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光过完嘴瘾,沾着枕头就已经熟睡过去。
所以并不知道,就在同个被窝里,离她不远的那道气息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甚至在第二天,若非银屏曲画要为王爷梳洗擦身,不断传出各种动静,还有郁青在外面吩咐的声音,叶浮光其实可以直接睡到日上三竿。
她慢吞吞地下了床,掀开层层帷幔,自己走到梳洗盆附近,用柳枝蘸茯苓牙膏刷牙,再用软帕洗脸,吉祥就在旁边将今日替她选的衣衫送来。
“好粉啊。”叶浮光扭头见到那套粉色襦裙,扫过上面缠枝的碎花,如此点评道。
她进入岐王府以来,穿着打扮都由如意接手,吉祥见她对此并无微词,还以为她非常喜欢这个类型,此刻不由一怔,作势要收回手,替她重选一套,甚至还想认真问问她的喜好。
结果叶浮光接下来就冒出一句,“乾元越狠,穿得越粉。”
吉祥噎了下,出声道,“王妃喜欢这套”
“嗯嗯。”
叶浮光毕竟也到了喜欢粉色的年纪,何况穿来的这具身躯比她原本肌肤更白、肉肉更软一些,让她每次从镜中见到自己模样都觉得超可爱,自己都想悄悄捏捏脸,无疑跟粉色最配了。
她拿过衣衫,绕到屋里另一侧的屏风后,窸窸窣窣半晌,还是从屏风后探出颗小脑袋,吉祥早知她记不住这些群衫的打结次序、衣襟的左右正反,熟门熟路地敛眉替她整理衣裳。
才刚换好,如意就蹬蹬跑了回来,先和郁管事行礼,才轻快地来到她身边,贴着她耳朵小声说
“好消息王妃,那些书肆掌柜很喜欢你的话本”
“他们都说你设定的那个令阿澜深爱的角色很有新意。”
毕竟
从前大宗的人们看来看去,都是不带感情的版本,折磨的只是岐王身躯。
但现在突然出现一个让岐王深爱的、迷恋的、却求不得的角色,光是带入一下,他们就觉得爽死啦好这个笔者是个有想法的知道既要折磨岐王的身子,还要折磨她的心
让她疯狂爱,让她求不得
如意还不知这些人的险恶用心,如今只沉浸在叶浮光写的角色能够宣扬岐王丰功伟绩,给那些庶民一点小小战神震撼的快乐里,小声同她汇报完书肆掌柜今日就让人刻字印刷,过几日就能拿出去售卖的状况之后,催促道
“王妃今日何时动笔”
叶浮光摸了摸下巴,看见桌上的绿豆粥配一碟黄豆,表情微妙,“不是很有胃口不是,灵感。”
如意顺着她的目光,也瞥见桌上那比王府婢女们吃得还差的早膳。
于是她灵机一闪,循循善诱道,“若是王妃今日晌午前,能再写五个章回,我就去东门的太清楼为您买一只八宝鸭回来,如何”
先前她们去相国寺时,回程经过了永安城最热闹的几条街,太清楼就在其中一条街上,如意当时就跟她说
过这家食肆是宫中达官贵人外出时最喜欢去的地方,甚至不少王公家中都会叫这家食坊的外送。
叶浮光“二章。”
如意小声嘀咕,“水晶肉、鮓糕鹑子、兔肉锅、生软羊面”
“停。”
叶浮光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的话,没想到她能把自己先前用来威胁郁青的那一套又用来治她,咬牙切齿地低声问她,“咱俩谁是主子”
如意欢欢喜喜地看着她,“当然是您。”
呵。
叶大学生饿得往窗边案几的方向飘去,“不,我只是个文字的奴隶罢了。”
在叶浮光拿着毛笔激情鬼画符时,却没等到叶荣今日来府,好在他昨日写的方子是不需改的,叶大学生抽空摸了摸岐王的脉,发觉昨日那服药下去,今日她脉象好转许多,便没再管此事。
只希望叶荣是为叶渔歌下狱一事奔走去了。
如此想着,她起身想重新坐回窗边,却恍然觉得不太对劲,重又回头去看床上睡着的人,半晌后去望银屏曲画,这次她对银屏招了招手。
“你过来看看。”
她说,“你觉不觉得王爷眼尾的那道伤变红了些”
是在床上躺了太久,生了什么皮肤病吗
银屏跟着观察片刻,却并不觉稀奇,而是道,“那是王爷许多年前留的伤,早已愈合了,只平日发怒时会变化些许,而今王爷休憩多时,又恢复些许感知,或是做了什么梦罢。”
她说完,觉得这是个王爷更接近清醒的好消息,匆匆跟叶浮光告辞,出去将此事告知郁管家。
叶浮光摸了摸鼻尖,也没再管,回到窗边继续为混一口吃的,提笔写书。
谁懂啊,她一个年薪百万的大宗亲王侧妃,居然还要为了混饭吃而干活,这班真的太难上了。
从日中到日落,叶大学生伏案写到腰酸背痛、头昏眼花,还是吉祥过来扶了她一把,才让她勉强站稳,她手指都在抖,看得如意都生出几分“我真该死啊我竟然如此虐待王妃”的罪恶感。
好在殿外禁军只管每日记住这固定的进出人员,查她们出入携带的物品,只要不是对王爷有威胁的一概不管,所以如意还真能将太清楼的那些珍肴先放在婢女们的厢房里,此刻再给她带过来。
八宝鸭泛着油光的深色鸭皮被小刀划开,将里面粒粒分明的酱色米饭依次呈现,肉香混着香菇、瑶柱等干货喷香冒出,与点缀盘碟的几颗布袋云吞一起,让叶浮光惊呼
“这才是人吃的主食啊。”
红色肉冻与粉色鲜肉呈现的一指四方长条肴肉,以鲜花椒和干花椒一同铺满的嫩白兔肉锅子,并胖桃般的嫩粉甜点桃夭,消食的云纹绿豆糕
叶浮光灵魂都得到了救赎。
她吃得肚皮滚圆,又嚼牡丹似的饮了几碗龙井茶,眯着眼睛像吃饱了的小狐狸,支着脑袋在膳桌上发呆。
如意偷偷抿唇笑,替她收了桌、消灭偷食
罪证后,退下时同吉祥小声道“王妃好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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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缩了缩脖子,终究只是及笄才几年的姑娘,又比吉祥小一些,当下安静了会儿,才冒出一句,“我并无僭越之意,只是觉着,王妃不似那残暴的性子,名声也不可全信,不是么”
就像王爷如今在民间那些人的传言一样。
他们仿佛都忘了当年是谁救他们于流离战火中。
不过后面的话如意不敢说,那是真的禁忌。
吉祥没有回答,而是往正院的方向看了眼,良久,才神色复杂地收回目光。
叶浮光又过了几日闭关写书的生活。
期间叶荣倒是没再玩消失,只不过每次出现时,神色里疲态愈甚,虽然他脸上写着针对叶浮光的“不孝子别来找揍”气场,但叶大学生还是没忍住,出声问他
“叶渔歌呢她如何了”
彼时叶荣刚记录完医案,粗糙的、浮现血管的手遒劲有力将毛笔放下,才抬头去看她,没什么表情道
“如今你已入岐王府,纵你盼她不得好,姜钰留下的那些,也终究属叶,不会归你一个外嫁的乾元。”
叶浮光“”
她捏着桌角,有心想让他别找骂,却在此刻忽然理解了郁青平常对她的那种不乐意搭理,因为实在是鸡同鸭讲。
片刻后,她松开手,重新低头看自己刚梳理的话本大纲,眼也不眨地道,“要是你保不下叶渔歌,我绝不会放过你。”
叶荣神色变了一刹,好似不知她什么时候同小女的关系这般好了,不过神色变化几瞬,最终只道
“你若真有心,待王爷醒后,便替你妹妹求求她。”
虽岐王如今兵败如山倒,从朝野到江湖声望都跌到极点,可那是龙搁浅滩,沈氏皇族的地位终究不是他们能相比的。
“这就要问你何时能让王爷醒来了。”叶浮光道,“希望你的医术别和你的为人一样平庸。”
叶荣答案到了嘴边,被她气得直堵。
但他看了眼内室的方向,终究还是没有再开口,而是提着药箱重重地告辞。
如意恰同他擦身而过。
还在低头同他见礼,但脾气大的叶院使已经健步如飞,走没影了。
小丫头赶紧往殿内望,发觉自家王妃还是全须全尾的,大大松了一口气,快步到了叶浮光身边,语气无奈,“王妃又顶撞叶院使了。”
不过她身为下人,倒也不能再说更多,见叶浮光理直气壮,抿唇笑着劝她若是下次还忍不住,千万要在像梅园这样的屋里,否则要是让叶院使找着藤条柳枝,王妃怕是要遭罪了。
“知道,”叶浮光撇了撇嘴,“我超会看场合的。”
那如今就是仗着王爷的势才这般以下犯上
如意又笑,末了才想起来,看屋内只有银屏曲画,才对她道,“王妃的话
本今日在好几家书肆都被抢光了,还有读者写了些催稿的文章,我都替您带回来了,可要现在看”
她变魔术般从衣衫内给她拿出一叠信纸。
叶浮光眼前一亮。
赶紧伸手接了过来,拆的动作也小心,铺开在桌上,也不在意其中潦草字迹也无标点、更是不符阅读习惯的竖行,勉强辨认完第一封。
哦,说她剧情写得还行,顺便追问那个叶浮光什么时候出场。
“夸人都不会,下一个。”
她满心期待看见的彩虹屁落空,不信没有能欣赏自己这绝世大作的钟子期,将剩下的那些所谓“读者回信”全都给拆了,倒是找了几首很有意思的藏头诗和打油诗说她创意精妙,可是无一例外都在催感情戏。
话里话外都是一副“你想写什么东西我们大家都很懂,这些不必要的铺垫尽量简短些,快点把我们期待的正餐端上来”的态度。
叶浮光“啧。”
她这虽然是轻松的重生爽文,但是爽点不是指在床上的那种啊
果然不能对生活在肉文世界里的读者充满期待,这些家伙就和看她期末论文的导师一样,不懂她文笔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她往桌上一趴,蔫巴巴道,“萎了,不伺候了。”
如意“”
想到王爷的军功才写到第二场,她赶紧哄道,“他们不懂,可我懂您啊,王妃,您惊世之才,才高八斗,下笔如有神”
叶浮光瞥她,做了个手势“收。”
如意立即闭上了嘴。
叶大学生叹了口气,坐起来“吹过头了。”
说完她自己笑了,旁边的曲画银屏也跟着笑,像是看了场她二人的相声。
叶浮光坐在窗边发呆。
思想挣扎很久,想到自己如今预支了大半年薪水,若想日日加餐,总不能靠着剥削如意的俸禄,还得指望这笔稿费,只能愁眉苦脸地开始想感情戏,同时在心中咬牙对大宗的读者道
你们知道自己催的是谁吗
是岐王侧妃是岐王的心头肉是她的宝贝
俗话说,谎话说一千遍自己也信以为真,现在的叶浮光就处于这种自我感觉膨胀的阶段,揣着这种心思,琢磨半晌,还是斗胆给自己的角色加了戏
她决定让阿澜第二次重生之后,找到她的白月光。
随手写了些铺垫之后,她头也不抬地唤道,“如意,你来帮我品品。”
“嗯”
一道很轻的、甚至有些喑哑的声音传来。
叶浮光沉迷剧情无法自拔,“爱意从阿澜眼中流淌她心知,此生她认定叶浮光,至死不渝嘶,仿佛有些夸张你能接受吗”
“夸张么”从旁边来的声音反问道。
恰巧毛笔没墨,忙着去蘸、并且担忧太多了又毁一张纸的大学生想了想,摇头,“乾元与地坤的爱情本就不讲道理
”
如意你理解一下。
但后半句还没出来,
捏着宽广袖衫的小姑娘却觉得哪里不对,
如意是感冒了么,怎么嗓音这般沙哑
忽然间,她转过头去,就见内室床帏里,那该昏睡至死、再不会清醒的岐王殿下,正静静凝视着她。
隔着那朦胧细纱,叶浮光亦能清晰辨出那双眸中的情绪。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
若说先前昏睡时的沈惊澜如博物馆沉寂千年、埋于黄沙不见天日的宝剑,如今便是剑锋恰从磨砺出,锐意不可当,好似她血脉里的兵戈杀意,俱在此刻跃于她的肌骨。
而被她安排成话本的另一主角,忽然听见她剧情的沈惊澜则慢吞吞地念出那些词
“爱意流淌”
“至死不渝”
“不讲道理”
久睡才醒的暗哑嗓音,却有如金石相击,同听者的鼓膜碰撞。
“”
叶浮光愣愣地睁圆了眼睛,还在同她对视,可这会儿余光已经能瞥见曲画,并吉祥如意二人,已在步入内室的屏风旁,垂首而跪,不敢发出任何的声息,而银屏在外面命人赶紧通知郁管家,说王爷醒了,一时仆从奔走,禁卫回宫,动静吵吵攘攘。
先前在窗边、甚至在她书案上,横斜摇曳的梅花香,此刻也被一股迎面而来的山茶香味尽数驱散,倏尔间,明明离着好些距离,叶浮光却犹如被拉到了沈惊澜的面前,接受她的凝视与打量。
她喉咙动了动,毛笔“当”一声掉回桌上,在纸张里溅落无数墨痕。
良久。
当着人家的面,肆意编排了皇亲国戚小话本故事的叶大学生缓缓地、缓缓地从书案旁滑下了榻,软软地靠坐在了地上,她像是被盯上却跑不掉的兔子,浅粉的嘴唇蠕动好久,才姗姗带着哭腔冒出一句
“我、我也要、要跪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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