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按照二中惯例,放学后全校统一大扫除。
一整个暑假没人打扫,灰尘到处厚厚一层。
扫除提前分工细致,两人一组分配不同区域,比如擦教室后门,擦哪两块玻璃,扫走廊,倒垃圾。专门负责倒垃圾的看似轻松,实际好多人扔垃圾都有扔到外边的,算是个脏活儿。
最重要的是,得熬到最后一个才能走,谁也不愿干。
这学期的两个倒霉蛋,轮到安浔和闫贺安。
其他人干完自己负责的部分,就可以回家。俩人得等所有人清扫完,才能离校。
安浔对自己改变不了的事,接受得都挺快的。
班上的人不情不愿去拿扫帚、领清洁剂,洗抹布,安浔就安安稳稳坐自己位子上,争取在回家前把作业全做完。
闫贺安这一天下来算是服了安浔,一看他又开始学习,头都有点大。
等全班都清扫完还早着呢,他可不在这儿干等。
他眯着眼不动声色在书包里摸了两下,摸着个硬硬的方盒子后,悄悄把它包在手心里,往兜里一揣,毫不留恋地往外走。
到新地盘了还不太熟,闫贺安正好趁这个时间巡逻一圈,摸清楚哪里适合他以后翘课摸鱼。
同桌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撤离动作,安浔一点也不关心。
安浔不偏科,做任何一科的作业都落笔飞快,看着跟背过答案一样。
只有做一题卡一次壳的任清华清楚地知道安浔的牛逼。
她不止一次吐槽安浔不是人,羡慕不来。
“那个,安浔。”
隐约听见有人喊他名字,安浔顺着声音看过去,陈友白正站在他左后方,一手拿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报纸,一手拿着一瓶蓝色的清洁剂。
教室里到处热火朝天地相当嘈杂,陈友白说话那动静更难捕捉清晰了,安浔干脆半转过身凝神听他说话。
“不好意思。”陈友白鼓起勇气,磕磕巴巴的,麻烦一下别人他得心理建设老半天,“能帮忙把桌子往外挪挪吗,不然我够不着。”
陈友白把自己的椅子搬过来了。
他个子不高,窗户顶上那块儿不踩东西确实够不着。
安浔扫了眼前排擦玻璃的同学,都是直接往靠窗的桌子上踩。踩完有的会负责把鞋印子给擦干净,有的懒就假装忘了,擦完玻璃就开溜。
只有陈友白想得最周到,也可能是顾虑多,不踩靠窗同学的桌子,踩自己的。
安浔对此不做评价。他二话不说把桌子往外搬了一截,顺手把闫贺安的桌子也往外拖了,留出一块儿够用的空隙。
陈友白腼腆地推推眼镜“谢谢你。”
大扫除两个人一组,安浔正思考陈友白为什么就一个人,就看见董乐康背着包过来,看着要走的样子。
他直奔陈友白这来,一脸理所当然地跟他打了声招呼“我家里有事儿,先走了啊一共就两块玻璃,你顺道帮我把我那块儿也擦了吧,谢了。”
明为商量,实则通知。
安浔轻轻掀了掀眼皮,漫不经心地转了圈笔,观察陈友白的反应。
陈友白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最后憋了半天,只“噢”了一声。
董乐康微笑了一下说了句“辛苦了啊”,刚好他手里的电话响了两声,他接起来边说边往外走“哎我这边儿提前结束了,我先去篮球场等你”
他笃定陈友白不会去找班主任告状。看他那吞吞吐吐的样,说个话都费劲。看不上他那怂样。
陈友白愣愣地看着董乐康丝毫没有歉意地走了,沉默了几秒,转身往旧报纸上喷清洁剂。
这是张尧教给学生们的,说一遍用清洁剂,一遍用干报纸,不像纸巾一样掉毛毛,也不像抹布一样会留下道道痕迹。
这老掉牙的方法没人真听,除了老师说什么就做什么的陈友白。
安浔写公式的速度慢下来,停住。
今天有一点张尧说得不准确。
他说学生时代一切都是公平的,也对,也不对。
事实是,像陈友白这样存在感特别低,畏畏缩缩把不自信摆在明面上的,是常常被忽略感受的底层。
这种排挤是隐性的,算不上欺负的程度,平时不会刻意针对,但常常被刻意忽视。那种嫌弃藏在一言一行里,隐蔽又清晰。
像安浔这样,成绩一直都在金字塔尖,在全校各种卷考试成绩的学生之间,天然有优等生的威慑力。成绩普通的相形见绌,气势上就矮一头。
至少,如果被分到跟安浔一组值日,董乐康绝对不会像这样随便找个借口让他一个人干活。
穿帮了连掩饰都不掩饰。
安浔告诉自己,不关你的事。
说好了的,人生信条是绝不多管闲事。
做好人没好报的。
他平静地继续做题,一道题目看了三遍。
第四遍,他“啪”地把笔往桌子上一搁,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
安浔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四处瞎逛。
各班陆陆续续都走了不少人,从走廊上能看见三三两两一块儿出校门的学生。
二中的走廊是半封闭式的,后来出于安全考虑多加了个栏杆,但不影响视线。
连廊是给老师们走的,平日里高三学生忙得很没心思跑高一高二这边来,学弟学妹没眼力见跑去叨扰高三备考的也没几个,基本从不串楼。
安浔本来走到连廊口,就打算往回。
直到他闻到一股熟悉的烟味。
他脚步一顿,又折了回去。
接近连廊处有一个拐角。角度刁钻,属于建筑设计缺陷导致的废区域,顶多能铺开两块方砖,屁大点儿地,偶尔有早恋的小情侣胆大包天,跑这地方来避开教导主任你侬我侬。
安浔淡定地低头跟躲里头抽烟的闫贺安对视。
看出来了,闫贺安不爱抽电子烟。
这就意味着他毁灭证据的难度也加大了。
闫贺安靠坐在里头,手肘放松地搭在膝盖上,两根手指夹着香烟,自己闻自己的二手烟。
他手挺好看的,修长骨感,血管脉络在垂落的手背上微微鼓起。
他那句脱口而出的“妈的还来”刚说完,看清是谁后贼尴尬地一撇头,解释了一句“我以为又是抢地盘儿的呢。”
想踏实抽根烟,来三对儿谈恋爱的了,这学校真他妈腐朽。
安浔不赞成也不抨击早恋,但闫贺安挺会颠倒黑白的,明明是他用烟味玷污了二中的“偷情圣地”。
烟瘾难戒,闫贺安没想到就这么巧又被安浔撞见。
他莫名心虚“我发誓我开学以后就抽了这么一根”
安浔没反驳,只是陈述事实“今天是开学第一天。”
闫贺安“”
安浔摇摇头“你抽不抽烟,不用跟我解释。”
闫贺安松了口气。
他端详着安浔,略带怀疑“你不会跟大尧说吧”
安浔心说你适应得还挺快,大尧都叫上了。
他转身“我没那么闲。”
虽然知道安浔不是很待见他,但闫贺安总觉得他既然说没那么闲,就真的不会跟张尧说。
安浔看着就不像那种两面三刀,背后打小报告的人。
两分钟后,被张尧逮了个正着的闫贺安“”
妈的,他就是那种人。
小人叛徒言而无信
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背了口锅,安浔继续在校园里晃悠。
这倒真不是安浔去告的状。时机太巧,闫贺安误会了。
这里也有信息差的问题。
安浔只是从八卦的林方加那里听过一嘴,说连廊附近有个小情侣爱往那钻的地方。
他不知道的是,学校再难找到第二个这么隐蔽的地儿,所以偷着抽烟的也常光顾。
张尧上学期在这逮着过两个别班的学生。
这些学生还挺有默契,一个两个都爱往这旮旯里钻,张尧纯粹习惯性路过看一眼,这不就让他给撞见一个倒霉鬼,接受他“爱的教育”。
闫贺安被批了顿狠的,张尧措辞不凶,主要是啰嗦。
对闫贺安这种脸皮厚的人来说,凶不可怕,啰嗦最可怕。
苍天可鉴。张尧是闫贺安见过最啰嗦的班主任,绝不一刀给你个痛快,比唐僧还能叨叨,软刀子那叫一个磨人。
半小时后,闫贺安被念得想撞墙,回教室时脚步都是虚浮的。
大扫除结束了,班上陆陆续续都走了。
等最后一个同学离开,闫贺安看了眼时间,无语地琢磨安浔怎么还不回来。
该不会是知道告老师这事儿不仗义,心虚不敢回来,怕他揍他吧
闫贺安正想着安浔那细胳膊细腿的,不知道能不能挨上他一拳,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他这才发现他一整天上课都忘了调静音。
闫贺安讽刺地敛眉,调不调震动有什么区别,反正也没人给他打电话。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备注,故意没立刻接起来。
他想看看,对方的耐心够这电话响几声。
五秒钟都没到,对面挂断了。
闫贺安面无表情垂下眼,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未接来电提示。
他等了两分钟,对方没再打第二遍。
真行。
这么多年了,慕青萍女士一点儿没变,每一个举动都从未出乎他的意料。
闫贺安站起身抄起教室后头的扫帚,扫了没两下暴躁地把扫帚一扔,拿起手机拨了回去。
对面响了五六声才接。
那点儿质问和抱怨被掩藏得特别拙劣“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闫贺安本想妥协粉饰太平的那句“妈我刚才没听到”,卡在嘴边儿又咽了回去。
他一怔,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他们家的人什么时候能讲点道理她才拨了几秒就挂断了,还没他回拨过去等的时间久。
既然这样给他打电话装什么呢
慕青萍大概是意识到她语气不好,和缓下来“钱够用吗”
整点的钟声在校园内回荡。
安浔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从操场回教室,习惯性走的后门。
他走到门口,看到教室里没别人了,就剩闫贺安一个。
闫贺安正打电话,窗帘拉着,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看上去特别冷漠。
跟白天嬉皮笑脸的样子判若两人。
安浔脚步一顿,没进教室,往外边走廊墙上一靠。
“我钱够用。”
“嗯。”
“我没惹是生非。”
“我欺负谁了都说了那孙子活该”
长久的沉默。
“我早就想问了。”
“我哥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我得跟他一模一样才叫好,我在你和爸眼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妈,你知道有时候因为你们,我很恨我哥吗”
“喂。”
“喂”
教室里安静下来,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
紧接着,闫贺安满腹憋屈无处发泄,狠狠一脚踹在桌子上。
被踹翻的桌子如同多米诺骨牌,倒成一片。
闫贺安攥着手机,看着歪斜的桌椅,脑子里闪过他妈刚刚跟他说的话。
“你看看你哥。”
“你学学你哥。”
“你就不能像你哥一样”
多像啊。真不愧是一家人。
每年过年,爷爷奶奶指着爸,跟二伯三伯都是这样说的。
每一个字都熟悉。
“你俩看看你们大哥。”
“你俩学学你们大哥。”
“你们两个就不能像你们大哥一样”
闫贺安闭上眼。
在家里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听见他妈给他哥打电话。
妈妈给你带的坚果记得吃。
妈跟你说了,晚上别睡太晚,要好好休息。
换季了,小心冷热交替感冒,别总喝冰水。
到了他这,永远就只有一句“需要钱跟妈说”。
好一个一视同仁。
安浔皱眉靠在教室门外。
他本以为对方只是简单打个电话,不进去是为了不打扰。
没想到,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
安浔一时间不知道该进还是不该进。
进去吧,这时机怪尴尬的。
不进去吧,这都几点了,还有倒垃圾的任务没干,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正当安浔犹豫的时候,闫贺安从教室里出来,猛不丁跟靠在门外的安浔对上眼。
两人都是一愣。
安浔脱口而出“我什么都没听见。”
闫贺安“”
他没说话,但他眼神里写满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智障”。
安浔确实无意听墙角,但他眼下解释什么都像是辩解。
他干脆直言“抱歉。”
“你是该道歉。”闫贺安调整了一下呼吸,竭力让自己情绪平稳下来,不过度迁怒安浔。
他转移了话题,不爽地看着安浔“你为什么把我抽烟的事儿捅给大尧害我听他念了半小时的经。”
安浔“”
这就有点冤枉了。
他表情太疑惑,闫贺安看他不像演的,怀疑道“不是你告的密”
“天地良心。”安浔指天发誓,“是我的话今晚回家就踩井盖掉进去摔断腿。”
闫贺安“”
倒也不必。
他有点疲惫,摆手“算了,我信你。”
作为碰巧听了闫贺安两回电话的补偿,安浔帮他一起把倒成一片的桌椅都扶起来,重新摆好了。
俩人出校门的时候,天都黑了。
一块儿倒垃圾出来的,倒也没必要避着对方,刻意一前一后也挺傻逼的。
他俩较劲似的坚持并行走了一段,偏偏谁也不主动挑起什么话题,尴尬的沉默了一路。
到路口安浔心想终于解放了,他一指公交站牌“我先走了。”
闫贺安抄着口袋往红绿灯下一站,干巴巴回了一句“去吧,不用跟我汇报。”
安浔“”
他忍了忍,扭头就走。
闫贺安低头摸出手机叫网约车。
他一看就服了。这个点儿正下班高峰,堵车太严重,最快的到这儿也得一刻钟。
没办法,等就等呗。
闫贺安叫完车,从兜里掏出烟盒磕了两下,叼了一根点上。
刚抽上,闫贺安就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
他蹲路口附近的马路牙子上抽烟,一抬头刚好跟推着小电驴的张尧对上眼。
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都挺无语的。
“”
“”
同一天连续撞见两次。
孽缘啊。
张尧看过闫贺安的转学材料,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他什么德行。但他不是那种会当众给学生难堪的类型,挺重视保护学生的心理健康的。
他看闫贺安来上学那架势,挺欣慰,寻思这孩子转学之后要重新做人了,还想鼓励鼓励呢。
没想到光改了个表皮,里子还跟以前一样。
劣习难改,都成习惯了,哪能一朝一夕就整个儿变了个人。
张尧深吸口气,告诉自己别指望一夜之间就全改了,那不现实。
要循序渐进,要有耐心。
张尧忍着脾气“把烟掐了。”
闫贺安犹豫一下,依言把烟头往地砖上一摁。
他真情实感辩解“老师,我这在校外,您都下班了还管啊”
张尧反将一军“怎么,你爸出了家门就不是你爸了”
闫贺安“”
草,还挺有道理。
不愧是语文老师,金句说来就来。
说不过他。
闫贺安站马路牙子边上又被上了十分钟思想教育课,张尧说得渴了,旁边就是小商店,他进去买点水润喉,还给闫贺安也买了一瓶。
闫贺安低头看着被塞到手里的矿泉水瓶“老师,我想喝可乐。”
张尧翻了个白眼“想喝自己买,劝你一句,三十年后牙全掉。”
闫贺安“”
麻了。
优秀的教育家都是这样无孔不入的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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