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许南星是快黑天的时候，才往家回的。
她在给老爷子打了那通电话后，直接跑出去找了个同学家躲起来。
走之前怕老头惦记，还特意嘱咐了对面在门口纳凉的邻居，说如果她爷爷回来找她，就说她事情解决了，然后去同学家写作业了。
她寻思着如果事情顺利的话，老头一来一回的时间就差不多够曹阳他们唬人的了。到时不管盛铎那边什么反应，至少在老头这边，这件事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许南星自认这计划很完美，所以回家的路上，心情相当轻松。
但她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出来，事情会发展成后面那么离奇的模样。
所以当她看见「智囊团」的那些成员，一个个都像落汤鸡似的被家长们领着，站在她家院子里时，她结结实实的愣了一会儿。
这什么情况怎么一个个都掉色了呢
后来走近，她听到了院子里的对话声
“不是我们说啊，许老爷子，你这孙女真得好好管管了这平时在学校带着这几个孩子胡闹就算了，现在又让他们搞这种吓唬人的戏码”
“就是啊对着你家那个客人，这帮死崽子有错，所以我们也不挑人家的理，哪怕是他给他们一个个扔河里的，我们也不怪他但是这事情的源头，我们可不能不追”
那帮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通，许南星大概也听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敢情她派去吓唬人的，反倒被人人家搞了
她看了一眼那边掉色掉得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几个人，心里暗骂了盛铎一声不要脸，一个大人还和高中生计较
骂完许南星就猫过腰，打算顺着墙边悄悄跑路。
许老爷子本来正跟院子里那帮人赔着笑道歉，余光一扫，就看见了墙沿边缘缓慢移动的半截脑袋，他瞬间气不打一处来，开了嗓子大喊
“小兔崽子你还敢给我跑”
许南星后来被罚在了屋子里站军姿。
老爷子被她气得来回踱步，她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那边有水流来回流动的细小声音，许南星知道是盛铎在那边洗茶泡茶呢，她听着心里更怄了
凭什么她在这里受罚站军姿，那个始作俑者却能悠闲自得的在那边喝茶啊今天这事明明是他捅出来的啊
当然，不能否认她是事情源头。
可是她这一块的计划只是动动嘴吓唬吓唬人而已，他可是真的上手了
许南星越想越气，她下意识就往那边瞪了一眼。盛铎原本拿着茶壶正给许老爷子斟茶呢，像是有感应似的，姿势没变，眼睛却微微瞭起。
许南星和他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起，一个气急了凶巴巴的，一个则是在安静中，有几分不动声色的气势。
老爷子回头，恰巧看到许南星在瞪人，刚压下去一点的火气瞬间又起来了。
“你瞪人家盛铎干什么你是不是又想往人家身上憋什么坏呢我跟你说，今天这个事儿，人家一点错没有要是我被一群小孩牙子吆五喝六的拿着棒子指，早上手揍人了”
许南星张张嘴，想替自己的朋友们解释，可老爷子却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厉声拦住她。
“你是不是想说不是他们的错当然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是替你受过了”老爷子情绪激动的说话都微微有些喘，面对许南星时，样子像是苍老了十岁，“你到底想干什么啊这一出又一出的，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许南星原本没太在意老爷子骂的那些，但是后面接着的这些话，倒让她有些难受了。
她眼皮耷拉着，情绪看上去有点低“没想干什么，就是不想跟他走。”
这个“他”指的是谁，许老爷子当然听得懂。
原本稍软下去一点的语气，立马又变得强硬“这已经是决定好的事情了，容不得你想不想”
许南星平时确实有点害怕老爷子真的动怒发火，但是在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上，她却又非常胆大头铁。
所以听了爷爷的话，她十分理直气壮地呛回去“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怎么就不能想了反正我肯定不会跟他走的”
老爷子被她气得脸色又青了一层，高声大喊，试图用气势压住她“我说了，这件事已经定好了你说了不算”
他这一声的嗓门真的很大，四周的空气被他吼得都似有余震。
许南星并没有被吓到，反倒是安静站在那，直直地看了他好一阵。
半晌，她忽然开口。
“你是不是不想养我了”
她这话问的老爷子一愣，还没来得及回，就听许南星在那边赌气的又道“你如果不想要我了，就直说。反正被家人抛弃这种事，我不是第一次经历。你是也物色到新孙女来代替我了吗如果是这样，你就直”
她话还没说完，老爷子那边就忽然迎面给了她一巴掌
像是被她气急了，老头第一次对她动了手。大掌扇过来的力道非常重，她的头都被打偏了，怔怔地站在那里没有反应。
原本一直在旁边沉默坐着的盛铎，这会儿似乎也被惊到了，他下意识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老爷子在那边却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真的太吓人了，一手捂着嘴，身影佝偻着，后背随着“咳咳咳”的声音一块，剧烈起伏。
许南星下意识就迈出步子想上前关心，可是想到之前的情况，她还是咬咬牙扭头跑了出去。
身后有老爷子一边咳一边让她“滚回来”的声音，她什么都没理，推开外面的大门，闷头冲进了夜色中。
盛铎后来是在之前和许老爷子钓鱼的那个河边，找到许南星的。
这里夜深后的景色，和日落时的差别很大。莹莹明亮的月色落在河面上，荡起一阵阵银白色的波光粼粼。四周环境昏暗又寂静，风动时树影摇晃，和水面上的粼光相互衬映。
其实今晚事情的发展，是让盛铎有些意外的。
他没想到那些家长会带着几个孩子找来，更没想过老爷子会真的动怒甚至动手打人。
想到这，他表情有些沉的朝许南星那边走。
她坐在河边，似乎听见了脚步声，抬手胡乱在脸颊的位置上擦了擦，接着又重重地咳了一下，像是清嗓。
盛铎看不见她前面具体的动作，但是大致也猜得到她应该是哭过了。
他说不上什么心情，走过去后，眉眼间难得的染上一丝冷峻。
许南星感觉到了有人坐到自己旁边，虽然没回头，但是她猜到是盛铎来找她。
沉默半晌，她头也没回地对他说“别以为这次你占了上风就是赢了，要是没有爷爷压着，我们之间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盛铎也看向前方，脸色沉静。
“没人想跟你较输赢。”
他语气云淡风轻的，但却让许南星很结实地噎了一下。她后来沉默好久，才再开口。
“所以爷爷为什么非要送我走呢我不相信是因为之前说的，什么北城那边的教育资源对我更好那种话。”
她转头看向盛铎，用两个人见面以来，最认真的一次态度问他“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不然爷爷也不可能把我交给你，你你能把事情都告诉我吗”
盛铎拒绝的干脆，一点犹豫都没有“不能。”
许南星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接着重新看向前方，又隔了好久好久，才再出声。
“那我现在，算得上是被托孤了吗”
她这话问得莫名却也隐晦。
盛铎有些意外朝她看过去，小姑娘面朝河面，脸上映着皎白月色，一张脸看上去还稍有稚嫩，但是神色却又有着超出她平日性格的成熟低沉。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孩子似乎只是看着胡闹，但心里面应该隐隐已经猜到了一些什么。
盛铎安静沉默半晌后，才缓缓回到“暂时还不算。”
“哦。”许南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问，“那他刚刚吃药了吗”
“嗯，吃了你昨天给他买的那个。”
盛铎说完，见许南星又半天没开口，忍不住又道“老师一直跟我说，希望你以后的人生能全是光明坦途，他不想你一辈子都困在这个县城里。”
他说的不多，但却字字沉重。
许南星像是听见去了，隔了很久很久，忽然笑着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坐出来的灰。
“算了，不和他犟了。这儿大晚上还挺冷的，回去了。”
像是有什么紧绷着的东西被松开了。
盛铎看了她一样，明白她话里没挑明的意思。片刻后，也安静地站起身，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一块往回走了。
第二天许南星没有上学。
许老爷子似乎早就和学校那边打好了招呼，转校手续一早便拿回来了，许南星看见后也没有多说，只是沉默着转身继续收拾行李。
后来，她在午休时，抽空和「智囊团」那些人道了别。
大家对于她要走的事情，似乎意外也不意外，只是在她说完话之后，都罕见的沉默许久。
曹阳第一个绷不住了，他红着眼眶咬咬牙，像是有些生气的模样。
“就一定要走吗那城里有什么好的我听说那里的有钱人都不把我们这边的人放在眼里，你要是过去挨欺负了怎么办啊”
许南星还像以前一样，开着玩笑，但语气却第一次有点勉强和低落。
“你是不是忘了我多聪明了像我这样的天才，怎么可能被欺负呢”
曹阳眼眶更红了，甚至隐约已经能看到一些眼泪。
“那我们也担心你啊”
“真要担心我，你们回头就好好学，然后考到北城，我们再聚在一起”
“哦”曹阳抹了抹眼睛，“那算了，你过去之后还是忍一忍吧。反正有些委屈，忍忍也就过去了。”
“”
后来几个小伙伴认认真真开始告别，轮到刘大智时，他稍微说的有文化了一些。
“希望下次见面，我们都变成了更好的大人。”
许南星愣了下，接着有些失笑。
“行，都变成更好的大人。”
傍晚时分，许南星最后一件行李塞进了后备箱，许老爷子一直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忙活，没有出声也没有动。
爷孙俩别扭着一天没说话，这会儿眼看着要走，盛铎拉着许南星去到了老爷子跟前。
“老师，我们都收拾好了。”
老爷子连连点头。
他看向小孙女，见她还别别扭扭的不肯抬头看自己，无声地叹了口气。
片刻，他从身后拿出了一部手机和一张银行卡。
“你之前不一直说想要一个手机吗本来是想你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给你的，眼看着也没两个月了，就提前给你吧。”
许南星看见老爷子递过来的东西有些意外，她没有立刻接，而是下意识看了过去。
老爷子冲她笑了笑，眉眼间尽是温和的慈爱“赶紧拿着吧，手机里头各种软件我都让盛铎给你装好了，还有那个能打视频的回头我们可以经常视频通话”
这话许南星听见其实很开心的，但是却依然嘴硬“谁要和你经常通话啊”
话虽然这么说，可手里动作却很诚实的一把将手机接了过去。
老爷子笑笑，接着又拿起银行卡。许南星打眼扫过，认出来那是平日里老头用来攒退休金的那张。
她之前老是心心念念地想把这张卡偷到手，然后拿里面的钱买好东西没想到现在，它却忽然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她知道老头什么意思，直接摇摇头说“不要”。一旁的盛铎见着，也赶忙道“老师，她在我那里用不着什么钱的，这个你还是收”
他话没说完，就直接被许老爷子摆摆手打断。
“你能帮我负责她上学和生活上的事情，已经够可以的了，其他事情，不能再让你操心。况且她如果想买点什么东西，估计也不好意思向你伸手要钱，有这笔钱在，她过去之后也能自在点。”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许南星从小就是爷爷拉扯大的，说他是她的父母也绝不为过。
许老爷子说完话，又转头看向许南星。
“这些年爷爷把你接到身边，也没有给你什么好的生活，我其实一直都心中有愧不过好在你马上要去北城了，到了那边之后，你要好好学习，加油复读，争取未来真的考上好的大学，完成你的主持人梦想”
许南星听了这话，撇撇嘴，小声嘟囔“谁要当主持人啊都说了这事当初是瞎说着玩的。”
老爷子笑笑，轻咳了两声后，一把将银行卡塞进许南星的手里。
“走吧，时间不早了，你们赶紧走吧”
后来坐上车子副驾驶时，许南星终于还是忍不住，主动向爷爷嘱咐。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得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平时也别老犟着了，真的有什么事就给许家那两口子打电话千万不能自己挺着，知道吗”
许老爷子似乎知道了些什么，这会儿倒也不多瞒，笑着回“放心吧，把你送走之后，他们没几天也要来接我了到时候我在微信上告诉你，给你打视频。”
“哦。”许南星垂了垂眼，“如果平时他们在旁边的话，你还是别给我打了，我看见他们就心烦。”
老爷子点点头，爽快答应“行。”
离别时，时间总是很快。
盛铎将车子开出院子后，转头看向许老爷子。
大片血橙色的余晖在前方洒下来，他看着这位以前最敬重的长者，认真告别。
“老师，我们走了。”
许老爷子点点头，苍老的面容中，像是藏了千言万语一样。
“这丫头，以后就辛苦你照应了。”
盛铎好看硬朗的一张脸上，全是郑重，“放心，之前对您说的承诺，我一定都会做到的。”
老爷子不再说话，只又深深地看了许南星一眼，然后转头挥挥手。
“走吧”
车子缓缓地驶离，许南星一直沉默地看着后视镜里，爷爷不断缩小的身影。
片刻，她忽然忍不住，双手撑在车窗边缘，朝外面探出了脑袋。
她对着爷爷站着的方向，大喊“老头我会好好学习的也会考上很好很好的大学的你要好好保重，等着看我以后越来越好”
爷爷原本一直冲着车子离开的方向挥着手臂，这会儿听见她喊的，哪怕隔了很远，也同样喊着回应她“行爷爷等着”
许南星不记得小时候和爷爷来到这里时是什么样的天气了。但是今天，她看着老头身后的那大片落日，心中却隐隐有了些预感
或许，这个傍晚的橙色，她会记住一辈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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