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010

    天亮之后,管事来了。

    进来的是个跛子,三十多岁,身形瘦削利落。他一见杜菀姝,努力鞠出和气笑容。

    “见过夫人,我叫李义,是家中管事,”李义抱拳道,“老爷说了,先前家中只有他一任,日子过得简单也无妨。但如今有了夫人却是不一样的,若夫人有采买需要,叫我全听夫人的。”

    话说得妥帖,却不像从云万里口中能说出来的。

    管家倒是会来事,且听他口音,并不是京城人。

    杜菀姝双目往李义掌心的刀疤一过。

    “刘管事可是与夫君一道,从肃州来的”她温声道。

    “夫人好眼力。”李义笑道。

    跟着云万里千里迢迢来京,决计不是一名管事这么简单。

    能得飞云大将军信任,势必是位能人,到了京城之后,却只是做一名小院子的管事。

    杜菀姝莫名觉得不舒坦。

    “我来带夫人认认房间,”李义倒是满脸喜气,“咱家地方不大,耗不了多少时间。”

    云万里的宅邸确实不大。

    京中官员,哪怕再基层,亦出自大家大族,或受师门大儒庇佑。像云万里这般毫无根基的外来户,实属罕见。

    他买下了个二进院,院落质朴,没什么装饰,却非常干净。

    到了伙房,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

    “夫人,这是王婶,”李义介绍道,“家中仆人就只有我和王婶二人,若夫人欲出行,我也可以负责驾车。”

    “雇一名车夫吧。”

    杜菀姝说“平日我这边有观星观月就好。眼下家中只有我与夫君,也用不了这么多人。”

    她想了想,又道“若钱财不够,可同我说。”

    杜菀姝早就打算好了。

    云万里不过七品官员,在京城又无依无靠,今后的日子可不能像在娘家那般过。

    她为云妇,自然得随着夫君过的质朴些,也得替他打点好一切。

    但该花的钱还得花,怎么说也不能叫肃州来的将士为自己驾驭马车,杜菀姝都怕自己折寿。

    大不了用她嫁妆就是。

    李义却是顿了顿“这”

    杜菀姝“可有为难处”

    李义摇了摇头,又是笑。

    “老爷回来后,我提醒老爷为夫人解释就是。”他说。

    杜菀姝闻言,往伙房对面空空荡荡的马厩一瞥。

    “大清早的,”观星见状插嘴,“老爷又有九日婚假,这能做什么去呀。”

    杜菀姝警告道“观星。”

    观星连忙低头“妾多嘴了。”

    多嘴是多嘴,却也是故意的。

    还不是看李义态度和蔼亲切,与云万里那冷言冷面的脾性迥然不同,观星才大胆出言。

    面上是冒失,实则是替杜菀姝打探。

    “夫人毋须担忧。”

    果然,李义见状,赶忙解释“在肃州时,清晨鸡鸣之前军中就要演练,日日如此。老爷也是养成习惯了,在京城也愿在天亮之前活动活动筋骨。”

    说着,他飞快瞥了一眼杜菀姝脸色。

    见她没露嫌恶,才继续说下去“今儿个可能是怕在家中舞刀弄枪惊扰到了夫人,去外面练了吧。”

    只是如此

    杜菀姝闻言不免愣了愣。

    她、她还以为,是云万里嫌弃她在家中碍眼,是一分都不愿多呆呢。

    他本就是武人,杜菀姝嫁过来之前就清楚,还、还能怎么惊扰到她

    杜菀姝不免嘀咕,却又暗自松了口气。

    至少,他还没讨厌她到这般田地。

    “夫君一般会演练多久”杜菀姝又问。

    “约莫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回来,天就亮了,刚好是早食的时候。

    “那就劳烦刘管事提前备好洗沐用的热水。”杜菀姝吩咐完,又转头看向王婶,“平日夫君爱吃些什么”

    既是在伙房,王婶肯定是负责做饭的。

    但杜菀姝这么一问,她却露出为难神色来“回夫人,平日老爷不过问吃食,都是说当日市集什么便宜,就叫我买什么。”

    这

    想来在军中,也没什么吃食可挑。

    什么便宜就采买什么是不行的,他为武人,要的就是一把子力气,怎能含混

    杜菀姝回想起自己读过的杂记。

    “熬些鸡汤,做臊面吧,”她说,“再切些牛肉去。我记得杂记里写,肃州当地早食,是要吃面的。”

    李义赶忙点头“夫人说得没错。”

    王婶应下,赶忙擦了擦手,往市集去买肉。

    这么交谈了几句,杜菀姝也打起了精神。

    云万里再如何嫌恶她,日子也是要照过的。

    她得把精气神养好一些才行,三日之后回门,可不能叫父母兄长担忧。

    一个时辰后。

    云万里自郊外归来,天已大亮。

    初夏的清晨还略带几分凉意,但练了一早的武,他还是热的满头大汗。

    回去之后,云万里照例先是洗沐更衣,而后来到正厅。

    他大步跨过门槛,双目触及到那抹竹绿襦裙,身形巨顿。

    练武时潜心贯注,云万里早就把烦恼和心事抛到脑后去。他又向来独居,以至于直接把杜菀姝给忘了。

    直至云万里又瞧见那玲珑纤细的身影,端坐在桌后,静等他归来。

    杜菀姝柔声开口“夫君,坐吧。”

    婉转声线犹如莺啼,可落在地上,却像是杜菀姝狠狠甩了云万里一巴掌。

    “可是饿了”杜菀姝说,“三娘不知夫君喜好,只能斗胆,按照夫君家乡的习俗备饭,还望夫君不要怪罪。”

    “”

    “夫君”

    别喊他夫君。

    云万里的话几欲出口。

    杜大人把女儿嫁给他,不过是权宜之计。

    早晚是要和离的,她会是惠王的妻子,何苦一口一个夫君,还要如此讨好他、伺候他

    精养娇惯小娘子,不该过这般清苦的日子。

    但

    瞧着杜菀姝那清亮的眼,云万里就觉得喉咙里像是哽住了一块大石头。

    久违的热饭,清秀的眉眼,就这么摆在云万里的面前。

    像一幅画,明明近在咫尺,云万里却又觉得隔着层画布般遥不可及。

    这样漂亮的画,是不该出现在他家中的。

    云万里实在是说不出口。

    到了,他喉咙滚动,也只憋出了一句“嗯。”

    到案前坐下,云万里才发现桌上摆着的竟是一碗臊面。

    鸡汤熬的清亮,面条切的又长又薄,被厚厚的肉片压在汤里,犹如白净的丝带。云万里拿起筷子,稍稍一嗅,还嗅到了香料与姜的味道。

    云万里抬头,却发现杜菀姝没动,她只是用那双清明杏眼紧紧盯着他,双目灼灼,恨不得要比那天边的星星还亮。

    这是等他尝尝看呢。

    他端起碗,喝了口汤,鸡汤顺着就暖进胃里。

    在肃州随处可见的早食,云万里却已多年没吃过了。

    熟悉的香味随胃部充盈到心底,让他不自觉绷紧的面孔逐渐放松。

    “很好。”他说。

    杜菀姝骤然绽开笑颜。

    “夫君喜欢就好,”她说,“我怕王婶做的味道不对呢。”

    说完,她才拿起筷子。

    只是一句好,就换她喜笑颜开,好似碰见了什么天大的喜事般。

    云万里见她如此,只觉得右脸伤疤的位置莫名开始作痛。

    他本能地低了低头,想将那烧伤的地方从杜菀姝视线中错开。

    可青天白日的,又能躲到哪去呢。

    “没有。”

    云万里心里堵得慌,好似有只瞧不见的手死死攥住心脏,叫他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话哽在嘴边,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头“吃吧。”

    一顿早食,吃的安静无声。

    直到云万里将臊面吃完了,他放下筷子,早早就饱了的杜菀姝才细声细气打破沉默。

    “夫君回来时,我向刘管事问了些情况,”她开口,“莞姝打算雇名车夫,这是走家中的帐还是”

    云万里绷紧神情。

    杜菀姝赶忙道“若是勉强,莞姝自己添置就是。”

    “不用。”

    云万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若不是杜菀姝出言,他都把这事忘了。

    不怪云万里不在乎,只是过往他孑然一身,又无父无母,从未有人告诉过他,夫妻的日子是该怎么过的。

    李义提点过几句,云万里却觉得京城的娘子不比边关,杜菀姝那般精致的人,肯定与肃州的婆娘全然不同。

    直到云万里坐在这热腾腾的餐桌前,直到杜菀姝小心翼翼地发问。

    再怎么权宜之计,她也是住到了他的院子里。

    如今他这只蚂蚱,已经绑到了杜家的船上,说是早晚会和离,那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云万里思忖到这,干脆利落地起身。

    他迈开大步就往外走,惊了杜菀姝一下。

    什么意思

    这么一句话,是将他惹恼了么杜菀姝迟疑着,被晾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在,她也没担忧多久。

    云万里回西厢房,拿了什么东西,又回到了主屋“你跟我来。”

    杜菀姝这才惶惶起身跟上。

    “这是账目,就交给你了,”云万里将家中账本交给杜菀姝,“雇佣车夫的事,交给李义就行,不用你操心。这是库房的钥匙。”

    他走在前头,引着杜菀姝往后屋走。

    二人来到库房前,只见紧闭的房门挂着一个破旧门锁,而云万里手中的钥匙却是繁复精巧,显然不配套。

    云万里直接一伸手,库房门就开了,原来那门锁只是挂着。

    房内空空荡荡,放置着一些旧木家具,没什么值钱的物事。

    云万里走到库房一角,推开沉重的柜子,往地上一踩,就听到木头空荡荡的回响。

    他俯身,直接掀开了那快木板,拖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箱。

    “今后钥匙就交给你了。”

    云万里打开木箱上漂亮的金锁,咔嚓一声,掀开了箱板。

    杜菀姝呼吸一窒。

    数不清的纯金首饰、夜明宝珠,就这么被乱七八糟地丢在箱子里,她险些叫这金光闪闪给晃花了眼。

    首饰珠宝皆非京中流行的款式,全是西戎的风格。

    “有些是战利品,有些是从草原墓中挖来的,”云万里冷淡道,“多数都留在肃州充军饷了,来京城时只带了一小部分,应该是够用。”

    云万里说着,神情变得郑重。

    他侧头,刻意将火碱烧去的半边脸藏了起来,可压低的眉眼仍显威严。

    “你平时花用,不用拘着,”他说,“云某养得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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