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宴席快结束时,祁景清都有些心不在焉,宋莲见他脸色太差,渐渐生出些忧虑“景清,景清”
祁景清回神“母亲。”
“可是哪里不舒服”宋莲蹙眉问。
祁景清下意识扫了冯乐真的方向一眼。
因着一场比试和一个承诺,如今武将对她已经改观不少,即便有人来敬酒,也不再带着敌意。她唇角挂着笑,几乎敬来的每一杯酒都喝了,脸上却始终不见醉意,反而一如既往地端坐着,叫人觉得神圣不可攀。
而沈随风就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盯着眼前的餐食兀自出神,两人虽然离得很近,却好像陌生人一般,以至于他有片刻怀疑,自己先前是看错了。
可又怎么可能是看错,沈随风虽然看似发呆,可每次冯乐真因烈酒蹙眉,他都会及时送上吃食解救,偶尔也会提醒她多饮茶水,冯乐真虽然不太情愿,却每次都照做了。
她在他面前,竟显得有几分乖顺。
祁景清捏着杯子的手用力到发白,垂下的眼睫也微微颤动,可一张出尘脱俗的脸上,却不见半点情绪。
“景清”宋莲的问题没得到回应,这回是真的担心了。
祁景清回过神来,缓了缓神色道“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那快回屋歇着吧,”宋莲说着,扭头看向角落,“祁安送世子回屋。”
“是。”书童连忙跑过来。
祁景清推着轮椅离开,临走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冯乐真半分余光都没分给他,反而对着身边人笑了笑。
他垂下眼眸,不顾书童劝阻径直闯进风雪中。
晚宴结束,冯乐真坐上了回去的马车。
沈随风倒了杯热水,直接递到她唇边“喝了。”
冯乐真醉眼朦胧地看他一眼,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
“多喝点,别糊弄我。”沈随风无奈。
冯乐真只好低头继续喝,喝到还剩半杯的时候就怎么也不肯了。
沈随风只好将剩下的喝了,才把空杯放到小桌上。
“头晕。”她低哼。
沈随风“早让你换成茶了,是你不肯。”
“这些将士对本宫积怨已久,如今难得肯放下芥蒂,本宫若是以茶代酒,只怕会叫人觉得心不诚。”冯乐真闭着眼睛轻笑。
沈随风不懂“他们的想法,就如此重要”
冯乐真抬眸“当然重要,本宫此次来营关,就是奔着他们来的。”
“那你还答应与他们对战,”沈随风失笑,“万一两场全赢下了他们面子,只怕他们愈发记恨你了。”
“不会全赢的。”冯乐真勾唇。
沈随风一愣,倏然对上她的视线。
当看到她眼中的笃定后,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陈尽安那张几乎要变形的脸。下一瞬,他生出一个想法,却不肯开口验证,仿佛没开口之前,就已经知道答
案是自己不想听到的。
可他还存有一丝侥幸,所以静默许久后,到底还是开口了“殿下先派陈尽安出战,也是为了不与他们闹僵”
冯乐真顿了顿,平静看向他。
“陈尽安习武时日尚短,虽然进步飞速,但跟这些战场上杀敌的将士们相比还是相差甚远,所以应战是必输的结局,”沈随风看着她的眼睛,“殿下早就猜到了他会输,也猜到了阿叶姑娘会赢,才说要两局定胜负,这样都是一输一胜,各自面上好看,也不会将气氛闹僵。”
冯乐真唇角浮起一点弧度“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沈随风听她没有否认,心里略微有些凉“既然已经知道结局,为何在他第一次被打倒在地时,殿下没有喊停”
“喊停太快,未免太小气。”冯乐真不甚在意。
沈随风“只是因为如此我怎么觉得,殿下是已经料到阿叶姑娘会一招制敌,为免祁家军失了颜面,才在第一场时刻意让陈尽安多受些伤,这样后一场将面子找回来时,他们也难生怨怼。”
所以陈尽安下场后,她没有第一时间让他回府,而是等两场比试都结束了,所有人都不再提这些比试时,才让阿叶带陈尽安回来。
她就是要陈尽安顶着一脸伤站在那里,让他们无话可说。
沈随风呼吸一缓,轻声问“殿下知不知道,拳脚无眼,动手时稍微失了分寸,就会伤及性命。”
冯乐真蹙了蹙眉,不太喜欢他说话的语气“你在埋怨本宫”
面对她的质问,沈随风静默许久,最终低声道“我只是替陈尽安不值,他上去时,应该不知道自己只是一枚弃子。”
他拼上性命,就是为了给她争一分面子,却不知道她并不希望他赢。
非但不希望,还想让他输得惨烈些,更惨烈些,好让阿叶狠狠下祁家军面子时,也叫他们因为他的伤势不好意思计较。
战局可以打个平手,但气势上,她却是那个赢得叫人心服口服的人,而唯一的牺牲者,就是陈尽安。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一片安静中,冯乐真淡淡开口,似乎不觉得这算什么值得在意的事,“莫说今日只是让他去打一场必败的比试,就是要他去死,他也该毫不犹豫地去,他身为本宫的人,就该为本宫的大业肝脑涂地至死方休,本宫不懂你为何要替他不值。”
“大约是兔死狐悲吧。”沈随风垂眸。
冯乐真一顿,抬眸看向他。
“殿下教他读书习武,对他无微不至,今日却仍旧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出去做弃子,”沈随风直视她的眼睛,“我想到他那一身伤,便忍不住想,若今日之事要牺牲的是我,殿下是否也毫不犹豫。”
这个问题问出来,马车里顿时静了下来,两人无声对视,连空气都变得胶着。
许久,冯乐真冷淡回答他的疑惑“是。”
“只要本宫需要,任何人都可以是垫脚石,你也不例外,这一点你早就知道
不是吗”
她还是说了出来,沈随风笑了一声,无喜无悲,只是有点提不起劲。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马车寸步难行,冯乐真酒劲上头闭上眼睛,似乎已经睡去。
马车里一片静谧,沈随风垂着眼眸,仿佛置身于孤岛之上。
冬天的营关路滑难行,从侯府到长公主府,一段不算太远的距离,硬生生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回到家时已经是半夜,马车停下的瞬间,冯乐真睁开眼眸,眼底一片清明,显然并未睡着。
阿叶一直在门房那儿等着,看到冯乐真后立刻迎上来“殿下。”
“尽安呢”冯乐真问。
阿叶“一回来就进屋了。”
“可找大夫看过了”冯乐真又问。
阿叶顿了顿“他锁了门,谁都不肯见。”
冯乐真微微颔首,回头看向沈随风“带上药箱,去看看他。”
“好。”沈随风答应。
他们到时,偏房门窗紧闭,屋里也没有光亮透出来,沈随风蹙起眉头“这么早就睡了”
“他没睡,去敲门。”冯乐真示意。
沈随风答应一声,上前敲了敲门“尽安,是我,我来瞧瞧你的伤势。”
屋里无人应声。
沈随风回头看向冯乐真。
冯乐真抬步走到廊下“陈尽安,开门。”
话音刚落,屋里便传来一声响动。
“他真是只听你的话。”沈随风语气有几分嘲弄。
冯乐真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就开了。
“沈先生。”陈尽安朝沈随风点了点头,接着便在冯乐真面前跪下,“卑职辜负殿下信任,罪该万死,还请殿下责罚。”
沈随风看着他后颈上的淤痕,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他还穿着今日去侯府时的那身衣裳,身上的伤也没处理过,经过一个晚上的静置,如今血都凝固在脸上身上,叫人觉得触目惊心。
冯乐真神色淡淡“先起来,进屋再说。”
说罢,便直接进屋了,陈尽安顿了顿,等沈随风也进来后才把门关上。
灯烛燃起,沈随风就着灯光仔细看了看他,道“你得将衣裳都脱了,我才能确定具体情况。”
陈尽安像一只没有生息的提线木偶,闻言一动不动,只有冯乐真的视线扫过来时,他才低着头开始脱衣裳。
先是腰带、外衣,再是袍子,护腕,靴袜,一件件染了血的衣裳褪下,直到露出劲瘦的胸膛。眼看着他要开始脱亵裤了,沈随风下意识看向冯乐真,见她没有出去的意思,顿了顿也没有说话。
陈尽安低头脱衣,有些地方黏在了伤口上,他便直接撕开,粗暴的动作让伤口再次流血,看得沈随风牙疼不已,直叫他轻一点。陈尽安也不听,只是一件一件地脱,直到剩下一条亵裤,才犹豫着停下来。
烛光下,他身上遍布青紫,有些地方更是血肉模
糊,加上半边脸都有些扭曲,整个人都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沈随风快速为他检查了身体,确定骨头没坏后松了口气“只是皮外伤,养个几日就差不多了,我先替你包扎上药。”
陈尽安垂着眼眸,好像没听到。
冯乐真淡淡开口战场上厮杀的人,动起手来自然是有分寸的。5”
沈随风扯了一下唇角,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熟练地打开药箱开始做事。
浓郁的药油味逐渐在屋里蔓延,冯乐真端坐在椅子上,看着陈尽安静静站在那里,任由沈随风为他处理伤口。染了血色的纱布和棉花被随意丢在地上,很快便堆成了一座小山,陈尽安裂开的那些伤口被清洗得发黄发白,他却好像不知道痛一般,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等他的伤口包扎得差不多了,冯乐真才缓缓开口“本宫今日让你去之前,就知道你不会赢,之所以派你上去,是因为想平衡输赢,免得让祁家军难看。”
陈尽安顿了顿,迟缓地看向她。
沈随风下意识护在冯乐真身前,冯乐真察觉到他的动作,眼眸动了动。
“殿下今日,是想我输”陈尽安哑声问。
冯乐真回神“是。”
陈尽安定定看着她,许久才猛地松了口气“那就好。”
“没有耽误殿下的事就好。”
他伤成这样,就只担心这个沈随风觉得难以理解,却也因此松了口气。
“但本宫希望下次你能赢。”冯乐真眉眼柔和道。
陈尽安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突然爆发,眼圈瞬间红得厉害。
“是我没用。”他一开口,声音有些哽咽。
冯乐真笑笑“今日跟你对打的,是营关最英勇的将士,曾在战场上连杀八十一敌人,他手上是真真切切见过血的,你输给他,不丢人。”
说完,她停顿一瞬,“不丢人,但也不能一直输,本宫希望你下次与他较量,能将今日捱的这些打,都加倍还回去。”
“是。”
“现在,”冯乐真起身,“你什么都不要想,什么也不要做,乖乖养伤,伤好之后再继续为本宫效力。”
“是”陈尽安声音比先前大了些。
冯乐真弯了弯唇角,转身往外走去,沈随风立刻背着药箱跟上。
走到门口时,一阵寒风铺面而来,瞬间带走身上热意,冯乐真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眼圈泛红的陈尽安“今日之所以那么晚喊停,一是因为第二场要用阿叶下他们的面子,提前让你多捱几顿揍,好让他们发不出火,二来是为了向他们证明,你并非靠容颜才当上这个侍卫。”
那时胖武将的声音很小,她却听到了。
她轻轻一笑,“这样的流言,想来一直都有吧,长得漂亮的人总是会有这种烦恼,好在今日开始,再无人会质疑你。”
一个忠心的死士,不管属于哪一阵营,都值得所有人尊重。
陈
尽安怔怔看着她,嗓子阵阵发紧。
“本来不打算跟你挑明的,但有些人自诩聪明,也勘不破本宫用意”冯乐真叹息一声,自诩聪明的人忍不住看她一眼,她又缓缓道,“你这样的一根筋,只怕是更想不通了。”
“陈尽安,本宫的眼光不会错,你可以为今日的失败难过,但势必要尽快振作起来,知道吗”
“是,殿下。”
安抚结束,冯乐真扭头往外走,沈随风立刻跟了过去。
风大雪大,即便穿着披风,身上也是毫无热气,冯乐真低着头,快步走进连廊。
“殿下方才跟陈尽安说的都是真的”沈随风问。
冯乐真懒得理他“真与不真有何区别”
“区别在于殿下是真的将他当一件物件用,还是将他当做活生生的人。”沈随风回答。
冯乐真停下脚步“这个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
“答案不重要,但是不是误解了殿下,很重要。”沈随风看着她的眼睛。
冯乐真神色淡淡“本宫是前者又如何。”
沈随风沉默一瞬,无奈笑笑“那恭喜殿下,陈尽安信了你的话,以后会更加忠心于你。”
“就这样”冯乐真眉头微挑。
沈随风这下沉默更久,似乎在斟酌该怎么开口,冯乐真执拗地站在原地等着,想听他是什么想法。
许久,沈随风说“我不喜欢殿下做的事,但我喜欢殿下。”
冯乐真眼眸微动。
“所以,我又能怎么办”沈随风无奈摊手。
冯乐真喜欢他的坦诚,眉眼总算多了一分温度“那本宫若是后者呢”
沈随风顿了顿,眼底多了一分郑重“那我就得向殿下道歉了,误会殿下是可以随意牺牲下属的人,是我不对。”
“哦,那就不必了,你没误会,本宫就是可以随意牺牲下属的人,”冯乐真款步往前走,“今日就算派其他人去,也是要先捱一顿打的。”
只不过绝不会到陈尽安这地步而已。
沈随风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唇角挂起一分笑意“所以,是我误解殿下了”
冯乐真不理他。
“对不起殿下,我向你道歉。”沈随风追上去。
冯乐真还是不理他。
沈随风去牵她的手,冯乐真直接甩开,沈随风继续牵,她便继续甩,两个人都有点锲而不舍的意味。
等快到寝房时,冯乐真总算没有再甩开了,沈随风将她冰凉的手拢进怀中,用体温给她捂手。
冯乐真扫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问“你先前不是已经对本宫失望透顶,方才本宫向尽安言明真相时,为何要护在本宫身前。”
“殿下做的事如此缺德,我怕他一怒之下伤害你。”沈随风不介意说真话。
冯乐真眯起眼眸“为何还要护着本宫”
沈随风见转移话题失败,只好如实回答“
因为我喜欢殿下。”
冯乐真看着他俊朗的眉眼,沉默许久后缓缓开口“沈随风,官场之上永远不是非黑即白,本宫也会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时,你若要跟本宫在一起,日后会瞧见更多这种事,你当真做好准备了吗”
“殿下是什么意思”沈随风眼神暗了暗。
冯乐真扯了一下唇角,眼底没有半点笑意“本宫希望自己的枕边人,是可以事事理解本宫、支持本宫的人。”
她只留下这一句,便独自回房了。
沈随风独自一人站在风雪之中,直到身体开始发僵,才猛然惊醒。
这一日起,他接连三天都没见到冯乐真。
也不是刻意不见面,只是冯乐真临近年关有不少邀请,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一身疲惫,几乎是倒头就睡,沈随风住在偏房里,时不时要帮着府衙给冻伤的人上药看病,每天也是忙得厉害,两人鲜少有见面的机会。
沈随风现在闭上眼睛,都是冯乐真最后说的那句话。
“沈大夫,沈大夫”
沈随风猛地回神,对上祁景清的眼眸后顿了顿“抱歉,我现在给你诊脉。”
昨日侯府递了帖子,想请他给祁景清诊个平安脉,所以他一大早就来了,结果刚一坐下,脑子里就又钻出冯乐真那句话,以至于有些心不在焉。
“沈大夫有心事“祁景清平静问。
沈随风垂着眼眸为他诊脉“没有。”
“你骗不过我。”祁景清定定看着他。
沈随风顿了顿,倒没有再撒谎“是遇到点事。”
“说来听听,看我能否帮上忙。”祁景清提议。
沈随风笑了“你能帮上什么忙。”
“我都帮不上的忙莫不是男女之事”祁景清眼眸微动。
沈随风沉默了。
“还真是,”祁景清眸色清浅,“不如说来听听。”
“我近来有了心上人。”沈随风觉得有必要先说一下这个。
祁景清垂眸看着被子上的花色“嗯。”
“你不惊讶”沈随风疑惑。
他小时候就时常跟着师父来给祁景清诊治,这些年更是隔一段时间就来看他,相处起来比跟其他病患要随意一些。
祁景清顿了顿“你也到年纪了,有心上人不是很正常。”
沈随风笑笑,只是笑意一闪而逝,很快被苦涩代替“我近来做错了事,惹她不高兴了,她似乎不想要我了。”
“真的”祁景清猛地抬头。
沈随风一顿“你反应怎么这么大”
“惊讶罢了,沈大夫这样好的人,竟然也有人舍得放弃。”祁景清垂下眼眸。
沈随风眉头微皱“你是挺惊讶的,脉搏都快了不少。”
祁景清一愣,才意识到他的手指还搭在自己脉搏上,当即不动声色的将手收回被子下。
“还没诊完。”沈随风不认同地看向他。
祁景清“眼下更重要的是你的事。”
沈随风沉默片刻,道“把手伸出来。”
祁景清“”
两人僵持片刻,祁景清只能将手伸出来。
沈随风垂下眼眸专心诊脉,祁景清盯着他看了半晌,道“你呢你可想过放弃”
“当然没有。”沈随风立刻接话。
祁景清神色不明“为什么”
“嗯”沈随风抬头。
祁景清顿了顿“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人家已经想放弃了,你又何必纠缠不放。”
“怎么又成纠缠了,”沈随风莫名其妙,“我和她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祁景清蹙了蹙眉,还要再劝几句,便听到他又说,“你这几日是不是燥郁不安心气不顺这样寒凉的体质都上火了,我给你平日的药方里再加几味败火药吧。”
“苦吗”
“苦。”
祁景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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