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湛舔了下发干的双唇, 低头不再注视林月乔。
小时候林月乔闹脾气,他没发现还好,一发现就彻底完了。
经常出现那样的情形, 两个屁大孩子彼此用余光观察对方神色
一旦楚湛发现林月乔不开心。
一旦林月乔发现楚湛发现她不开心。
林月乔就会立即开始闹脾气。
她的心路历程很简单如果楚湛没有发现, 林月乔就会思考这件事值不值得发脾气, 会不会小题大做。
但如果楚湛怀疑她会生气, 那就代表这件事,她应该生气
林月乔此刻心中酸涩至极, 几乎想要任性地仰头大哭。
年幼时的楚湛,哪怕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发脾气, 也会在她使出这一招后, 对着她双手合十,求爷爷告奶奶地主动认错。
林月乔小时候特别爱闹脾气, 楚湛从两岁到十四岁, 一直迁就她,逐渐就磨合成了林月乔最喜欢的性格举止。
即便是现在,楚湛的性格还是这样。
虽然他现在时常故意表现恶劣,让她知道, 他并没有忘记三年前的那件事。
可在无意识的时候, 楚湛对待她的一举一动, 全都是年幼时的影子。
以至于重逢后,林月乔忍不住心生妄念,怀疑他心里也没有彻底放下过往的一切。
可现实是, 他俩之间的关系,已经被她亲手斩断了。
她知道,被她万箭穿心的楚湛,绝不会再放下尊严来哄她。
只有她还抱着被自己剪断的那根线, 时不时走到回忆里分别的那一天,假装路过,却久久徘徊舍不得走。
林月乔并不是因为刚刚的斗嘴而崩溃,而是意识到,楚湛真的已经彻底不相信她了。
最绝望的是,这件事根本无法弥补。
她要怎么跟他解释三年前,她做那件蠢事的真实原因
真实原因,甚至比假装无辜更见不得人。
她宁可楚湛心里的她,还是那个没心没肺高傲任性的林家大小姐,也不想要他知道,她真实的内心如此自卑狭隘、充满嫉妒。
说出一切,只会让他更加彻底地厌恶她。
猝不及防撕裂的现实,几乎让她难受得无法呼吸。
林月乔缓慢地放下手里的膏药,微微蜷起身子,双手紧紧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哭出声。
“好了,乔乔,我是傻子。”楚湛闷沉的嗓音,忽然传入她耳中,“我承认,我是傻子,好不好”
林月乔没料到他会先投降。
胸口的酸涩非但没被他的屈服化解,反而一瞬间冲向嗓子眼。
“嗯”她猛地捂住嘴,为了不让彼此尴尬,她急忙站起身,转身跑出了医馆。
楚湛还在思考如何化解这次争执,一抬头,就见林月乔已经兔子一样转身窜出门。
“乔乔”他右手一撑,想翻身下床,冷不防扯到伤口,闷哼一声。
坐在不远处的几人慌忙冲过来。
“楚湛你别乱动啊”远处一直在暗暗注意楚湛的孟雪年第一个赶了过来。
“哎呀又出血了快快快去请一位医修来帮帮忙”周洛瑶慌慌张张地招呼周围的侍从。
“那位小师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我真是服了啊”黄静春已经气得想在山巅之战上找林月乔单挑了。
见楚湛强行拉上衣襟想要下床,周洛瑶和赵望舒赶忙劝阻“你别动、你别动,楚师兄,我们这就去把阿乔找回来,你不要担心”
话音一落,楚湛身形一顿,忽然回过神来。
他为什么要追出去哄她
因为灵力空虚,头晕的厉害,他意识不清晰,脑子迟钝,又开始像条狗一样,时刻准备对着林大小姐摇尾求饶。
楚湛皱起眉,抿着嘴坐回床榻,深吸一口气,默不作声,不再显露担心的神色。
安静地任由赶过来的医修再次缝合伤口。
他为自己这副身体无法克制的习惯,感到恼怒。
可他又不自觉地揣摩,林月乔究竟想要做什么。
决战圈内的这两日,楚湛一次也没有迁就林月乔的脾气。
可林月乔每次都会主动跟他说话,并不跟他置气。
后晌的山巅之战,林月乔不顾危险,冲到他身边,误打误撞让他避开了龚一朔和苏忘河的致命一击。
她刚才给他擦药时,一直在抽泣。
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楚湛很困惑。
怜悯他么就像学宫里那些女修。
林家的人一定已经知道他们被抄家了。
楚湛从来不会对陌生人多管闲事,但他知道,在寻常人的观念中,对落难中的人伸出援手,是心善的表现。
林月乔可能就是觉得,他很可怜。
这真是既滑稽,又可悲。
楚湛不喜欢被人怜悯,他也不觉得自己现在很可怜。
几个月前,发现孟雪年家的小厮鬼鬼祟祟地跟踪他,探查他家境状况时,楚湛险些直接动手揍那小厮。
那小厮跪在地上求饶,说他家小姐只是担心楚师弟生活困窘,想找机会给楚湛的家仆塞些银两。
楚湛听完后更想揍他了。
他不明白孟雪年为什么这么爱多管闲事。
但在他记录的人情来往规律中,这种行为,叫做乐善好施,是被寻常人称赞的善举。
如果他不识抬举,肯定又会遭人唾弃,就无法完成姜闻笑让他交一两个朋友的任务。
楚湛并不是完全没有钱,半年前回老家后没多久,祖母就让小厮送了米面和几两碎银,来他家老宅。
他没饿肚子,只是膳食没从前好吃。
如果林月乔也因为他的处境而怜悯他。
这只会让楚湛更加憋闷。
迄今为止的十七年人生,只有三年前与林月乔决裂前,那几个煎熬的日夜,楚湛真的希望她能可怜可怜他。
可最终等来的是让他生不如死的绝望。
留在他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依旧是林月乔不屑一顾的背影。
可笑的是,她现在竟然因为他没钱,而开始待他很友善。
或许,小时候林月乔每次闹脾气,他根本不需要搜肠刮肚罗列出自己三天内做过的所有事,来排查自己犯的错。
他当时就该直接学路边的叫花子,拿只破碗对她说,“我好饿,可怜可怜吧”
周洛瑶和赵望舒,是在距离医馆半里地的小树林子里,找到了林月乔。
已经过了鸡鸣时刻,天色仍旧漆黑,她们是被林月乔悲伤委屈的哭声吸引过去的。
两人实在想不通林月乔为什么会突然转身跑出来。
明明上一刻,还看见正在给楚湛处理伤口的林月乔被逗得乐不可支。
楚湛身子还很虚弱,嗓音很小,坐在外厅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周洛瑶只好试探着问林月乔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月乔闭着眼睛缓缓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无力地瘫靠在大树旁,可平静没多久,又悲从中来,掉出眼泪。
“楚湛是不是骂你不该突然冲进战场,拖他后腿了”周洛瑶小声询问“阿乔,我说句实话,你当时确实太冒失了,那几个人本来都要落败了,发现楚湛怕你被波及,就一直故意朝你出击,把楚师兄逼得焦头烂额的”
“对啊”这里没外人,赵望舒也胳膊肘往外扭地说心里话“你不知道当时状况有多可怕,楚师兄被四个人围着,一边横剑挡开左侧和前方的袭击,右前方和后方的剑根本没法同时避开”
周洛瑶用力点头,一脸心疼地跟林月乔描述“当时龚一朔绕到后方,举剑往你后颈刺,钟启宇正面出击,一剑直指楚湛心口,没法同时躲开为了不让龚一朔的剑伤到你,楚湛直接一侧身,避开要害,用自己的身体撞上钟启宇剑尖,好让你先错开龚一朔的剑刃,才腾出脚踹飞钟启宇。”
“哎哟”赵望舒闭上眼,双手捂住胸口“我当时心都揪起来了,感觉那剑就是刺在我身上啊”
“所以啊,”周洛瑶摸着林月乔的脑袋哄“楚湛有点怨气,也是可以理解的嘛,说实话,要是被他那么拼死保护的人是我,我当场就以身相许了”
赵望舒点头补充“他不保护我,我也可以现在就以身相许。”
眯眼靠在树旁的林月乔“噗嗤”一声,被闺蜜俩逗笑了。
她微微摇摇头,哑声回应“他保护我,只是因为还没改掉从前的习惯,他心里其实很讨厌我。”
周洛瑶和赵望舒对视一眼,好奇地小声问“阿乔,你跟楚湛到底是什么关系啊真的只是邻居吗为什么说他讨厌你那他为什么接连两次为你拔剑,连当诱饵的活都舍不得让你干”
“就是啊”赵望舒嘟着嘴“我都快羡慕坏了阿乔,你要是再故意嘚瑟的话,我可就跟你一刀两断了啊”
“我是他”林月乔欲言又止。
“就是他寻常邻里,他爹娘客气,让他照顾我一些罢了。”林月乔闭上眼,掐灭幻想。
赵望舒撇撇嘴“我爹娘怎么就没给我找个这么俊俏的邻家哥哥呢”
跟闺蜜俩闲聊到快要天亮,林月乔心情平静下来,才起身一起回到医馆。
经过一夜的紧急治疗,龚一朔和苏忘河等人陆续醒过来了。
他们伤势显然比楚湛严重,喝口水都要人喂到嘴里,浑身剧痛,动都不想动一下。
黄静春抓准时机调笑道“好心的林小师妹,现在真的有师兄需要止痛了,你怎么不拿出你的名贵膏药去给他们擦拭伤处啊”
她身旁的宋洲也笑着打趣“好的膏药很挑人,大概只有拿下沐霖大典第一的修士,才能用吧”
“你们别总闹她了”孟雪年难得语气不好地呵斥队友“有点当师姐的样子。”
黄静春吓了一跳,顿时委屈地嘟囔“她又不是我们学宫的,谁要给她当师姐啊”
宋洲也委屈起来,她和黄静春看不惯林月乔,还不是因为孟雪年受了委屈
孟雪年居然反过来教训她们,宋洲忍不住冷嘲热讽“算啦,楚师弟认了这个小师妹,我们孟师姐当然爱屋及乌咯,我们俩算什么呢楚师弟没看在眼里的,都不算东西”
孟雪年眼眶一红,低下头去,没再说话。
她比谁都难过,近半年地暗中关照,没得到一丝回报,楚湛的心一直冷得像块冰疙瘩。
甚至她越是热情,楚湛越是回避,有几次她尝试强行接近,得到的,都是他难以遏制的烦躁眼神。
她一直以为楚湛天性孤僻,只需要耐心让他慢慢习惯她的存在,一切就会渐渐好起来。
可如今,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女修,居然让孟雪年看见了楚湛匪夷所思的另一面。
他的心原来并非冰石,只是从未为她燃烧。
孟雪年无法掩饰这样的打击带来的痛苦,她明白好友只是心疼她被辜负。
可那个小女修并没有犯错,她昨日拼死闯进战圈,是为了帮楚湛的忙,而不是捣乱,最多只是欠缺考虑。
如果楚湛恰好就是喜欢林月乔那种冒冒失失的性子,这也是天意。
她只管自己努力争取过,便没有遗憾。
而她的好友,本不是会欺凌无辜的人,她不能任由她们为她犯错。
到了中午,楚湛的灵力已经恢复不少,可以下地走动了。
然后,他就跑去隔间,在躺在床上不能动的龚一朔和苏忘河面前,来回走动。
楚湛目光凌厉地巡视屋内的一切,主要是被放在柜子上那几团带血的衣物。
周围的医修们知道这个少年八成就是这一届大典的魁首,都以为他是故意来两个对手面前嘚瑟的。
而且嘚瑟的效果很好,床上的龚一朔很快就脸涨得通红发紫。
龚一朔哑声开口“这里是医馆,你腿脚利索,就赶紧滚出去。”
苏忘河则闭目毫不搭理。
楚湛侧头看向他,脚尖一转,慢步走到龚一朔床边,垂着脑袋注视他,问他“腿脚利索的都得滚出医馆那谁来喂我们龚师兄喝水吃药”
“你别欺人太甚。”龚一朔沉下脸警告。
楚湛想欺人的时候,从来没有太甚的界限。
从前他只让着乔乔妹妹,现在他连林月乔都不害怕了,无所顾虑地继续嘲讽“龚师兄昨日交手前,确实该先下山把爷爷奶奶大舅姥爷接上来,此刻也好有个照看。怎么样现在需要腿脚利索的楚师弟代劳么”
龚一朔气得忍不住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你他娘的”
“别理他。”一旁床上的苏忘河闭着眼睛低声说“惨胜而已,这般嘴脸,与小人何异”
“小人。”楚湛抿嘴一笑,点点头“我此来正是想寻一个小人,一个让我从轻松夺魁,变成惨胜的小人。”
龚一朔和苏忘河同时一皱眉,默不作声。
“怎么不说话了”楚湛转头垂眸,看向隔壁床的苏忘河“嗯”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苏忘河淡淡回应。
龚一朔加大嗓门呵斥道“少在这里绕弯子,有屁就放放完就滚”
楚湛眯起眼,举起刚刚从柜子上顺过来的芥子囊,对龚一朔说“我想看看,龚师兄的包裹里,除了准备贿赂我用的八百两白银之外,还有什么珍奇法器,能大范围封印灵力。”
他歪头看向龚一朔的脸,勾唇一笑“这可不像是那种可以带进决战圈的七品法器。”
“呵”龚一朔冷笑一声,还以为这小畜生真的猜到了什么,原来他还以为那种化神级别的符咒封印是区区法器造成的。
龚一朔不屑地冷笑“你可以当着医修的面,把我囊中之物悉数倒出,但凡找到一个法器,我龚某人可以当着你的面,举剑自戕”
“但若是没找到你说的那种东西。”龚一朔冷冷看向楚湛“用陷害污蔑的手段,企图除掉对手,可是违反大典规则的,在场所有人都可以替我作证”
“哈”楚湛侧头挑眉“是那种先干掉对手,然后再污蔑对手,从而干掉自己的手段吗大典规则的语句,顺序不可调换,我现在是以胜者的身份,对昨日战斗过程中的反常状况发起质疑龚一朔,这场大典,你连名字都别想被录入排名。”
“行行行你只管质疑”龚一朔冷笑“你现在立即把我芥子囊中物品全都倒出来让辛苦一晚上的医修们看看,你这咄咄逼人的嘴脸往前推几十届大典,恐怕都没有我伤的重的修士了,楚湛,你是否有意对我和苏兄下杀手,尚未有定论,你的名字也未必能被录入大典,别得意地太早。”
楚湛摇摇头,后退几步,举起左手,将芥子囊递到一旁瑟瑟发抖的医修面前,轻声说“这东西,别让他们碰,等长老们到了再搜查。”
医修双手接过芥子囊,颔首回应“明白。”
楚湛转身离开隔间。
龚一朔和苏忘河同时沉默着。
大概是担心医修们觉得他们心虚不安,龚一朔回过神,赶忙开始辱骂楚湛那小畜生心胸狭隘,血口喷人。
楚湛有点口渴,出了隔间,直奔正房,想看看八仙桌上有没有茶壶。
刚踏过门槛,就看见林月乔和她的队友们,此刻都坐在正房的圈椅里睡觉。
可能是怕冷,林月乔整个身体都蜷缩在圈椅里,小小一团,脸埋在膝盖里。
楚湛箭步走过去,弯腰一伸手,将她横抱起来,转身往自己昨晚睡的地方走。
走了三步,才猛然回神。
他身体的愚蠢习惯又发作了。
楚湛痛苦地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转过身,把熟睡的林月乔放回那把圈椅里。
然而,林月乔的身体柔软得像棉絮,放回椅子里就“散开”了。
楚湛轻手轻脚折腾好一会儿,才勉强把她恢复抱膝的姿态。
刚要把她脑袋扶放在膝盖上,林月乔忽然浑身一哆嗦,头抬了起来
她睡眼惺忪地仰头,看看谁在扒拉她脑袋。
然后,就撞上了楚湛无措的眼神。
“你弄我干什么我才刚睡着”林月乔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气呼呼地刚想发飙,忽然察觉,楚湛的两只胳膊,正悬在她周围。
林月乔睁大眼睛,仰头看向他“你要干什么呀楚湛”
楚湛低头想了想,小声回答“我想坐一坐,没椅子了,乔乔,你可以挪去地上睡一会儿吗”
林月乔立马气精神了,一把拽住他前襟,咬牙切齿地挑衅“行啊你来把我挪去地上试试来啊楚湛来挪我”
楚湛抓住她手腕,缓缓压下去,同时快步后撤回房“我现在不想坐了,我要去客房躺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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