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仙君(一)

    次日清晨,郁雪融被晨曦唤醒。

    他缓缓睁开眼,最先映入眼中的是放在窗前书桌上的那束白色桃花。

    在晨曦的照耀下,花瓣也染上一层绒绒的光晕,漂亮得让人看了便觉得心情舒畅。

    昨天郁雪融特意找了个好看的瓷瓶,用来盛放这束桃花。又取了些先前用灵草换来的仙露倒进瓶里,想尽量让离了树体的桃花能多开放些时日。

    今早刚起来,郁雪融又仔细往里面添了些仙露。

    郁雪融做完这些,一时也没有其他事情要做,于是坐在书桌前用手撑着脑袋,看着这株桃花出神。

    想着前夜在那座旧神殿的际遇,甚至让他恍惚觉得像是一场奇异的幻梦。

    郁雪融取出那夜寒渊剑尊赠予他的玉钥,刚想再仔细看看,却听见窗外有人在叩门,于是赶忙将玉钥收回了袖中。

    他推开门走出去,一只纸鹤悬停在他院中。

    纸鹤见他出来,便收敛双翼化作七八岁的小道童模样,拱手朝郁雪融一拜“苍衍仙君今早已回驾宗门,长生峰诸位弟子待早起之后,当去长生殿拜见仙君。”

    这纸鹤童子是苍衍仙君独有的异术,做不得假。

    “我知道了,马上就去。”郁雪融点了点头,他原本也想着按那场预知梦,月辞镜回南明宗之后没多久,苍衍仙君便也云游归来了。

    说来也是有些好笑,郁雪融虽然被苍衍仙君收为弟子,但这三年却仅见过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师父一面。

    那一面还是刚随萧念来到南明宗时,他隔着长长的仙阶,在人群之中远远看了一眼这位地位极高的仙君。

    隔日,两名纸鹤童子就带着一枚长生峰的信物,告知他苍衍仙君有意收他为徒,然后将当时尚且失忆懵懂,只会紧跟着萧念的郁雪融带回了长生峰。

    之后没过多久,苍衍仙君就外出云游,这中间他甚至没有让郁雪去拜见过一次。

    这样一来,宗内有些人关于此事的讨论,从一开始对郁雪融的羡慕,到后来觉得疑惑,最后随着时间推移,变成了带着幸灾乐祸的某种嘲弄。

    若是以前的浮灵,也许会因为苍衍仙君的忽视和同门的嘲弄感到不安难过。

    但现在郁雪融想的却是这样淡薄的师徒关系,说不定更方便他自请去无人居住的扶危峰养病。

    毕竟当对关系淡漠的表面师徒,总比预知梦中他与月辞镜相争到心生魔障,最后被苍衍仙君亲手擒住押入寒牢,按宗门刑律被剔去灵根、逐出师门的结局,要好上太多。

    如此这般想着,郁雪融稍作收拾,往长生峰的正殿赶去了。

    走上重重的仙阶,正殿长生殿便映入眼帘,但比古朴恢弘的长生殿更惹人注视的,是在殿外跪得板板正正,却一句也没敢抱怨的沈子麟。

    郁雪融看了看殿门,又看了看跪着的沈子麟,不由放低了声音悄悄问道“你被仙君罚了”

    沈子麟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小声回道“对,因为影冢那事。师尊说我明知那是禁地,却私携同门,故意以身犯禁,让我在这儿跪着好好反省。”

    郁雪融早听闻过,苍衍仙君管教徒弟其实很是严格,否则昭临王室当初也不会一定要把沈子麟这个跋扈惯了的皇子,送到他座下管教。

    据说当年沈子麟刚入门时,因为从小被娇惯过头,性情跋扈顽劣,活像个祖宗似的不听规劝。

    结果因为惹恼了苍衍仙尊,硬是被十二道剑气跪压在折霄殿门前,打得他鬼哭狼嚎,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认错求饶的声音。

    从此,沈子麟就再也没敢在苍衍仙君面前放肆过。

    “你也是被师尊叫过来的那你小心点说话,别一会儿也被罚了。”沈子麟叹了口气,好心提醒道。

    郁雪融不解地问“可我没犯什么错,仙君为什么要罚我”

    沈子麟笑着哼哼了两声,说道“你平日里按时做功课了么今年学堂考试成绩超过九成的弟子了吗当然还有,之前你跟萧家定下婚约,按理应该要提前知会师尊,你问了吗”

    “”郁雪融沉默地想了想,好像似乎全都没有。

    原来苍衍仙君对弟子要求这么严格的吗

    但是,应该这些规矩都是用来约束仙君重视的弟子,应该和自己这种凑数的没什么关系吧。

    毕竟郁雪融算起来今天还是第一次和仙君正式见面,也没有谁跟他讲过这些规矩。

    没事没事,别紧张。

    郁雪融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和沈子麟挥了下手,朝着长生殿的大门走过去。

    两只纸鹤从两侧的窗间飞出来,给郁雪融打开了殿门。进入殿门之后,纸鹤一左一右飞在前方为他引路,前往苍衍仙君的居所。

    脚下是一段幽长的回廊。

    郁雪融发现大概每隔十几尺就能看到一盏细长的鹤形灯台,但这些灯台上点燃的并不是火烛,而是泛着丝丝缕缕烟气的安神香。

    这安神香的味道初闻十分清雅,淡薄而古韵十足。

    但郁雪融却天生对某些东西格外敏锐,他渐渐嗅到在清雅的安神气息之下,似乎故意掩进了一缕冰凉又艳烈的香气,让人不由想起在白骨之间盛放的糜艳花朵。

    用淡香掩藏烈香,这制香之人一定是个中高手。

    他还来不及细想,突然腹部蔓延开一阵细密的刺痛。

    嘶。

    郁雪融的体质比较特殊,以前丹田还未受损时,无论是从体外吸收进来、还是体内运转的都是极为纯净的灵气。

    这使他对一些不太好的东西有着更为敏锐的感知力,但同时也意味着,当他接触到这类不太好的东西时,会有比较剧烈的排斥反应。

    即使一些对其它人影响不大的剂量,对他来说也足够难受了。

    丹田内残余的少量灵气,本就失了归宿,这下受了刺激更是四处乱跑,毫无章法。

    郁雪融不敢再乱动,就近靠着回廊的栏杆,慢慢蹲下去蜷住身子,将脑袋埋在袖子里减少吸入的香气。

    他疼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几滴冷汗从额间滑下来,沾在在了雪白的睫毛上,让视线也变得黏黏糊糊看不清。

    恍惚中,有个皎白如月的身影停在了他身前。

    因为郁雪融蜷着身体,蹲靠在地,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他只看到了一片不染尘埃的衣角。

    似乎有人在说话。

    “去把殿内的安神香都熄掉,窗户打开,引风进来。”

    之后,郁雪融感到手腕被轻扣住,一缕极为凝练的灵气没入体内,将他那些失了方向四处游散的气息一一收拢。

    腹部的细密疼痛因此骤然一轻。

    郁雪融刚长长喘了一口气,然而当他看清眼前的人之后,又险些吓得把这口气咽了回去。

    “仙、仙君。”

    那气质端华,如孤月高悬般遥不可及的苍衍仙君,此刻白衣委地,俯身用右手扣着郁雪融的手腕,眉头紧皱。

    有些意外的是,苍衍腕间不知为何绕着一串白玉佛珠。

    第一眼觉得似乎与他有些格格不入,却又让他垂眸的样子多出一分静谧与悲悯。

    郁雪融感觉有些局促。

    但想了想,还是开口将自己刚才发现的事说了出来“仙君殿内的这些安神香,里面是不是添了些别的东西”

    苍衍看着郁雪融。

    过一会儿,他平静地开口“我知道,香是我找人调制的。”

    郁雪融听完轻轻哦了一声,感觉有些局促,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想想也是,应该没有谁能在仙君眼皮子底下给他下毒吧。

    “这东西对我以外的其它人应该无甚影响。”苍衍的语气顿了顿,接着他皱眉道,“我明白了,因为你是少见的天灵体,生而与天地自然亲近,感官敏锐远超常人,所以会对这东西尤为不适。”

    原来自己这种有点特殊的体质,是叫做天灵体吗

    郁雪融心想,这之前三年倒是从没有人这样说过。

    不过想来,大概是因为自己一身伤病,灵气无法正常运转。平日里又深居简出,几乎不接触旁人,所以也就没人发现吧。

    没人发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怀璧其罪,各种独特的资质有时候也未必全是好处。特别是对于郁雪融这般病弱的人来说,也许小心掩藏才是稳妥的选择。

    郁雪融正想着,突然感觉有指尖轻掠过侧脸,然后落在了他的发间。

    他视线余光能看见苍衍仙君修长的左手,以及手腕间那串绕了好几圈的白玉佛珠,正悬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散着浅淡的浮光。

    郁雪融一时不敢动弹,靠得太过近了。

    苍衍的指尖掠过他的发丝,最后停在了那束郁雪融用来挽发的红绸发带上。

    停留许久,苍衍发出一声很轻很轻,差点让人以为是听错了的喟叹“他原本把你藏得很好,可惜了。”

    “它”

    是在说这条发带吗

    郁雪融想起,这发带确实算是唯一一件,从他失忆前留下来的东西。

    三年前他从浮灵地渊里被带出来时,身上的衣物大多已经脏污或破损。后来萧念准备带他回南明宗,便让人给他换了新衣。

    至于旧衣自然就被丢掉了,但郁雪融很喜欢这条发带,所以偷偷将它留了下来。

    后来郁雪融也一直很喜欢,就算前些日子也收到过金锦鲛绡所织、那般珍贵华美的发带,郁雪也依然没有换掉过这条。

    郁雪融走神的这段时间里,身体内紊乱的灵气被苍衍彻底平息。

    苍衍站起身来,落下一片高大修长的影子,仿佛将郁雪融笼罩其中。

    “他们现在叫你什么好像是浮灵,对么”苍衍垂下眼眸,问道。

    郁雪融稍微怔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苍衍仙君询问他姓名的方式,总让郁雪融感觉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但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起身,跟我来。”苍衍再次开口,说完转身朝不远处居所的正厅走去。

    郁雪融揉了揉有些发麻的小腿,没敢耽搁太久,站起来跟上了苍衍的脚步。

    进了用来待客的正厅后,苍衍并没有再次停留,而是领着郁雪融进了更靠内部的书房。

    说是书房,但其实并不比正厅小多少。房内陈列着许多书架,上面堆放着许多人梦想能借来一观的古书玉简、心法秘传。

    苍衍仙君走到书架之间,随手在里面挑出一卷书简放到书桌上,然后坐了下来,朝郁雪融唤道“你过来将这卷书誊抄一遍。”

    郁雪融有些疑惑,这算是要罚他吗

    但他还是依言乖乖去拿那卷书因为他想起传闻中苍衍仙君的种种严厉手段,又想到之前沈子麟说得那几个问题,就实在不敢向苍衍仙君多问,生怕问了之后罚抄变成和沈子麟一样的罚跪。

    抄书挺好的,真的。

    郁雪融低着头去拿那卷书简,然后视线看了看周围,准备重新找张空余的桌子坐下抄书。

    苍衍见状,抬手轻敲了下他面前的书桌,说道“不必,就在这里抄罢。”

    于是郁雪融只好硬着头皮,在苍衍仙君对面坐下,然后在他眼皮子底下开始誊抄手中这本书简。

    一开始郁雪融十分紧张,这种被师长面对面看着写字的感觉,让他握笔的手都有点不稳。

    但抄书抄了一段时间后,也许是书简中静心的经文起了作用,郁雪融开始不怎么紧张了,甚至还有闲心研究起自己的字来。

    老实说他还是第一次认真看自己的字,没想到他这么个惫懒的性子,字却是干净利落,颇有锋芒,也不知道从前练字时学的是哪家的字帖。

    抄到书抄到过半,开始有些累了的郁雪融忍不住偷偷抬眼,发现苍衍仙君没有继续盯着他,而是在翻看书桌上一叠宗门内的事务文书。

    白玉佛珠被松松垮垮绕在他手上,发出极浅的柔光。

    让人光是看着就不由静下心来。

    郁雪融悄悄松了口气,没了压力之后他很快就开始一边抄书一边犯困,连字迹也逐渐敷衍了起来。

    再过一会儿,等苍衍处理完文书再看过来时,就看见郁雪融左手撑着脑袋,雪花似的睫毛轻轻覆住眼睛,随着呼吸缓缓轻颤。

    竟是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一片庭院里的落叶晃荡着飘下来,在窗边打了个旋,落在郁雪融的发尾上。

    苍衍伸出手,在距离拉近的时候,他感受到郁雪融身上特有的灵气浮动越发清晰。

    很淡,很浅,却一丝一缕地安抚着他被恶魇不断蚕食的意识。

    与之相比,连上重天最厉害的调香师闭月仙,不惜以冥骨花做药引调制出的安神香,也只是相对拙劣的替代品。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片发梢间落叶的时候,苍衍眼神一沉,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腕间的白玉佛珠发出极轻的撞击声,似是他起了波澜的心境。

    书房门口飞来一只纸鹤,化作道童向苍衍作揖。

    苍衍朝纸鹤童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一件外衣轻轻搭在睡着的郁雪融身上。然后才站起和纸鹤童子一道走出去,掩上门,将声音隔绝在外。

    出了书房后,纸鹤童子才开口小声道“仙君,凌霄峰首座萧念从戒律堂领罚回来了,现正在跪于殿外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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