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云万里回到竹楼时, 已近深夜。
他踏着星辰之下的黑暗进入院子,惊觉处在深林中的僻静竹楼竟然还亮着幽幽烛火。
夜深人静,云万里的脚步声分外清晰, 他跨过门槛没多久,竹楼就“吱呀”一声响,观月走了出来。
“老爷, ”观月开口, “快请进门,夫人已等候多时了。”
她还醒着
云万里在黑暗中不免蹙眉这已是丑时, 杜菀姝怎还没睡下。
仆从来请, 云万里只得放弃去偏屋对付一夜的打算, 步入主屋。
幽静文雅的竹楼里,点着驱赶虫蛇的熏香,淡淡气息与竹子的清香混在一处, 甚是好闻。与此同时云万里还嗅到了明晰的水汽,他转过头,就看到床榻的屏风外头, 摆好了洗沐用的木桶,里面的水还热气腾腾。
“夫君回来了。”
一阵窸窣声响,杜菀姝从长案边起身, 柔声道“热水已备好,先行洗沐吧。”
云万里“”
这屋子就一间,叫他在她面前洗澡
“不用, ”云万里略僵硬回道, “我去泉边擦擦就行。”
反正已入夏,外头热得很,也不用担心照亮。
听到他这话, 杜菀姝既没生气、也没伤心,她面上还是一派平和“三娘已等候夫君多时了,水稍稍凉一些,观月和车夫就得忙里忙外添柴重烧,已烧了一夜。夫君的意思,就是要将这热水,直接泼去门外么”
杜菀姝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轻声出言时声音柔美婉转,犹如小鸟鸣啼一般。
但他隐隐约约察觉到,杜菀姝有点生气了。
热水摆在这里,总不能真的泼将出去。
“那行,”云万里只得道,“劳烦你回避。”
屏风之后就是床榻,杜菀姝完全可以躲到床榻边,这样就看不到云万里了。
但她却径直走到云万里面前“我为夫君更衣。”
云万里“”
烛火幽幽,照不亮整个竹楼,却能照亮杜菀姝那如墨般漆黑的发。云万里只消垂眸,就能看到杜菀姝发髻之后,如天鹅般的后颈,以及那一层细密柔软的绒毛。
他近乎狼狈地挪开目光。
“不用,”云万里低声开口,“你去睡就行。”
杜菀姝充耳不闻。
当那双白皙的柔夷触及到云万里的甲胄时,他一张俊朗面孔迅速绷紧。
想伸手阻拦,心思一动,云万里看到如凝脂般的手背,竟又不敢。他眉心拧得死紧,烛光拉长了高挺鼻梁的阴影,遮掩了双目,在右脸狰狞的伤疤衬托之下,凸显出几分森然威严来。
“你什么意思”他冷声道。
但杜菀姝一点也没害怕。
她反而昂起头,火光映照进她黑白分明的杏眼之中。
“三娘不懂,”杜菀姝反问,“夫君又为何不愿三娘为你动手更衣”
云万里的喉咙动了动,回想起白日杜菀姝蜷缩在他怀中的模样,想起她合拢的双眼和延伸到衣领之下的颈窝,云万里只觉得自己呼吸都不顺畅了。
杜菀姝可不知他心中所想。
“夫君可为三娘,与野兽搏命,”她垂着眼,声线几不可闻,“却不愿三娘服侍你。难道三娘比那豺狼虎豹,还要恐怖吗”
头顶的男人哑口无言。
然而杜菀姝本也没在等他作答,她坚持着,朝着云万里的甲胄伸出了手。
拆开盔甲,然后是里衣。盛夏的日子着实难捱,在林间奔跑一天,他的衣物早已为汗泅透,粘连在身上。
隐隐热气扑面而来,杜菀姝的脸控制不住地又红了。
她一听刘朝尔说云万里去猎熊,本以为是高承贵发难,却没想到,竟是他主动请缨要入深山。
当时的杜菀姝是又内疚又气愤。
云万里本是不愿来田猎的,想通了是一回事,非得以身犯险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杜菀姝想着,他那般擅长骑射,在官家面前多打几只飞鸟与鹿,官家一高兴,不就能封赏他一番么。
可,可杜菀姝完全没想到,他去猎熊了
内疚于若非自己不说,云万里不会以身犯险;气愤于仅仅是因为她提了一嘴,云万里就能做到这般地步。
他是为她去的啊。
进而杜菀姝还有些伤心云万里可为她冒险,却不愿意她接近他半步。
气在头上,杜菀姝楞是坚持到深夜,等他归来,仗着一口气非要服侍他洗沐不可。
但
真到份上,她还是臊到脸颊通红。
之前隔着门缝偷看是一回事,现在离得这么近,她、她从来没如此近距离瞧过男人不穿衣服的模样
不过,这室内昏暗,她偷偷看上两眼,也不会被发现的吧
杜菀姝既羞赧,还好奇,一张脸红彤彤的,到底是没忍住抬起眼。
湿透的衣裳牢牢贴着皮肤,杜菀姝几乎是伸手将其揭开。细微的水渍沾染在他的胸膛之上,视线上挪,还有汗水自云万里的脖颈滚落,滑过肌理的沟壑之间,映射着晦涩火光。
云万里不敢动,杜菀姝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她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微微震颤的指尖无意蹭过云万里滚烫的胸膛,分明的肌理在指腹之下竟然是软的
杜菀姝的动作蓦然一顿。
不怪杜菀姝惊讶,她之前可从未碰过男人的身体啊她是又怕又好奇,结实的肌肉,看起来那么坚硬,碰触起来,也和寻常皮肉一样,是、是软的吗
这么一顿,终于给了云万里反应的时间。
高大挺拔的武人蓦然转身,拉开距离。
一鼓没作气,杜菀姝触电般抽回手,方才与云万里接触的指尖还在隐隐发烫。
只听“哗啦”水声作响,也不知云万里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飞快褪下余下衣裳,泡进了水中。
竹楼内光线昏暗,黯淡火光也只能照亮荡漾的水波,再向下就是一片漆黑。
杜菀姝心底也是骤然松了口气。
她咬了咬下唇,再次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靠近木桶。
“至少让我为夫君梳梳头,”她坚持道,“白日发生的事情,三娘必须同夫君说。”
泡进热水里,云万里头都不敢回。
好在屋里看不太清,让他坐在浴桶里多少自在了点。何况热水确实放松心神,他从南山深林一路赶回来,直至此刻,才终于放松下紧绷的身躯。
“你说。”云万里言简意赅道。
杜菀姝却没急着开口,而是站在云万里背后,替他拆开头顶的发髻。
云万里个子极高,他坐在浴桶里,大半胸口依然露在水面上。宽阔脊背微微绷着,可见极其不自在。
他猎熊时肯定不是这幅模样。
思及此处,杜菀姝的心底涌出几分不甘心。她也慌乱的很,可要强心叫杜菀姝强撑着没事人般的口气“白日我在竹林附近碰见了平康公主。”
这下,云万里也顾不得窘迫了“平康公主”
杜菀姝言简意赅地将白日的事情阐述给了云万里,坐在浴桶里的男人刚想开口,杜菀姝就拿起了梳篦。
沾湿的长发披在身后,叫她用柔软的指尖小心捧起,梳齿没入发间,云万里只觉得胸腔莫名一紧。
他无意识地吞了吞唾沫,坚持出言“宫廷的事,我不如了解,不好评价。你说公主殿下要跟刘朝尔学习骑术,她喜欢”
杜菀姝应道“看殿下的模样,是挺喜欢。”
云万里“她喜欢就行,你们也是投缘。”
想到平康公主那双锐利的凤眼,杜菀姝的脸上不自觉带上几分笑意。
旁人都说她孤僻,但杜菀姝就莫名觉得殿下还挺可爱。
“是三娘的幸运,”她说,“夫君可猎到熊了”
“”
一转猎熊之事,云万里本能觉得必须谨慎回应。
“猎到了,”他开口,“无人受伤。京城府的萧渊将军负责带队将熊皮运回,我先回来,去了别苑报信。”
杜菀姝梳透了下方的发,她的手向上,几乎就攀附在云万里的脖颈之间。
柔软的热度将贴未贴地徘徊在皮肤上,云万里闭上了眼。
“夫君骁勇,三娘引以为豪,只是”杜菀姝迟疑着,“还请夫君今后,不要这么做了。”
云万里没接话。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生气。
身后的人继续说了下去“我知晓夫君是为我才冒险,可,可你从未对不起我呀。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自己的”
白日刘朝尔的话将杜菀姝惊了个透心凉。
她没见过熊,可光是从书中见过的描述,就已叫杜菀姝感到后怕。再想想云万里要与那般庞然的野兽搏斗
他本就是被迫牵连进杜家的事情中,若他出事,杜菀姝真的不会原谅自己。
然而她的话落地,云万里却只是阖了阖眼。
“你没明白。”他冷淡开口,连头也没回。
“什、什么”杜菀姝问。
“我就是卖命的,”云万里说,“这根本不算什么。”
“夫君怎能这般轻贱自己”
这不是轻贱,而是事实。
换做过往,云万里定然懒得解释。旁人怎么想,与他有什么干系
可在寂静的夜中,云万里听得分明杜菀姝的声线里带着几分颤抖,她连呼吸节奏都发生了变化,似是伤心,似是愤怒。
哪怕不回头,云万里也能想象得到杜菀姝的模样。
那双杏眼肯定又低下去了吧,如果不是捧着他的头发,怕是也要抓紧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伤心模样。
只是想到杜菀姝的神情,云万里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还是勉强整理言辞,开口解释。
“马熊再凶猛,也是畜生,比不上西戎的骑兵与铁蹄,”云万里说,“拿起操戈、练习骑射,就是得为了别人死,否则岂不是吃干饭”
文死谏,武死战,历来如此。
想必杜大人在朝堂之上弹劾高承贵时,也从未因会招致祸端而犹豫过。
领兵时他责任大,要承担万千肃州百姓的性命。如今没那么多人需要他惦念了,可他还是得为杜菀姝负责。
云万里没觉得一者有什么分别。
当然,他说完也明白过来这些可能说服不了杜菀姝。
回忆起在书案前,杜菀姝劝说自己的话她觉得他很想回肃州。
因而云万里又补充道“若你还觉得别扭,就当我在为别人而非为你。不是你说的,官复原职后,我还有可能调回肃州”
男人的话语结束后,长久的沉默蔓延开来。
杜菀姝拿着梳篦、捧着他的长发,只觉得一股浓郁的哀伤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怎能说的如此轻巧
她担心他的安危,可在云万里看来,好像只是她怕与他有所牵扯。什么叫“当他为别人而非为她”若是这么容易,那就好了
为她,为肃州百姓,可云万里为何不想想,杜菀姝担心的,是他自己
“是夫君没明白。”
杜菀姝轻柔的话语在室内激荡。
她的手停留在男人的脸侧,沾着水的发丝穿过她如白葱般的指间。
其实她还是很生气,更是不解。
肃州的环境如何,云万里又是怎样长大的,杜菀姝一无所知。他与她的见识、阅历乃至认知,都相去甚远。
所以杜菀姝不明白,为什么他能为她冒险,能坦荡地承认可以为她而死,死是杜菀姝所知的最严重、最可怕的事情了。可云万里却、却不愿意她靠近,甚至是
“你可为别人死,”杜菀姝的声音与她的手一样在颤抖,“怎就不能为别人为我活”
云万里身形猛顿。
她如莺啼般的声线直直撞进他的胸腔,震得云万里头脑发晕。他张了张口,竟不知道该反驳些什么。
从未有人同云万里说过这些。
一直以来,云万里求的只是一个“死得其所”。
如宋长风将军那般,牺牲在前线,在他看来是莫大的荣誉。哪怕是死在山东平叛的路上,也许亦算是不错的结果。
他所学的,所掌握的,都是在告诉他如何赴死,可没人教过,也没人在乎,云万里该如何求活。
莫名的心悸带来一股热流,直窜云万里的心头。
像是有藤蔓扼住了他的喉咙和心房,攥得死紧,勒得他心慌。近乎痛苦,但这悸动也带来了隐隐期望。
如藤蔓般柔软的指尖,越过他的黑发,轻轻触及到男人的脸颊。
“夫君”
杜菀姝的声线近乎哽咽,黑暗之中,云万里又背对着她,她完全看不见。
直至她的掌心碰触到云万里的右脸,崎岖不平的触感,才叫杜菀姝意识到,她碰到了他脸上的伤疤。
刹那间,杜菀姝更是难过了。
老天爷怎就这么不公平,叫他孑然一身,还要如此伤害他。
“三娘,三娘觉得心疼。”杜菀姝低声说。
而她的话,却犹如一盆凉水,泼进了云万里心中。
她碰到了他的疤。
棉花般的触感落在额角,却让云万里感觉比那热水还要滚烫。他蓦然从情绪中回神,清醒过来。
是了,他在痴心妄想什么
只是因为杜家家风好,教出这般光风霁月、赤诚坦荡的娘子,她怜悯他,不忍心罢了。
换做是只猫狗,是条小虫,天上人般的娘子,也是会于心不忍的。
烧伤的位置早已愈合,可每每杜菀姝看过来甚至是触碰的时候,云万里都觉得昔日的伤口疼的难以忍受。
不是同情怜悯,还能是什么呢。
要杜菀姝自己选择,难道她会嫁给他吗
蜷缩在怀里的姿态,难过的语气,仅仅是因为天真的小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在胸口内酝酿升腾的悸动,骤然熄灭,又悉数转进成难以忍受的,云万里压根就无法理解的情绪。
搁置在书案上的诗,落寞又仓皇的神态,还有杜文英那句“她该与心上人一同游船”。
云万里永远也无法取代船只上与她共同赏荷的那个人。
“你走。”
他明明背对着杜菀姝,却还是再次撇头,将右脸彻底藏了起来。
生硬的语气叫杜菀姝吃了一惊,却也茫然“怎、怎么”
“最后一个机会,”云万里的声音低的可怕,“若不想圆房,你就走。”
杜菀姝猛地一个激灵。
怎,怎么就提起这茬了
虽说坚持要服侍云万里更衣,杜菀姝的确隐隐想到了这层。
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大嫂给的册子,看得杜菀姝脸红心跳,其中诸多男女恩爱的描写,她难免会设想到,到她与云万里之间。
可云万里突然出言点破,他那般沉的语气,叫她瞬间慌了心神。
杜菀姝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乱七八糟的慌乱之余,全然没听出云万里多少有些吓唬她的意思,紧张与羞赧盖过希冀,她本能地试图抽回手。
明明手腕被捏的死紧,可杜菀姝不过表现出丁点怯意,云万里就猛然松开了她。
她后退半步,狼狈转身。
就听身后浴桶哗啦声响,云万里似是站了起来,而后他拿起干净的衣衫,匆忙穿上衣裳,推门离开。
杜菀姝咬紧了嘴唇。
室内再次陷入寂静,杜菀姝只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狂跳。
她缓了好久,才觉得脸颊的温度慢慢恢复正常。
这次,躺在竹楼的床榻之上,杜菀姝是真的没有睡好。
究竟
她攥紧了手中的被单。
是哪里又做错了
不知道云万里去了哪儿,待天亮之后,他也没回来。
杜菀姝洗漱、用餐之后,又为自己泡了壶茶。大半碗茶入腹,才觉得浑浑噩噩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怀揣着乱糟糟的心事,杜菀姝梳洗完毕,来到延岁山别苑的马场。
刘朝尔一早就等候多时了,杜菀姝到后没多久,吕仁义也带着几名宫人,将着一身红衣的平康公主护送过来。
“你怎么啦”
鲜少能见到杜菀姝这般状态,刘朝尔惊讶道“昨天没睡好”
平日两名小娘子打闹习惯,当着平康公主的面,刘朝尔还是照样想去戳杜菀姝的脸。
“昨日夫君先行回来报信你别乱戳我。”
杜菀姝想也不想,就抬手去拦刘朝尔。
她的衣袖自然下落,露出右手洁白皓腕。刘朝尔的视线一低,猛然瞧见她手腕上的淡淡红痕。
那双黄绿色眼眸骤然变了,刘朝尔把嬉皮笑脸一收。她猛然抓住杜菀姝的小臂“那男的欺负你”
杜菀姝“什不是”
一早上魂不守舍,杜菀姝完全没发现她手腕上留下了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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