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旬日之后,延岁山。
马车摇摇晃晃停下,车帘之外,车夫很是为难“夫人,就只能到这儿,上不去了。”
“那就停在这儿吧。”杜菀姝撩起了帘子。
从京城出发,到延岁山约莫半日的时间。
延岁山乃皇家别苑,山头连绵,气概恢宏,太祖时期修葺了十年方修成。
山林之间,既有园林,又有操练场所,作军事演习之用当然,到了后面,当朝重文轻武,军事演习已许久不曾开展。
但别苑之后的山林里,飞禽走兽不少,每年田猎都是在此。
头两年山东洪涝,又有民反,官家已两年不曾田猎了。今年终于能从京城出来,他龙心大悦,要随行的群臣官宦都带家眷来一齐避暑。
马车停在了园林一角,四周仅是葱郁竹林。山势向上,碎石铺成的蜿蜒小道竹林深处,安排的宅子就在上头。
“夫人怎能住这儿呀。”
同行的观月顿时不乐意了“就算屋子不好,也得是个平地才是。”
不怪观月抱怨,儿时杜菀姝是同父亲参加过田猎的。
那会儿先皇在世,与父亲关心甚笃。二人亦是君臣、也是忘年交,恨不得要杜家人就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只是如今云万里官职不过七品,他定然是住不到什么好地方。
这竹林看着僻静优雅,但这又不是京城,周遭全是植被树木,想也知道环境有多差。
更遑论这车上不去,还得人走上去。避暑要两个月呢,还不知道平日得多折腾。
“不打紧,”杜菀姝早有准备,“带着驱散虫蛇的药物与熏香呢,上去看看吧。”
说着,她拎起衣裙,踏上碎石。
小路蜿蜒,倒是远离了嘈杂,步入竹林仿佛入画一般。走出百余步,眼前豁然开朗,一栋竹楼伫立其间。
巴掌大的小院,带着一汪清泉,竹楼看着就简陋,但眼前场景美不胜收。
夏天的话,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站在院子里的人和这诗情画意格格不入了。
听到动静,云万里转身,迎上杜菀姝讶异的面庞。
“夫君怎在这儿,”她赶忙上前,“不当差么”
不知高丞相怎么同下人说的,为了让他能来,竟直接将云万里调到了殿前司。
眼下他该在别苑值守才是。
“换值有休息时间,”云万里言简意赅,“来看看你。”
他还背着那六尺长的刀戟,显然是直接过来的。男人一袭银色甲胄,摘下了头盔,随意拎着。沉甸甸的盔甲在他身上竟看着分外轻盈,只衬出云万里英武挺拔,丝毫不显笨重。
武人的冷硬气概,甚至叫这葱郁竹林都染上了几分肃穆杀气。
明明甲胄装备到分外严实,可杜菀姝看他宽阔的肩背,楞是看到了不太好意思。
那、那话本里写的盖世英雄,也不过如此了吧
只是天气炎热,云万里的额头覆着一层薄汗,一瞧就是一路跑过来的。
杜菀姝下意识就想抽出帕子,可柔软指尖往袖子一送,就停了下来。
先前递帕子的时候,云万里看也不看,宁可用雨幕泅透的袖子胡乱擦脸。
回想起彼时情景,杜菀姝顿觉不好受。
不过
他那会嫌弃着她呢,不愿她接近,更把她的物件当什么蛇虫毒药般躲避提防。
成婚之后,似乎是好些了。
可杜菀姝也不敢再直接送帕子,她想了想,干脆出言“夫君,你低一些。”
云万里“什么”
杜菀姝“弯腰。”
人高马大的武人回了她一个奇怪的眼神,到底是听从请求,弯下腰际。
他个子极高,而杜菀姝又窈窕娇小,着银胄的昔日大将军恨不得要蜷曲上半身,才拉近了与杜菀姝的距离。
云万里本以为杜菀姝是有什么旁人听不得的话要讲,甚至将左侧耳畔凑了过去。
但杜菀姝却不言不语地伸出了手。
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帕子,越过云万里垂下来的几缕碎发,轻轻往男人的额角蘸了蘸。
几不可查的细微触感传递过来,云万里蓦然僵硬在原地。
“天气炎热。”
杜菀姝用帕子为云万里拭去左侧额角的汗水,又往他右侧额角伸出手“还请夫君小心些,要是中暑就不”
当她的帕子触及到云万里额角的伤疤时,男人以凌厉的姿态即刻起身。
他触电般退后三步,与杜菀姝拉开距离,一张冷峻面孔不复方才平静,绷得死紧。
云万里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三个字“别碰我”
杜菀姝惊得浑身一抖,被甩开的帕子悬停在原地。
她,她是什么瘟神不成他云万里,就算是躲小鬼瘟神,能有这么狼狈厌恶么
“我我只是见天气炎热,夫君一身甲胄,心有不忍,”杜菀姝讷讷道,“三娘,三娘竟这么可憎吗,要,要夫君如此”
云万里僵了僵,蓦然瞥过了头,恨不得要把右脸狰狞的烧伤藏到脑后去。
他试图开口,话到嘴边,酝酿许久,还没酝酿出来,竹楼院外,又是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
“云正使。”
踏进院门的是名着士人袍的中年男人,他进门之后,直奔正题“你可有空”
云万里深吸口气,平静下来心情。
他抬眼看向院门边的男人“赵押班。”
赵押班
杜菀姝这才从刚刚惊惶又无助的心情中暂且走出来。
她转过身,记忆迅速袭上心头。
京城禁军的统领名叫赵正德,他有个堂弟,主管殿前司。这名姓赵的押班,估计就是赵将军的那位亲戚了。
虽管着一支禁军,赵押班却完全是文人打扮。
“我说几句话就走,”押班开口,“明日官家要去林间狩猎,点名要你跟去,好好表现。”
云万里颔首“是。”
赵押班这才往杜菀姝的方向一瞥,冷淡出言“这是杜家三娘子”
杜菀姝赶忙见礼。
但赵押班仍是神情淡淡,再说话时,语气甚是微妙“怎还带家眷来”
这话是对云万里说的,却叫杜菀姝的心往上提了一提。
云万里却是依旧冷静,他不卑不亢地反问“可是官家不乐意”
赵押班“”
杜菀姝心思一转,立刻明白了。
往年田猎,就算不说,那高官贵族的亲属家眷都是会来的今年刘朝尔也不是来了么那是因为她爹是刘武威大将军。
可云万里只是一名殿前司正使。
杜大人的女儿能随父亲参与皇家田猎,七品正使的妻子却着实不合适了。
官家说叫随行官宦带家眷来,但如禁军护卫,估计没几个人照做。
怕是赵押班自己也没有拖家带口吧。
云万里却是全然不在乎。
“官家的意思,为臣者没有不从的道理,”他说,“押班可是觉得官家的话不妥当”
这话问的赵押班接都不敢接。
“你这是什么话。”他言辞不客气,动作却是抬手擦了擦汗。
知晓云万里是遭贬才落得如此境地,押班不痛快,却也不敢说太多。他狠狠瞪了云万里一眼,又给自己找台阶下“我也是好心提醒,罢了,你有你自己的因缘,与我等不同。”
言下之意,还是在嘲弄云万里的妻子是杜守甫的女儿,自然不一样。
云万里一声不吭,赵押班自觉没趣,冷着脸甩袖离开。
待他走了,杜菀姝浅浅舒了口气。
她都有点感谢赵押班了,若非他这般闯进来方才云万里那般出言警告,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夫君没必要招惹他。”杜菀姝轻声开口。
“有些人,避是避不得的,”云万里满不在乎,“还是你教会我的道理。”
她教会的
杜菀姝眨了眨眼,而后意识到云万里说的是程喜儿。
云万里见她不再言语,很是别扭地又转了转头。
刚才那一躲,他完全是本能反应,本想出言解释,可赵押班一来,又错过了机会。
男人的喉咙滚了一滚,还是没找出开口的法子“你先休息,我回去了。”
杜菀姝见他难得挪开视线,也不好继续纠缠,只得点头,送他离开。
罢了,早晚要回来的,夜里再说也不迟。
云万里逃似地离开竹楼,杜菀姝才喊着观月到楼内巡视一圈。
许是因在泉边,为了防潮,竹楼架得极高,却只有一层。主房宽敞明亮,旁边还有个供仆人居住的副厢房,设施是简陋了些,环境却弥补了。
杜菀姝喊观月到殿前司的宅院里要些干燥的被褥和柴火,又在院落和竹楼四周撒上防蛇虫的药物,最后屋子里点上熏香,也算是颇有情致。
换做是父亲,他定然会喜欢这里。
这么想着,杜菀姝坐到床榻上。
主屋只有她一人,略先空荡,要是到夜里等等。
杜菀姝猛然回过神来,白皙面皮顿时渲染上一层绯红。
这,这竹楼,可只有一间主屋、一副床榻。旁人可不知她与云万里仍然分房睡,他们是官家赐婚,也不能声张。
那
她、她今夜,岂不是要和云万里睡一间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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