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雪融在这种沉默又有些微妙的气氛中,似乎更确定了,往日里自己没有分寸感的蹭蹭抱抱,其实让傅孤尘感到不喜欢。
只不过傅孤尘性格冷淡内敛,或许又碍于自己是他的师父,所以一直没有把这种不喜放到明面上来说。
这样想着,郁雪融又稍稍退开一些,让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回到正常范围。
他们在书桌旁一左一右地坐着,中间是微微晃动的灯火,似乎回到了傅孤尘刚来时的样子。
看着傅孤尘眼中晦暗不明的神情渐渐散去,郁雪融这才拿起桌上的那份文书,放到傅孤尘面前,问他“下月仙门大比在昭京城举行,你要去吗”
傅孤尘的表情半隐在阴影中看不太清楚。他开口时嗓音分外沉郁,还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哑“去。”
郁雪融默默点了点头,开始拿出文书中的报名表单填写。
写完了傅孤尘的部分之后,郁雪融稍微迟疑了一下,又把自己的信息也添了上去。
放在过去,他可能不会去参加,但今日听过沉壁说的那些话后,他虽然知道不可尽信,但有句话倒是说得没错。
自己确实应该找机会出去看看。
仙门大比是仙道之中的盛会,十年一次,由仙道中各大门派、城池轮流举办。无论是为了彰显实力,还是为了趁此机会吸纳人才,主办方都会将仙门大比办得十分盛大,奖励也极为丰厚。
因此,每次仙门大比,都会吸引无数仙道众人前来参加,无论是仙道名门,还是各大世家,又或是想要崭露头角的新势力。
郁雪融对奖励并没有什么兴趣,也不觉得自己能靠大比赢的什么声望。
他想的是,仙门大比这次必定会将上重天九州四海的人都汇聚一处,自己若是想找人的话,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
是的,郁雪融想找人。
他之前拿回那件名为“凤凰羽”的红绳灵器后,想起了自己幼时有个叫郁晚的爹爹,还有个叫离厌的竹马。
郁雪融这几日也在宗门中稍作了下打听,但是似乎并没有得到相关的信息。大约是因为南明宗与北荒实在相隔太远,又是仙门重地,对于和妖族相关的消息先天匮乏。
而昭临国就不一样了,它位置特殊,位于东境偏中的位置,是九州四海互相连通的枢纽,二教九流、各路人马都在此集聚,其中不乏来往的妖族。
上次那只来找郁雪融的小狐狸扶凝也说过,昭临国中有妖族落脚的驿馆,还有来往于昭临和北荒之间的商队。
扶凝当时便准备先去寻妖族的商队,再和他们一道回北荒。
所以对郁雪融来说,若想要打探爹爹和竹马的消息,这次随南明宗的队伍一道前往昭临国都昭京城,是既合适又安全的选择。
心中有了决定,郁雪融将填好了自己和傅孤尘二人信息的表单收好,准备明日去交给宗内的管事。
夜色渐深,郁雪融悄悄看了一眼傅孤尘。
似乎想了很久,
他才小声开口道“我这几天身上寒气消解得差不多,
之后晚上就不打扰你了,我会回自己房间睡。最近这段时间麻烦你了,你好好休息。”
灯火被夜风吹得暗了一下,傅孤尘坐在灯火的暗面里,低垂着眼眸,点了一下头。
他似乎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或许说,以前那些过分亲密的状态,才是不正常、甚至是越界的,现在只是回到了普通的状态。
原本就该如此,傅孤尘闭上眼睛,之前的一切是他动了不该有的贪恋之心。
他本就没有足够的时间,也给不出未来的承诺,怎么敢就这样渐渐陷入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郁雪融轻手轻脚的离开了,周围变得寂静起来,傅孤尘才重新睁开了眼。
他看着远处郁雪融房中,重新亮起的暖黄灯火,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那灯火也熄了,傅孤尘才站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中。他看着空荡荡的床榻,竟然觉得有些不适应。
上面还铺着郁雪融喜欢的厚厚绒毯,他将它们留了下来。
傅孤尘慢慢在床榻上躺下,和衣而睡。
明明他只是个过客,是用来完成一个几百年前承诺的工具,其它一切都对他毫无意义。
时间剩的不多了。
何必还要这样,给自己也给他,徒添烦恼。
傅孤尘合上眼,月色从床边照进来,照得他身边空空荡荡。让他即使闭上了眼,这一夜也几乎未能真正入眠。
接下来的几天,郁雪融都有刻意回避一些过分亲密的行为。
傅孤尘明白,这样对他们都好,于是也只是静默地转过身,收敛自己想要触碰和拥抱的本能,假装它们都不存在。
但在夜深人静,久久不能入眠时,心思深处也会涌上一丝从前未有过的孤寂感。
习惯了温暖与柔软,再想孑然一身地回到冰冷与黑暗中,这个过程让他竟然开始觉得无法忍受。
傅孤尘曾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情。
他自幼便已习惯了孤身一人,早就学会了不去在意很多东西,冷静漠然到接近麻木。
他本该一直这样下去,却阴差阳错,在这样一个错误的时间里,见过了仿佛能让风雪也为之消融的温柔春光。
这几日,又开始下雨了。
绵密的秋雨落下来,房间里摆上了好几个暖炉,将屋里变得很暖。郁雪融和傅孤尘都各自在自己的房间中,再也不会像之前一样,过分亲密地靠在一起,渡过那些秋意绵绵的雨天。
傅孤尘将房间中的窗,浅浅推开一线,萧瑟的秋风卷着雨丝吹了进来。
他看见郁雪融在院中。
郁雪融站在房檐下,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风,他抬起手往掌心呼了一口气。然后取出一把绘着桃花的油纸伞,在身前撑开,走进了雨幕。
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那扇窗,过了很久,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才缓缓合上。
郁雪融唤动玉钥,来到了长生峰。
按之前纸鹤童子所说,今日苍衍仙君应该回来了。
郁雪融走在长生峰的石阶上时,侧过视线,看了一眼闻道台的方向。
前几日还停在那里的鎏云舟已经离开了,没有了那遮天蔽日的巨物,连附近的视野也重新开阔起来。
走上石阶,来到长生殿前,郁雪融刚想进去,却听见殿内传来其它人的声音。
其中一个似乎是萧夫人郁雪融略看了一眼,里面似乎气氛不太妙,于是暂且收了雨伞,但没有直接进去,而是退到旁边的殿墙边,稍作等候。
很快,郁雪融就听见萧夫人在说话。
萧夫人声音不复往日般凌厉,虽然表面还维持着几分恭敬,确也有掩不住的怨愤“看来苍衍仙君是早就打算针对我萧、沈两家了,如今的局面,仙君总算满意了吗”
dquo”
苍衍眼神淡漠地看了萧夫人一眼,“更何况,我并未谋划什么,又何谈针对。”
苍衍只是看着世家的傲慢,放任不管,任由他们越来越膨胀,随后一夕之间坍塌倾覆。
就像萧家总是说,将萧念当做下一任剑尊倾心培养,说得多了,他们自己竟然也信了。将收服无赦剑,接任执剑长老一事,当做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事实上,萧念根本做不到。萧家也从未意识到,过于超出萧念实力的大量期待,早就压垮了萧念的精神。所以一朝愿景坍塌时,萧念也必然摔得粉碎。
“好、好。仙君既然这样说,那看样子是没有转圜余地了。”萧夫人冷笑一声,准备离开前,她看似拜别,话语却如同泄愤般,“那就希望苍衍仙君早日治好魇症,不要有朝一日,也变成世人眼中的疯魔之人。”
“这就不劳费心了。”苍衍眸色一沉,略一挥手,无形的压力将萧夫人挥退好几步,直接退出了殿内。
萧夫人撑住殿外的廊柱,这才稳住身体,不至于跌于地面,颜面尽失。
她重新整理好衣着和表情,站起身来时,看到了眼前站着一身青衣的折芳。
上次在闻道台上,折芳挡住即将坍塌的高
台,
,
都好似默认一般,彼此沉默不语。
然而今日,萧夫人却难免心中迁怒,冷冷地笑了一声,有些阴阳怪气地道“沈副宗主被调离,这下要恭喜折芳长老,捡了这天大的便宜。曾经沈家学堂的一个小药侍,如今也成了仙道名门的副宗主,能踩在沈家家主的脑袋上。”
折芳只是看着她,平日里温婉的眉眼,此刻平静异常。
见折芳不开口说话,萧夫人心中的愤懑不仅没有发泄,反而似乎更盛了。就在此刻,她突然看见了跟在折芳身后的弟子流微。
萧夫人愣了一下,很快想起来了,流微和他母亲的眉眼很像。
他母亲是上任萧家家主,指名要拿来殉葬的那个宠妾。
她嗤笑一声“原来那个侍妾的儿子,是被你给救走了。看样子,你还帮他把毁坏大半的丹田重塑了,折芳,你就这么喜欢给我添堵吗”
折芳这次终于开口说“只是救人而已,没有那么多缘由。”
“说得真好啊,倒是显得我阴险小气了。”萧夫人笑了起来,那种凌厉到有些盛气凌人的气质,似乎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她脸上。
她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想法,看向流微,说道“我记得你的名字,萧流微。如今萧家的继承人已经废了,仔细一想,你竟然算是同辈人中资质最好的那个。若你愿意回萧家,那么萧家便像对待萧念一样,供给你最好的修炼资源,把你当少主对待,怎么样”
一个好似十分诱人的条件,就这样摆在了流微面前。
然而流微抬起头,直视着萧夫人的眼睛,话语清晰地说“我不姓萧,萧家是我的仇人,总有一日,我会亲手替我娘报仇。”
“真是蠢啊。”萧夫人不屑地笑了一声,“想报复一个世家,最好的办法明明是从内部掌控它,这样所有人的命都握在你手里。不过看来,你是不会明白这一点了。”
流微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萧夫人。
“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连我也要一起报复。”萧夫人侧过头,面对眼前并没有太多反抗能力的流微,她今日积攒依旧的愤怒,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她骤然抬手掐上流微的脖子,笑道“既然明知你想对萧家不利,难道你觉得我会放任你不管吗”
折芳目光一凝,骤然扣住萧夫人的手腕,呵斥道“萧繁,放手。”
“折芳长老,这是我萧家的家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萧繁冷冷看了折芳一眼,手上的力度骤然加大。
下一刻,她就被一股看似柔和,却极为坚定的力量推了出去,脊背撞在了墙壁之上,缓缓跌坐下来。
一时间发髻散乱,珠钗掉落,好不狼狈。
折芳走过去,低头看着似乎有些愣住了的萧繁。她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似有无数说不清的情绪,但又最终彻底变成失望。
萧繁抬起眼,看着折芳失望的眼神,竟一时
有些愣神。不过很快,
她又因为暴怒起来,
厉声道“折芳,你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不过是”
“沈繁花。”折芳一字一顿地叫出那个,曾经属于沈家小姐的名字。
萧繁一下子愣住了。
那时候的萧繁,还不是萧夫人,只是沈家学堂里,众多沈家弟子中最漂亮的那个小姑娘。而折芳,是沈家请来的丹修老师身边,一个小药侍。
萧繁突然笑了两声,眼中一片漠然“沈繁花早就死了,现在只剩下萧繁。”
折芳却并不理会她的反驳,只是低下头看着她,像是怀念,又像是质问般缓缓说道“沈繁花,当年我们误闯险地,引来魔兽,所幸被寒渊剑尊所救。那时你说,想来南明宗学剑,总有一天你也能像剑尊那样,一剑便能救下许多人”
折芳的声音渐渐染上一丝悲伤,像是在看着眼前的人,又像是在看久远的过去“所以沈繁花,我一直都很努力,终于能在南明宗等你,可是你如今,你又走到哪里去了呢”
听到这里,萧繁终于忍不住闭上眼睛,凄然一笑“她在路上走丢了,再也回不来了。”
之后再没有人说话,就这样静默着,直到萧繁跌跌撞撞地离开,像是在走向一片注定渐渐衰败、腐坏的废墟。
流微走过来,停在折芳身边,轻声提醒“师父,我们该回去了。”
郁雪融在长生殿外踌躇了一会儿,意外听到了这么多,他也不禁叹了口气。
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般渊源,甚至郁雪融还听到了一点关于寒渊的事情。虽然只是提起一两句,但能听到总是好的。
不过不得不感叹,环境似乎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很多。
年少时想要学剑救人的小姑娘,最后变得面目全非,大概连她自己也认不出来了。
这样一想,傅孤尘年少时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每一件都足够让人变得扭曲。但最后,傅孤尘却没有因此选择伤害别人,只是将自己用冷漠包裹起来,以免再受到伤害。
郁雪融不免又觉得心疼起来。
他低着头往前走,正好遇到了从殿内回廊上走出来折芳和流微。
折芳看到郁雪融后,便将他叫住,然后递来一个装着丹药的盒子。说道“本想一会儿给你送过去,没想到正好在这里碰见了。这是之前说要帮你炼的灵丹,另一枚我已经给流微用过了,确实对重塑丹田十分有效。”
“这么快吗辛苦折芳长老了。”郁雪融接过灵丹,好好收起来,然后突然想起折芳应该是升任了副宗主,好像也该改口了。
“随便怎么称呼都可以,不用在意那么多。“折芳似乎还有些不适应,摆了摆手说,“好了,你应该是来见仙君的吧我就不耽误你了,快去吧。”
郁雪融点点头,与折芳师徒二人告别,然后穿过回廊,来到了书房前。
让纸鹤童子通报一声过后,郁雪融走进了书房。这里和他前几次来时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今日
苍衍仙君,看上去似乎有些头疼。
生病的那种头疼,他单手撑住额角,指尖重重地压住那一片皮肤。
郁雪融低头看过去,在苍衍面前看到了厚厚一叠文书。以前苍衍仙君总是不太过问宗内事务,应该就是刚才萧繁口中所说的魇症影响。
只是如今原先的沈副宗主被调离,折芳刚刚顶上职位,也还不太熟悉各项事务。
再加上最近南明宗不算太平,事情一件接一件的需要处理,所以苍衍仙君最近大概并不轻松。
魇症吗
郁雪融不自觉地想起,沉壁曾经那个被他说是玩笑的幻境中,也曾提起过苍衍家族传承的神赐之血中,带有某种诅咒,会使每个族人降生时便带有残缺。
而苍衍的诅咒,是不断侵蚀他意识的恶魇。
所以说沉壁所讲述的这一段,比较有可能是真的郁雪融一边想,一边又继续看过去,然后看见那叠文书的最上层,放着一张很长的名单。
那是下个月获得准许,前往昭京城参加仙门大比的弟子名单。
应当是管事确定好人选后,最后再拿来给苍衍仙君过目。这原本很正常,只是郁雪融突然发现,在名单的最后,他自己的名字却被圈掉,拿了下来。
墨迹尚还新鲜,应该是苍衍刚刚落的笔。
苍衍仙君不打算让自己去
“为什么”郁雪融不知怎么的,心里的想法一下就问出了声。
苍衍他揉了揉额角,目光还算冷静地抬起,看向他“你是问去昭京城的事你还在养病,这次就先不去了。”
这是一个听上去很合理的理由,郁雪融只好小声辩驳说“我最近身体差不多快好了,想出去看看。”
“昭京城太远了,况且二教九流、各族混居,并不安全。若是想出去散心,过几日我带你去南境的城池。”苍衍垂着眼眸,腕间的白玉佛珠被他捏在手中,仿佛有些烦躁地渐渐收紧。
他继续道“还有,你若是觉得病养好了,那就和当初约好的一样,搬回长生峰来住吧。”
郁雪融说不出话来,每一样他好像都没法反驳。
今天苍衍的气场,比起平常似乎更加威严和强势,让郁雪融好像在面对一位,事事都掌控在手中,无法违抗的长辈。
这种压力让郁雪融有些害怕,脑海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沉壁当时所说的话。
他说,苍衍想将你困在这里。
“沉壁是不是又和你说过什么了”苍衍看到郁雪融有些害怕的神情,感觉此刻头疼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像是什么要穿破皮肤,挣扎出来一样。
因为郁雪融的负面情绪,他身上原本纯净而特殊的灵气,变得不稳定起来。不仅失去了原本的安抚作用,甚至那种细微的混乱反而引发了苍衍身上的问题。
苍衍黑色的眼睛深处,不知何时,聚起了一缕质地浑浊的紫色雾气,极其隐秘地扭曲着,纠缠着,一会儿像被压制,一会儿又像是占了上风。
郁雪融突然感觉脸上一凉,柔润的白玉佛珠晃动着,轻拍在他脸颊上,他整个人都被苍衍高大的影子所覆盖住。
苍衍站在他面前,抬手捏住他的下颚,让他没法再躲避。
苍衍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就在耳边“我说过了,不要信他,为什么不肯听话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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