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收到家书的谢拾在美梦中沉沉入睡。相隔不远的另一间院子里,属于丁士德的屋子里,却于半夜三更骤然发出惨叫。
不多时,几间屋子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火,与之同舍的舍友急匆匆披衣起床,推开房门,见到的便是丁士德惨白惊悸的脸,被冷汗打湿的头发一缕一缕贴在他脸上,他看上去宛如半夜突然被恶鬼袭击一般。
“伯彦你怎么了”
面对几位舍友的关怀,心有余悸的丁士德只能勉强扯出一个微笑“让你们受惊了。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只是做了个噩梦不至于叫得仿佛遭人行凶罢几位舍友的神情同时变得微妙起来看似顶天立地的丁士德竟如此胆小
丁士德却不曾留意到他们的神情。
坐在床上的他汗湿重衣,两只手撑在身侧,失神的瞳孔中似乎残留着梦中景象。
指尖突然传来独属于书籍的触感,他身体一僵,似乎意识到什么,迅速低下头,因他一番动静而从枕头下斜斜歪出的书册顿时出现在他视线中。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丁士德手忙脚乱扯过枕头将之盖住,又抬头去看舍友,发现他们似乎并未留意到这本出现在床上的书,他神色松缓下来。
几名舍友视线扫过之际,当然发现了他的举动,不过丁士德明显遮遮掩掩,他们便没有多问。见他无事,深更半夜被惊醒的几人又连连打着呵欠各自回了房间。
人走后,丁士德才慌忙将枕头下的书册扯出来,如见鬼一般远远丢了出去。
“砰”地一声。
分量不轻的书册稳稳砸落在地,正对天花板的封面上赫然是神仙志三个大字。
书如其名,其中虚构了一共十八则神仙刊事,讲述了十八名神仙飞升成仙之前在凡间的经历,除了少数几则例外,大部分故事中都涉及到降妖除魔、普渡百姓。
看似套路,但故事中的妖魔千奇百怪,降妖除魔的剧情亦新奇有趣,就连故事中的神仙都脱离了千年来百姓对神仙的刻板印象。总之,对于初次接触话本故事的丁士德而言,此书无疑是神作。
于是,带着三年童试两年模拟与神仙志一起回学宫,本打算认真研究三年童试两年模拟的丁士德,却在随手翻开神仙志看了两页之后就停不下来了。
既令他满意又令他不满的是,故事有多精彩,其中刻画的妖魔鬼怪就有多么真实可怖,让他在阅读过程中频频倒吸凉气,分明心脏都在颤抖,他却偏偏停不下追读。从未看过话本的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大概这就是又菜又爱玩吧
然而,越是刺激越是要看的丁士德万万没想到,因睡前未看完而被他意犹未足搁在枕下的神仙志,竟然成了他今夜的噩梦来源,让他在几名舍友面前狼狈不堪
丁士德懊恼地一拳锤在床上。
虽说他的确睡前还惦记着故事情节,但不至于惦记到在梦
里真实体验一番罢
但愿他们别将今夜之事传出去
良久,平复心情的丁士德看了看地上那本让他又爱又恨的神仙志,终究还是控制不住起身下床,将之从地上拾了起来。
他当然不是因为还惦记着没看完的故事,区区一本志怪小说怎么可能让他沉迷
只是
长这么大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害怕小说中虚构的鬼怪,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此
越是害怕越是要面对,一切都是为了克服自己的弱点,锻炼自己的胆量
如此成功说服自己的丁士德将书册放在了书架上,预备明日再看。
次日,谢拾按时来到明伦堂时,视线习惯性在周围扫了一圈,便惊奇地发现,好几位同窗脸上都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满脸的倦意几乎遮掩不住,尤以丁世德为最。
视线挨个在几人脸上扫过,谢拾方才留意到,这几人似乎都住在同一间院子
这下他是真的好奇了。
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旁的张宥同样留意到这一幕,他朝谢拾使了使眼色,从喉咙里溢出一点笑意“他们这莫非是半夜三更去做贼了”
谢拾一本正经附和“我看也是。”
二人自然知道事实真相并非如此,随口玩笑两句后,见神情严肃的王训导一手戒尺一手经义步入明伦堂,越凑越近的两颗脑袋迅速分开,二人各自在案前正襟端坐。
早学结束后,不等好奇心奇的谢拾探究几名“大熊猫”诞生的真相,呵欠连连的“大熊猫”之一就在友人的关心中毫无保密意识地说了出来,丁士德甚至来不及阻止。
而众所周知,秘密只要多一个人知道就不再是秘密。于是乎,短短一个上午,“丁士德半夜做噩梦惊动舍友”的消息便传遍府学。
做噩梦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新鲜事,但被噩梦吓得惊慌失措,大半夜吵醒舍友,却非一般人所能做到。
吃瓜群众纷纷被唤醒了八卦热情。毕竟这也算是他们学习生活之余难得的调剂。
既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噩梦才能让一个大男人被吓得大半夜惨叫连连、在床上瑟瑟发抖,差点抱着被子哭出来没过两日,听到n手传播的离谱谣言,丁士德当场裂开我不是,我没有又遗憾于没能现场目睹某人的狼狈,只能在事后凭传言自行脑补。
毫无疑问,凭丁士德不讨喜的性格与作风,府学中与他不对付的绝非只有被他单方面针对的姚九成一人。如今得知他出了大丑,这些人自是津津乐道,谣言越传越离谱,背后指不定就有他们一份功劳。
谣言越传越离谱的结果就是,哪怕后来丁士德不再对偷偷看闲书的事遮遮掩掩,假装不经意地告知舍友,他只是看志怪小说太入迷以至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真相”传开后,都波澜不惊、无人理会。
开什么玩笑,被志怪小说吓到做噩梦的借口也未免太
假了。一边去一边去,大家还是继续进行各种劲爆刺激的猜想罢
对此,丁士德本人“”
谢拾则大开眼界heihei果然是学习生活太无聊,什么事都能找乐子吗”
从头到尾将此事屏蔽在外的顾怀璋发表锐评“闲暇至此,可见功课太少了些。”
时常在尊经阁打卡的“二人”随着交流日深,交情也日深。而几乎将尊经阁当作第一间宿舍的二人在生员中亦是一股清流。
譬如这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能分分钟拐到读书学习的脑回路,二人便是一拍即合。
谢拾立刻举双手赞同“学宫风气日益浮躁,如秉礼这般一心向学者能有几人”他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自我入学宫以来,所见诸生,无一人堪与相提并论。”
长期霸榜岁考,也是理所当然。
他的赞美热情而直白,绝无虚情假意。饶是性子向来冷淡的顾怀璋都被夸得有些脸红。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回却是知归你想错了,眼前不正有一人”
他从前独来独往时,虽也一心念书,却不至于努力到像如今这般废寝忘食。这一切的变化都只因为谢拾的“疯狂超车”。
尽管如今二人之间还有不小的差距,可亲眼目睹了谢拾所表现出来的天分与勤勉,顾怀璋又岂能“高枕无忧”强烈的危机感在身后如影随形鞭策着他得再努力些,跑得再快些,才能始终保持领先
受到谢拾影响的可不止同舍三人,还有许多如丁士德那等被他无情超越的生员。
倘若说从前的府学是一汪平静的湖泊,大鱼小鱼虾米按食物链从高到低排布,每次月考的成绩都不用猜,只在小范围波动
谢拾的出现却像是一尾鲶鱼,顶着这张稚嫩的脸超越一个又一个年龄更长读书更久的生员,其他人又岂能心甘情愿接受除了少数已经躺平开始摆烂的生员,更多人反而在羞耻心的刺激下咬牙奋起直追。
一时间,府学“万物竞发”。
留意到此番变化的府教与训导开怀不已,对“厥功至伟”的谢拾更是另眼相看。
就连丁士德引起的风波都不曾持续几日,便被谢拾课上课下掀起的新一轮高强度开卷风暴所取代,府学一时“人人自危”。
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时日,同舍四人在谢拾这一纽带的作用下关系进一步拉近,主要是昔日格格不入的顾怀璋,渐渐摆脱了“闷葫芦”的形象,与三人亲近起来。
如今已经发展到上学下学同进同出,连饭堂都往往是四人组团一起“扫荡”的地步。
谢拾还大方地将家里寄来的酱肉酱菜与三名舍友分享,他的语气十分骄傲“怎么样我娘她们的手艺绝了吧”
虽说其中有他从学海中钓出的特殊秘方一分功劳,但老徐氏等人功劳也该有九分
小少年的口吻中透着难得一见的自豪与炫耀,却并不惹人厌,反倒有几分可爱。
顾怀璋三人纷纷笑着表示赞
同。姚九成更是大力夸赞“这手艺比迎客楼的师傅也不差了。若是开食肆,我日日去捧场。”
谢拾听得像是比自己被夸了还要开心。小尾巴一翘,他又忍不住将他娘缝的衣裳、姐姐绣的书袋通通展示出来“炫耀”了一番,仿佛唯恐旁人不知她们有多好似的。
不得不说,姚九成三人还真羡慕了。
他们自然也不缺父母关爱、手足情深。只是作为在正统教育下长大的读书人,几人实在很难如谢拾这般直白地表达与亲人之间的情感,直白地展示父母姐妹的关怀。
尤其是碍于男女大防,一般而言,很少有男子与女性长辈和姐妹如此亲近,这无疑与他们自小接受的教育相悖,不合于主流。
偏偏此类有悖于主流的特质出现在谢拾身上,三人却不觉得不对,反而理所当然地感觉谢拾不正该是这样的人
他们熟悉的谢知归正该如此
于是,并不知晓自己给舍友们留下何等印象的谢拾很快迎来接二连三的“求助”。
起初是姚九成,从前他每次找谢拾帮忙都是请教功课上的问题,这回却是扭扭捏捏半天后才开口,憋得脸红脖子粗。
“半月后便是我未婚妻生辰,也不知什么生辰礼才能讨她欢喜”他的话语从吞吐到流利,“知归你不是说从小便讨家中女眷喜欢,每每送礼都能送到心坎,过两日能不能与我一同去商肆”
谢拾“”
后来,是张宥找他作陪相亲“近日家中替我张罗了一门亲事,定在下次休沐日与人相看,知归你可有空陪我一起去”
谢拾“”
最后,连顾怀璋都找上了他。
收到家书的他被迫接收了兄长关于“媳妇和亲娘总是不对盘夹在中间究竟该如何是好”的一箩筐苦水,当时,恰好留意到对方茫然表情的谢拾只是关心地问了一句,这人看向谢拾的眼神便如灯泡一般biu地亮起。
紧接着,他毫无“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居然用苦恼的语气向谢拾请求建议。理由是谢拾一大家子如此和睦,其中必有秘诀。
谢拾“”
他实在不想知道,自己在三位舍友心中究竟被贴上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标签。
有没有可能,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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