹同于面刺主君之过,甚至一点脸面都不留地揭开殿下意图于隐瞒,又饱受折磨的伤口
顾应昭一下子冷汗涔涔,喉咙里似吞了一斤生铁似的,又沉又坠。
扑通一声他跪在地上,慌不择言“臣失言,臣失言,请殿下允臣回去再探寻一番,或许真是药物有瑕,扰了殿下神智。”
谢玦看着底下慌乱的顾应昭,没有出声,他的手掌捏得太紧,以至于拇指上的玉扳指深深地嵌入了肌肤之
中。
但他却犹然不觉痛,心中只反复回荡着顾应昭方才所言。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若说以前一次两次的幻境,尚且可以说是药物惹得祸,那么这一次,那一直没有熄灭,反而越发滋生的欲望,难不成,也来自欺欺人地说,是那药物可笑地乱了他的心神
想他从前自恃为端方高洁的君子,如今向来,哪个君子会对自己的妹妹生起那般丑恶的念头
谢玦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状况,不代表他不会想办法去遏制这种情况的发生。
他不允许,也不能让这种情势继续发展下去,他更不能叫谢卿琬知道这些曾在他心底飘过的幽微念头、
否则,日后他有何颜面,堂堂正正地做她兄长,他有何资格,能承载她满心信赖的“皇兄”称呼
谢玦眸中暗光掠过,最后翩跹为无数碎影,缓缓飘落,他终于下定心思。
“顾应昭。”他冷冷出声,“接下来孤说的话请你务必谨记,办时不得有误。”
“殿下请说。”顾应昭洗耳恭听。
半晌过后,他惊愕地抬头,顾不上君臣之礼,看向谢玦“殿下,如此恐伤您贵体,万万不可啊”
“孤意已决,不必多言。”谢玦一句话,止住了接下来所有商榷的空间。
从前,他以为梦中短暂的沉溺和放纵,不会影响大局,可如今,他才发现,自己错了,而且是大大的错了。
当现实中的城墙堡垒也开始岌岌可危,梦中的那丝念头也应该及时掐灭。
有了裂痕不可怕,只要及时发现,修补,亦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顾应昭脚步虚浮地从房内走出来,整个人似虚脱了一般,泡在一层汗里,他两眼无神,直到看见不远处厅堂里坐着的谢卿琬,眼皮才猛地一抖。
“公主,您还在这里啊”
谢卿琬闻声站起来,奇怪问道“顾太医,你刚才使给我的眼神,不就暗示了待会要见我吗,所以我才顺着你的意思,先从里面出来,又坐在了旁边等您,难道是我会错了意”
顾应昭这才想起来先前的事起来,忙擦了擦冷汗,尬笑道“是我忘了,是我忘了,方才太紧张了。”
他看向谢卿琬,一下子就犯起了难,不知要如何说。
先前的计划如今似乎不再适用,毕竟殿下那边起了变数。
倒是谢卿琬先开了口“顾太医,我来的时候,就见皇兄有些不对劲,他的热毒该是被箭毒引发了吧”
顾应昭忙回“正是,而且这次的具体情况有些不一样,我到这边与您细说。”
谢卿琬一边和顾应昭往着偏殿处的小厅走去,一边不解道“有何不一样,我倒觉得,皇兄这次的症状,比起前几次,还算轻了呢。”
顾应昭脚步猛地一顿,缓慢地偏头向她看去,面上升起了些古怪的表情“公主何出此言”
谢卿琬轻快地呵了一声,眉飞色舞,朝顾应昭得意地挤眉弄眼“今日机会难得,我便逗了皇兄一下。”
以往她为皇兄解毒的时候,顾应昭已经处理好一切事情了,她进去时,皇兄已经是昏睡或朦胧状态,今日难得皇兄热毒发作的时候,神智还是清醒的。
想起皇兄日常惯是一副不动声色,冷静理智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在可控的范围内,逗弄了皇兄两下。
可惜,好像还是没有看到他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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