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坠入深海里。
哭的感觉萧行已经不适应了,他早就忘记。他首先体会到的是脸上有水,这个感觉他可太熟悉了。他的项目就在水中,哪怕十几年后退役他仍旧无法离开,今生今世注定和水打交道。液体流过皮肤会留下痕迹,水池子里的水温永远不会太高,所以流下来是冰冷的。
可现在脸上,居然是烫的。
萧行用手摸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手指尖沾上一滴之后就再也无法收拾,他迷迷茫茫地抬起头来,周围的观众和眼前的游泳池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场茫茫大雪。那场雪真大啊,下在他的生命里,冻得要人命。
在那一场大雪里,自己忽然间从“家庭美满”变成了“父母双亡”。回忆一点一滴地复苏了,以不可阻挡的力量撕开了萧行一直盖在回忆上的幕布,他一直都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忘掉了”很多事情,其实只是藏起来了。
萧行坚信只要藏起来了就不会再有想起来的那天,但他的人生再一次失策。有些事是注定忘不掉的,好比他跟随派出所的人去领遗物时,看到那一桌子撞得稀烂的私人用品。
身份证,水瓶,手套,金属餐盒萧行站在桌子边上,他认识这些,却还不曾感知父母不在。直到他看到了一个塑料袋。
“里面的东西撞碎了,袋子你看看认不认识”派出所的人蹲着和他说话。
萧行走过去看看,拿起来摸摸。这个五颜六色的袋子他可以肯定以前没见过,但是它仿佛要开口说话。
“这个袋子里面当时装了点吃的,点心那一类。”那个人又说。
萧行的脑袋像被撞了一下,仿佛他也在翻倒的车上。想了一会儿,他才说“我认识,是我的。”
他快要过生日了,这是爸爸妈妈给他买的蛋糕礼盒。只是他这辈子都吃不到这个蛋糕,而且再也不想吃蛋糕了。天上像掉下了一把刀子,扎在他的天灵盖里,他也是从那一秒才清清楚楚地感知了残酷,他们死了。
从此之后,自己的人生中失去了两位最重要的亲人。他们不会再说话,不会再回家,更不会再给自己买蛋糕,吹蜡烛。那些长大后的全家愿望也成为了泡沫,他没有魔法,长大让那一年的父母看一看,他们也不可能知道自己长大后什么样子。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他一直没能走出那年冬天,生命的齿轮卡在了那里,无法动摇。他也没能走出那一年的生日,等不到一句“生日快乐”。
现在,萧行站在领奖台上,再一次闭上眼睛,更多的泪水流下来。不能哭,不至于。
不能哭,不至于,他又一回提醒自己。
不能哭但对他而言,很至于。
解说员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本身大部分运动员的情绪都偏向于稳定,在场上就算哭也是因为高兴而落泪。“现在我们的萧行选手也是十分激动,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成绩能够和国家队打平,这不仅仅是
荣耀证明,也是他通往国际泳坛的第一步。”
“运动员的这一路多么辛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啊,我们能看到的只有这几分钟的奋斗和拼搏,但他们是实打实地努力付出。没有太多娱乐,没有寒暑假,甚至在休息的时候还会产生愧疚感。让我们掌声祝贺这三位”
话是这样说,但仍旧有不少人能看出这并不是幸福的泪水,反而像委屈的释放。姚冬这时候反而不哭了,因为他已经哭不出来,这会儿的感受是心里滴血,原来一切早有预兆。他是最了解大萧的人之一,一个人怎么可能坚强到无坚不摧,永不落泪呢人又不是机器,总会有脆弱和软肋。
这样也好,姚冬一直都希望他能哭出来,只是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憋不住。被观众和媒体誉为“情绪最稳定运动员”的人,当着全国摄像头的面哭了一个大的。
萧行的泪水比掉了线的珠子更严重,几乎是以一种无法阻挡的势头往外涌,往外掉。他的无声痛哭没有任何预兆,连他的身体都没有准备好,别人掉眼泪之前会先红眼眶,他的眼眶也没预备好。只有泪腺准备好了,开闸得猝不及防。
潘秀伟教练拿着他的金牌走到了面前,敏锐如她,怎么会看不出这是不是高兴才哭的当然不是了。她在队里这么久,在这个行业这么久,运动员上台激动不是这样子。但是她选择不问,大萧是受过委屈的人,哭是对的。
上一回在水立方,他错过了一枚奖牌。行业内的不良竞争朝他伸出了黑手,将他的成绩彻底抹掉。现在这一枚奖牌以另外一种方式回来,仍旧嘉奖,还是要戴在他的脖子上。
“恭喜。”潘秀伟说道。
萧行深深地鞠躬下去,看向了领奖台的台面。
“以后好好努力,期待你为国争光”潘秀伟重重地捏了下萧行的肩膀。
萧行重重地点了下头,脖子上有了真实的重量。他看向胸前,全国冠军赛的奖牌真漂亮,像一个笑脸,让人着迷。他再次直起身,眼眶无法承受太多的液体只能任由滑落,多得他不敢眨眼。泪膜一样覆盖着眼球,萧行从白茫茫的雪地里退出来,头一回,这样放任自己想起了父母的脸庞。
他以为自己能忘记的人永远清晰,还是那么年轻。今天就这样想一想吧,萧行只给自己几秒钟,允许情绪上的不稳定出现。冲出闸门的思念凝聚在他的金牌上头,水立方里不止有观众、教练和队员,还有他命运齿轮重新启动的咔咔声,这一天他踏出了一步。
小时候最幸福的傍晚,爸爸在做饭,妈妈在数落舅舅不好好吃饭,舅舅在笑,姥姥也在笑。后来一下子就没有了3个人,只剩下他和老人。眼中的冰雪下了许久,等到他再次看清楚游泳池,这场雪是真正地停了。那些人都在,永不会离开。
别想太多,走出去吧,萧行对自己说。要是他们还在,也不会希望自己永远留在这里。而走出去的唯一道路不是“忘记”,反而是“记起”。因为记得住,所以更加勇敢,萧行对着没有人的空气点了点头。从他点头时候开始,肩膀上冻
结的冰雪就开始融化。
他好像又重新听到了周围的呼喊声,找回了存在的真实感。脑海中突然又冒出了一个他不敢去想起的人,就是谈年。
看,我在这里拿了金牌。曾经咱俩以为水立方特别远呢,我也走进来了。看着我吧,谈年,以后我再去奥运会游一圈,带你看看。
最后四行眼泪流下来,悬在了萧行的下巴上。
盛大的全国性比赛就这样结束了,有人收获,有人遗憾,都凝结在这池子水当中。等到闭幕式结束,运动员返程,姚冬替大萧拎着运动包,一边往回走一边偷瞄他的眼睛。平复了心情的萧行自然清楚他想要问什么“别看了,眼睛没肿。”
“真的啊”姚冬听到他这轻松的语气才放心。
“真的,不信你检查。”萧行转过来,然后就被他的手机灯狠狠地晃了几下。
姚冬打开手机灯检查,好在只是眼白多了红血丝“没肿就就就太好了,不然他们一定要笑话你。我哭了之后他们就笑好久”
“笑话就笑话呗。”萧行在他的脑袋上揉了一把,“这可是他们仅有的笑话机会,以后可没有了。”
“那就好。”姚冬点点头,跟上了步伐,“以后你要要要是想哭,咱们两个一起抱头痛哭”
“行啊。”萧行笑了出来,“再把葛嘉木加上,一起哭。”
“什么什么”葛嘉木从后头蹿过来,左右胳膊分别搭住他们的肩膀,一起勾肩搭背往回走,“什么哭不哭的先说好,我可不会在全国面前哭成一把鼻涕一把泪,哈哈哈”
“滚蛋”萧行踩了他一脚,三个人一起朝着车子走去。
回到酒店,教练组负责办理退宿,其余的人早早上了大巴车。水立方今晚的灯光秀格外精彩,下一回又不知道是什么比赛了,姚冬刚刚离开这里就开始思念,以后还有无数场比赛等着自己,水池还是滚热的。
萧行同样也是这样的心情,哭完之后他彻底轻松了,放下重担才能游得更远。短短的6天他们完成了一次蜕变,和杨树上的绿叶一起席卷全城。
城市彻底绿了,尽管是晚上,但这份绿意可藏不住,清清楚楚的。首体大的门口有热烈的欢迎仪式,横幅、花束一个不少,回到学校的飞鱼队变成了大明星,还有人开现场直播。新闻社的人先下车,然后是志愿者团队,最后才是他们。
“大家都让让,让让啊。”罗锐的脸绽放着无比光彩的笑容,“新闻社明天再采访吧,今天先让他们休息。白洋”
“在呢。”白洋刚刚下车,眼圈还红着。
罗锐转过身说“这回带志愿者辛苦你了,我们一定向学校好好表扬你”
“应该做的。”白洋摆摆手,虽然都是应该做的,但是表扬他也真真实实想要,“一会儿您这边怎么安排,让他们回去睡觉”
“你瞧瞧他们,能睡得着吗哪个像回去就躺下的”罗锐看向队伍,不管是女生男生每个人都在嗨聊,和周围的同学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白洋思考之后说“要不然就让他们自由活动吧,他们太累了。据我所知,好多人的家长都在北京呢,都跟着车一起回来了。不如放他们出去和家里人吃吃饭,也是一种放松。”
这个方法倒是不错。罗锐点头答应了“要不说还是你有办法呢,咱们学生会啊,少了谁都不能少了你。”
“应该的应该的。”白洋假装谦虚地说。
能够出去和家里人吃饭这好消息不亚于得了奖牌。比赛之前大家连学校都不出,这会儿的心情就是放暑假。姚冬跟着队伍回宿舍放行李,然后接通了阿哥的电话“哥,我这边好了。”
“好,那我们在学习门口等你。”丹增等着他。
“我和大萧一起去”姚冬马上又说,“姥姥回医院了,还有两天的点滴。”
“好的好的,你带大萧一起来吧。明天我陪你们去医院看老人。”丹增回答。
“等等”姚冬觉着有点不对,“你们在门口等我你们是谁啊你和谁在一起呢”
“我”丹增一时语塞。
“哦我知道了”姚冬动起他那聪明的小脑瓜,“是上回的地陪老王叔叔吧太好了,我还想问问礼物他喜不喜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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