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
谢琅无意识捏了下拳,眼角热流滚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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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梦中破碎不全、却犹如铁锁一般束缚着他魂灵的记忆碎片第一次以完整形态回归他脑海,堆砌在他面前。
那条他们跌倒了又爬起,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密道,那副一次次背起他,拖着他前行,宁愿以血喂他,保他性命,也不肯将他独自丢在黑暗中的清瘦羸弱肩膀。那双在他身置炼狱、万念俱灰之际,将他自昭狱深处扶起的,清凉如玉的手。
他们在那条漫长无关的密道里走了很多天。
父母亲友皆亡,他们相依为命,共生共存,在昼夜不息的断骨之痛折磨中,他不知不觉在潜意识中将对这人世间的最后一丝眷恋,扎根在了那道清瘦身影上。他受伤太重,双目无法视物,无法看清他的脸,却在一次次近身接触中,感受过他筋骨的触感与模样。
“不要管我了,你自己走吧。”
在无意间发现他腕上有伤,以血饲他的事实后,他嘶哑着声道。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短暂休息后,那身影再度靠近,一声不吭将残破不堪的他自地上拖起。
“我们还要走多久”
“快了。”
很淡很轻的两个字,仿佛一缕清风拂过耳畔,转瞬即逝。
他意识很快涣散,再度陷入昏沉。
等醒来后,唇齿间充斥着熟悉的血腥味儿。
他靠在密道石壁上,无声喘着气,而后道“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以后,不要再喂我了。”
好半晌,那人淡淡道“你自己争气些。”
他无声一笑。
“好。”
从小到大,爹娘与大哥从来都是怕他仗着一身得天独厚的筋骨贪功冒进,这是头一回有人让他争气。
那次之后,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惜那时他刑伤太重,可以咬牙不发出任何痛苦,却无法阻止身体反复发炎发热,持续恶化。
他怕有一日脑子真的会烧坏,便将身上唯一一件与谢氏有关的东西,贴身佩戴的那块祖传玉佩赠予他,承诺来日以命报他。
他不知道他最终是如何将他背出密道的。
因为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伏在他身上痛哭的苏文卿,他一直以为,盗了卫氏令牌、舍命背他出昭狱的是苏文卿,同样有一副清瘦身形的苏文卿。
他错了,大错特错
错得荒唐,错得彻头彻尾
卫氏防守何等森严,北镇抚昭狱防守何等森严,就算苏文卿凭借卫悯信任,侥幸盗得卫氏令牌,也不可能那般轻易进入昭狱。
再退一步,就算苏文卿凭借令牌顺利进入了昭狱,又怎么可能轻易获知卫氏密道所在。
世家大族所建密道是留给本族的最后一条退路,就算卫悯再赏识苏文卿,又怎会将此辛秘告诉一个外人。
他那时被
仇恨蒙蔽了心窍,对卫氏恨之入骨,心心念念只有家族血仇,连夜里睡觉都在想着如何能将卫氏阖族屠杀殆尽,让乌衣台鲜血横流,让卫氏血债血偿,所以才会对苏文卿救他之事深信不疑。
虽然苏文卿从未将那块玉佩显露在外,可因为其是二叔义子的特殊身份,他从未想过去讨要验证玉佩。
身体越沉越深,冰冷刺骨的河水灌入胸前肺腑,如冰锥一般刺着内府血肉。
然而肺腑之痛,却比不上心痛之万一。
因他不仅记起了密道里他们相依为命的一切细节,也记起了兵围上京、登基称帝之后他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
他看到察觉到真相的自己大步冲向那座冷殿,满殿白色灯笼簌簌摇晃,密密麻麻排列的灵牌前,铺着一张竹席,席上,一道清瘦身影一身单薄雪色,安静蜷着,腕上尚戴着那副乌黑锁铐。他容色如雪,唇色浅淡,双目安静闭着,长睫在面上投下一小圈弯月一般阴影。
他永远睡了过去。
因为长期戴着锁铐,腕上肌肤青紫斑驳,不少地方都结了痂。
然而隔着这斑驳伤痕,他依旧看到了他腕上因为割血留下的旧日伤痕。
他拖着千钧步伐,缓缓走过去,俯身,颤抖着伸出手,终于摸到了那熟悉的清瘦筋骨,再也抑制不住,胸口剧痛,吐出一大口乌血。
他看到了他留在案上的最后一首诗。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一首描写金陵的诗。
而殿中他翻阅最多的书,也全部与金陵有关,连临摹的字帖,也是金陵岁时记。
他也终于知晓,当日他肯冒死从昭狱救他出来,是因为有人许诺了他,让他回金陵。
虽然他并不明白,他一个自幼长在上京的卫氏子弟,为何会对金陵情有独钟。
他在殿中枯坐一日,最终在他们成婚的吉服里找到了那块玉佩。
他经历了第二次心如死灰。
所以在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太久的情况下,相信了北梁流传已久的巫蛊传说,不顾旧疾发作,坚持领兵出征,在一个血月高悬的夜晚,来到落梅关外,漠北草原。
他在明知北梁人设了陷阱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冲向北梁千军万马,杀到力气尽失、再也站不起来时,任由万千利箭穿过胸膛,以一身血肉为祭,催动了那传闻中的巫蛊之阵。
他仰面躺在那提前为他挖好的坑中,感受着血液一点点自身体里流失,睁眼,看着天上那轮血月越来越大,以至于覆盖了整个苍穹。
他终于能够兑现承诺,以命相报。
他也终于没有辜负这一身谢氏血脉。
可他心房里到底还是被挖出一个血淋淋的洞,便是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的神力,也不可能填补得住。
他这一生,到底有愧有憾。
以身为祭问鬼神。
时至今日,他终于
明白那根签的真正含义。
原来,他并非没有在他前世世界里出现过,而是他忘记了关于他的一切
历经两世,真相方血淋淋呈现在他面前。
“世子”
谢琅在一阵刺骨冰寒中醒来。
睁开眼,便看到李崖与赵元哭红了的双眼,另外十八名亲卫亦神色焦惶围在榻边。一名郎中模样的老汉正哆哆嗦嗦跪在榻边,为他包扎伤口。
见到谢琅醒来,众人俱大喜过望,几乎要喜极而泣。
谢琅怔了片刻,才彻底将神识从上一世的记忆中抽离出来,与其同时,肺腑间传来的锐痛亦让他额上涔涔冒出一片冷汗。
“将军伤势严重,切勿胡乱移动,否则伤口迸裂可就危险了。
郎中忙道。
谢琅只能仰面躺回了榻上,忍着剧痛,艰难喘了口气,问“这是哪里”
李崖红着眼道“是一处废弃的猎户屋舍。”
“世子中箭落水后,我与赵元立刻调转马头,合力将世子拉了上来,在兄弟们的掩护下一路且战且退,退到了这座山里,找到了这处落脚地。”
说完,李崖又喜道“我们已经出了平城地界,再往北走两日,就能到北境军驻地了。”
谢琅沉默片刻,忽问“我的刀呢”
“在这里。”
李崖立刻转身,将那柄新铸的长刀捧到了谢琅面前。
道“幸而世子坠河之时,手中仍紧握着这柄刀没有放,否则怕要永远沉在河底了。”
养了两日的伤,谢琅能勉强坐起,这日,正垂目抚摸那柄搁在膝上的长刀,视线忽落在刀柄上嵌的那块紫玉上。
紫玉名贵罕见,内中纹理却透着几缕青色。
谢琅想到什么,立刻取来一把短匕,小心将紫玉撬开,等看清那藏在紫玉下的东西,整个人霎时如雕塑般定在原地。
那几缕青色并非玉之杂质,而是一团盘在一起的雪蚕丝线,染作青色。
雪蚕丝轻软,故能藏在玉中。
李崖恰好端着药进来,见到谢琅掌中之物,讶道“这不是世子玉佩上遗失的那团雪蚕丝穗子么”
谢琅闭目,将那团丝线紧紧握在掌中。
原来刘喜贵遇害那日,他在二十四楼后巷里遗失的那条穗子,竟是被他捡了去。
他赠他这把刀。
将一切都安排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让他了无牵挂,安心远去。
谢琅将紫玉嵌回原处,又将丝线仔细收入怀中,同李崖道“把所有人都叫进来,就说我有事吩咐。”
“裴大都督亲自带兵追捕,射杀逆犯于平城外,逆犯竟然还有命继续往北奔逃,猖狂如此,天威何在陛下,依臣看,应调集各州府兵马,对逆犯进行围剿,就地斩杀否则等逆犯潜逃回北境,便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谢琅逃出平城的消息迅速传回了上
京,一时间,百官哗然,朝野震惊。
一则,武将叛徒,放眼整个大渊历史,也是屈指可数的存在,没有人能想到,谢琅只带着麾下寥寥十数名亲兵,就能逃过朝廷大军的追捕。这需要何等恐怖的实力。
二则,谢琅一旦过了平城,进入北境几乎已经是时间问题。北境战事正胶着,朝廷还要倚仗三十万北境军在前线打仗,一旦谢琅回到北境,朝廷再想讨人就不得不顾忌谢氏与定渊王府的脸面。
“陛下,张大人所言有理,臣附议。”
“臣亦附议。”
然而州府兵马奉命围剿了三天,根本连谢琅的影子都没有捕捉到,按着路程,谢琅恐怕已经进入北境军驻地范围。
天盛帝沉默坐在御座上,素来单薄无争的面孔上第一次起了波澜。
获悉此事后,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甚至亲自来到早朝上,提议皇帝直接往北境发一道圣旨,阻止谢琅进入北境。
百官争吵不休,箭在弦上之际,兵马司指挥使张阔忽然急匆匆登殿,带来了一个震惊所有人的消息。
督查院里有专门用来关押犯错御史的值房,只是条件艰苦了一些。
按照惯例,值房里是没有炭盆,也没有热水的,但卫瑾瑜住进去之后,司吏随后就搬进来一个炭盆,一个火炉,并一床新的被褥。
值房条件清苦,卫瑾瑜每日里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坐在书案后读书。为此,顾忠特意从顾府藏书阁带了许多藏书过来。
“老朽不知公子喜好,便按着门类各选了一些。”
卫瑾瑜朝他致谢。
“有劳阿翁。”
顾忠“举手之劳而已,公子不必客气。”
“阁老常说,读书最能静心养神,公子小小年纪便这般爱读书,倒是难得。”
自从卫瑾瑜被顾凌洲收入门下,顾忠的称呼就从“御史”变成了“公子”。
卫瑾瑜看着那满满两大箱子书,便明白,一时半会儿,他是走不出这间值房了。
准确说,在谢琅叛逃一事尘埃落定前,他都不可能出去。
武将叛逃,是对皇帝与大渊权威的挑战,皇帝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必会不遗余力将谢琅捉拿归案或就地处决。
更残酷一些说,谢琅伏诛之日,便是他走出这间值房之时。
这已经是顾凌洲能给予他最大的庇护,让他能得此一方清净天地,免受刑狱之苦。
这日,卫瑾瑜照旧坐在窗下看书。
值守司吏忽然进来禀“卫御史,外面有人想见您。”
卫瑾瑜觉得奇怪,问何人。
按照规矩,在值房待审期间,他是不能随便见人的,更不能随便离开值房。
司吏道“属下也不知,御史先随属下过去吧。”
卫瑾瑜搁下书,由司吏引着出了值房,来到了旁边一处小院。
司吏自觉退下,不多时,院门自外打开,一道人影自院外缓缓走了进来,伴着锁链撞击声。
卫瑾瑜侧目一望,倏地愣住。
今日是个晴好天气,日光斜斜落下,看到那道沐浴在冬日暖阳中的脸,卫瑾瑜一时疑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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