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散去,骤雨停歇,茂盛的森林又恢复了原本的葱郁生机。
潮湿的水气混合着草木的味道缓缓升腾,树影斑驳,树梢上栖息着许多羽毛亮丽的鸟儿,正好奇地歪着头,看向盘踞在树下的那条黑色巨兽。
郁雪融听到鸟儿的清脆叫声,叽叽喳喳,多嘴却并不烦人。
咦
怎么会有鸟叫声,自己不是被愤怒的腾蛇吞进去了吗
郁雪融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没死,但是“地面”非常柔软又湿漉漉地,好像还是活的一样在随呼吸起伏。
借着从白色“围墙”透进来的几束光线,郁雪融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在的环境。
他或许、大概是在躺在腾蛇的嘴里。
白色的“围墙”是腾蛇的牙齿,而柔软湿润还会动的“地面”,是腾蛇的舌头。
怎么说呢,这种奇怪的体验,但至少看起来腾蛇并没有准备吃掉自己。郁雪融这样想着,试图从腾蛇柔软的舌头上爬起来。
似乎是感觉到了郁雪融的动作,腾蛇也缓缓动了起来,低下头张开了嘴,让郁雪融和它含在嘴里的两颗腾蛇蛋一起,慢悠悠地从舌头上滑了出去。
郁雪融感觉周围一下子亮了许多,除了衣服不可避免地沾了些湿漉漉的口水外,其它可以说是安然无恙。
他看向滚落到他身边的两颗腾蛇蛋,其中完整的那一颗很安静的在睡觉。另一颗裂开了缝隙的蛋,里面传来细微的响动。
郁雪融意识到,里面的小家伙或许还没死,而是因为蛋壳过早地被外力损坏,蛋液从缝隙慢慢流失,以至于它还没有长到足够月份,就不得不开始试着破壳。
类似的情况,郁雪融以前帮忙救治一些小类的时候也遇到过。但他有点拿不准,虽然都是蛋,腾蛇这种上古灵兽和鸟类究竟有多大差别。
有裂纹的蛋内传来虚弱的啄壳声,但刚啄了没几下,又好像累得停下了,发出一点无助的呜呜声。
郁雪融平常与灵兽相处甚多,听到这声音立刻心软了。试着顺着那条裂缝,在蛋壳上破开一个小窗,以供小腾蛇呼吸。
幸好,腾蛇虽然成年后体型遮天蔽日,蛋却比一般大些的鸟类大不了多少,否则郁雪融这副内里一团糟的身体,真不见得能掰动这腾蛇的蛋壳。
郁雪融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蛋壳,然后感觉到小腾蛇慢慢朝这个缺口凑了过来,从蛋壳里露出一个湿润的鼻尖。
然后它歇了一会儿,开始顺着缺口费力地啃剩下的蛋壳。
由于早产,小腾蛇总是啃两口就歇一会儿,看得郁雪融十分紧张,生怕哪次他停下来就真的不动了。
“呜呜。”小腾蛇又哀哀叫了两声。
郁雪融也是越看越急,最后他也顾不上太多,小心地开始从身体内搜刮一些残存的灵气。他的灵气与旁人有些不同,似乎是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一般来说,修仙之人所有的灵根属性越少,就只会吸收更少种类的灵气,也就越为纯粹。
但郁雪融的灵根没有属性,却能够无差别的汲取所有属性的灵气,不需要专门的方法,也能自然而然地转化为最为纯净、不分属性的灵气。
这样的灵气纯粹而自然,尤为受山野林间的动物们喜欢,这也是郁雪融的小院总是吸引灵兽们的原因之一。
可惜因为当初丹田内的灵丹被取走,郁雪融经脉受损,就很难将这种纯粹的灵气再聚集起来了,只能零散的找到一些,大多数时候都被他拿来安抚或是救助灵兽。
终于,郁雪融凑出一团掌心大小的纯净灵气,白绒绒地像团半透明的雪。他将灵气化为细细的一缕,缓缓吹入蛋壳上打开的缺口。
“呜呜”小腾蛇这次的叫声明显有了力气,在郁雪融灵气的帮助下,它开始加大力气啃蛋壳。
终于,那指甲盖大的缺口越大越大,直到足够钻出一整个小腾蛇。
小腾蛇蹒跚着从蛋壳里爬出来,然后轻轻打了个嗝,开始通畅地呼吸。一对看起来还很柔软的翅膀,安静蜷缩在身后。
郁雪融看着小腾蛇成功出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涌上来。
小腾蛇睁着一双还是浅金色的眼睛,抬头在郁雪融掌心吧唧了亲一口。
大腾蛇也低头凑过来,昏黄的巨大眼睛原本压迫感十足,此刻却因为情绪的改变,竟让人觉得有几分温顺。
它呼出一息淡青色的灵气,似水非水,将郁雪融包裹起来,将他身上之前沾上的粘液清理干净。
等到这似水非水的灵气褪去,郁雪融发现自己的手中,多出了两片只有掌心大小,背面却隐隐透出金色辉芒的腾蛇鳞片。
这是腾蛇最为珍贵的护心鳞。
郁雪融有点受宠若惊,腾蛇在上重天销声匿迹已久,想到找到腾蛇就已经是难如登天,更不要说从腾蛇身上取它的护心鳞,那更是难上加难。
如今上重天仅存的腾蛇护心鳞多是从古时流传下来,一但出现在拍卖场上,那便是压轴出场的重量级宝物。
更重要的是,郁雪融从那场预知梦中得知,腾蛇的护心鳞对他来说,比旁人更加重要因为这鳞片,是他后来从一张医道残卷中所找到,能够帮他修复丹田的天材地宝中最为难寻的一味药引。
在预知梦中,后来浮灵与月辞镜处处相争,但残损的丹田让他有时即使拼尽全力,也总是输给月辞镜。于是浮灵开始费尽心思寻找恢复丹田的方法,好不容易从秘境中找到了记载药方的医道残卷,也凑齐了所需的大部分材料,只剩下最后一味罕见药引,腾蛇的护心鳞。
当时在打听到一处拍卖场,将拍卖一枚腾蛇护心鳞后,浮灵几乎倾尽全部身家,想要将其排下。但是这消息不知怎么,被月辞镜知道了。
于是拍卖当日,月辞镜和其母闭月仙一起出游,顺路就来到了拍卖场最高处的贵宾席位。月辞镜甚至都不用什么理由,只是向母亲随意撒娇几声,便轻而易举地以一个浮灵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天价,拍下了那枚腾蛇护心鳞。
月辞镜手中把玩着鳞片,挑衅般地看向浮灵,似乎在说看吧,不过是我的一时兴起,就足以让你费尽心力的事情功亏一篑。
郁雪融挥散记忆中月辞镜那张漂亮、却令人不适的脸,他握着手中护心鳞,向腾蛇道“谢谢你,这对我很重要。”
腾蛇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它将已经孵化出的小腾蛇,还有另一颗还未破壳在呼呼大睡的蛋重新吞回口中,然后再次俯下身,竟然像是在向郁雪融行礼。
之后停顿一会儿,它转身潜入森林,消失在大片树海之中。
唉
等等,不要把我留在这种荒郊野外啊。
此刻郁雪融孤身一人,环视周围陌生的森林,一时不知该往何处走。
就在这时,郁雪融感觉颈后那片皮肤有些微微发热,他刚想伸手去查看一下,突然想起那是化为剑纹附在他颈下的无赦剑。
差点忘了,自己身上还带着这么位祖宗。
无赦剑重新化为一道剑光,从郁雪融皮肤上离开,在他面前恢复成通体黑色的断剑模样。
无赦剑在半空中悬浮着片刻,忽然过来用剑柄轻轻敲了一下郁雪融的肩膀。然后又往前方走了几步,中途一步三回头,似乎是在催促郁雪融赶紧跟上来。
郁雪融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这片区域与之前郁雪融在影冢里见到的不同,似乎是因为水系众多的缘故,有非常多低垂的云雾,有些低得几乎要落到脚上。
不过这般云雾缭绕,倒是像极了普通人想象中的仙境。
大概是怕郁雪融迷失在云雾之中,无赦剑走了一段距离后,就碰了碰郁雪融的手背,示意他抓住剑柄。
云雾中远没有看上起那般宁静祥和,郁雪融能不断察觉到一些隐藏在雾气深处的危险气息,有些甚至带着与腾蛇相差无几的巨大压迫力。
但郁雪融跟着无赦剑一路走过来,实际上却并没有遇到任何活物。
终于不知走了多久,如仙境般缭绕的云雾缓缓散开,一片灼灼盛放的桃花林出现在眼前,明艳得让郁雪融有些微愣神。
虽然常被人说自己长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但郁雪融这几年在南明宗却没有见过桃花。
最常见的说法是仙道中人偏爱清雅冷淡的苍松翠竹、青莲幽兰,并不喜欢桃花一类过于艳丽之物,觉得冶艳俗气,不合清修道法,所以无人种植。
但也有些私下里津津乐道的闲话流传甚广。
说百年前南明宗的寒渊剑尊所居之处桃花甚多,后来有好事卦者卜算一卦,说此处桃花成煞,既艳且妖,是劫数之兆。
原本大家只当是卦者胡言,毕竟寒渊剑尊是上重天第一位成圣之人,哪里来的什么劫数。
然而后来,寒渊剑尊因为与妖族牵连过深,终至一代圣人陨灭,这才让人想起当年那一卦桃花煞。
自此,桃花便在仙道许多人眼里成了不祥之兆。
郁雪融抬头望去,只见有风拂过,一整座林的桃花都在枝头轻晃,吹落无数柔软轻盈的花瓣,仿佛无穷无尽一般层层叠叠铺满了地面。
花瓣坠地时的簌簌之声绵延不绝,仿佛是一场永不停息的落雪。
郁雪融跟着无赦剑的指引继续往前走,他脚下踩过不知重叠了多少层的桃花瓣,触感绵软而湿润,甚至让人感觉有一点奇异。
他下意识地想低头,却被无赦剑敲了一回下巴。
虽然剑本身也不会说话,但郁雪融不知怎么地,自然而然地心领神会大概意思是让他别乱看,赶紧往前走。
被这么一提醒,郁雪融也真的不敢东张西望了,生怕一不小心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就这样目光直视着前方,在无赦剑的指引下,穿过这片漂亮到令人目眩神迷桃花林。
然后,一座偌大的古代遗迹出现郁雪融眼前。
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年岁月的冲刷,遗迹的大部分东西都成了残垣断壁,但仍旧能从残损部分的石刻雕纹,看出这里曾经的气势恢宏。
整座遗迹的中央,伫立着一座上古时期的旧神殿。
旧神殿周围以某种极为严谨的间隔,高耸着四十九根直插天际的神柱,仿佛天生就从高天之上落下,以天道之命镇守四方。
这些神柱投下同样巨大的影子,斑驳地交错在地面上,给人一种无可言说的压迫感。
更令人惊讶的是,也无论光线如何变幻,每根神柱的影子却始终都有一部分,会落在旧神殿的位置上。
难怪这座禁地叫做影冢。
郁雪融此时的眼中,是丝毫不亚于他第一次见到鎏云舟时的震撼。
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更不巧的是,夕阳的光辉也很快被阴沉的天色所驱离,整个影冢的天空完完全全被雨云所笼罩。
这次真的是要变天了。
眼看天色渐晚,雨雾渐浓,郁雪融看向带他来此处的无赦剑,又看看方圆百里之内算得上完整的建筑那座旧神殿。
“你的意思是,去哪里过夜”郁雪融问道。
如果说一个地方不安全的话,那么通常这个地方夜间的不安全程度会迅速增加。如果确定旧神殿安全的话,那去那里暂时呆一晚确实是个好选择。
无赦剑动了两下,似乎是在点头。
“好吧,你比我厉害,听你的。”郁雪融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有雨落下来了。
这雨冷得吓人,接触到皮肤上的时候像是寒冰一样。郁雪融察觉到不对劲,立刻加快了脚步,朝着旧神殿的正门一路小跑过去。
他站在屋檐前,搭在旧神殿门口的手稍微迟疑了一下。
夜色极快地吞噬了整个天幕,自天空坠落的雨水裹挟着骇人寒气,让郁雪融呼出来的气都变成了白色。
好冷,郁雪融感觉他经脉中的寒气好似也要被这冷雨引动,不安分的划过他的血管。
这样的情况下,他也顾不得太多。他低声对为旧神殿内未曾谋面的昔日神明说了句“恕罪”,然后将沉重的门扉推开一小条缝隙,足够身形单薄的他通过。
等到无赦剑也轻巧地钻进来,郁雪融又马上仔细关好了门。
一进入到旧神殿内部,那种被雨水带来的刺骨寒意立刻减轻许多,像是尽数被挡在了神殿之外。
殿内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于是显得尤为昏暗。
郁雪融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忽然间,两侧的灯台依次自行点亮,燃起一种与寻常灯火不同,呈现出蓝白色的冷焰。
冷焰光芒的照耀下,郁雪融抬起头,视线缓缓向上,看见了大典中央那座布满裂痕的残损神像。
时过境迁,如今早已再看不出神像原本的面容,却仍然能感受到神像残损的眉目间,仍然垂落而下的悲悯。
然而就是如此慈悲的神像身后,却缠绕着无数根巨大而冰冷、爬满漆黑浓雾的锁链。这些锁链从各个方向朝着神像后方汇集,最后堆聚成一副仿佛来自深渊地狱中的漆黑羽翼。
而神像的背后,那些被黑雾爬满的锁链尽头,是一尊深深嵌入神像底座的漆黑棺木。
锁链从四边八方将其死死困住,如同一层又一层的封印,仿佛棺木中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不知为何,看到眼前如此奇诡的场景,郁雪融本该感到害怕。但他此刻并没有恐惧,反而不知从何而起,从心底升起一种难以抑制的悲怆感。
这种悲怆感越来越强烈,甚至让郁雪融跟着了魔一般想去触碰那些锁链,将他们尽数扯断。
就在郁雪融险些要付诸行动的时候,无赦剑却突然拦住了他。
剑身冰冷的触感从皮肤上传来,郁雪融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挪开视线,不再去看那些锁链,却被旁边的一座石碑吸引了注意力。
石碑上面的字迹被磨损得不甚清晰。郁雪融蹲下身来,拂开上面的灰尘,才勉强读出上面的最后一段碑文。
“
年月,仙道众人围其于浮灵涧。
其魔气侵染已深众人与其鏖战七日,溪流悬瀑、山川河道尽没于血色,仙道之众十不存五。
再过三日,其神衰力竭,终陨。”
郁雪融被这碑文所记载的惨烈所震惊。
不出所料的话,碑文中描述的那位入魔之后毁天灭地、直杀得山河覆血的杀神,此刻应该就躺在这棺木之中。
可是既然碑文最后说这位杀神终于陨落,却为何还要设下重重封印呢
不光是这旧神殿中的神像与锁链,郁雪融此刻意识到,旧神殿之外废墟上那四十九根神柱所投下的巨大影子,应该也是与之相呼应的某种封印秘法。
借用如此一处上古遗迹来封印,可见当年着手封印之人有多费尽心力。
或许棺中之人,并未真正死去
郁雪融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也未曾想到,自己原本不想进影冢禁地,最后却阴差阳错来到了影冢最为核心的区域。
但事到如今,他也只暂且在这里过个夜。虽然旧神殿中有看似奇诡的重重封印,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说不定反而比外面更安全。
郁雪融将无赦剑抱在臂弯里,似乎这样能多给他点安全感。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几乎是倾盆而下,雨滴拍打在紧闭的窗户上,不断砸出啪嗒啪嗒的响声,甚至在窗户上结出一层寒霜。
随着入夜越来越深,即使是有所阻隔的旧神殿内,温度也在慢慢降低。
郁雪融担心自己寒疾发作,于是在神殿的一处避风角落,收拾出一方空地,然后捡来些散落的枯木枝叶生火。
被火焰点燃的枯枝噼啪作响,郁雪融感觉周围的温度慢慢回来了一些。他抱着无赦剑坐在火堆旁,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涌上些昏昏沉沉的困意。
就在郁雪融困得睁不开眼睛,差点就要睡着的时候,陡然传来一阵突兀的响声。
沉重的门被推开,风吹进来,裹挟着数片几乎凝结成霜的雨滴。
似乎有人从暗沉的雨夜中走了进来,远远地看不真切,只有他手中那盏冰雪聚成的提灯,好看得十分显眼。
郁雪融恍惚之间,看到有个提灯的修长身形站在那里。
但是等他突然被冷风惊醒,再定睛望去时,却发现那里有什么人只有一盏悬在半空中的冰雪提灯,轻轻晃动着,一步一步朝郁雪融靠近。
这地方该不会真的闹鬼吧
郁雪融愣愣地看着那盏提灯。
以及握着提灯的那个明明存在,却什么都看不到的某种东西,感觉自己有点喘不过气。
寂静之中,传来一声轻得如同幻觉般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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