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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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缓缓放开手,豹公主果然不再乱说话,只是那对兽耳一再的向后压,几乎对折起来。豹子没见过,我只知道猫发怒的时候一贯如此,呲着牙,弓着背,尾巴上每一根毛都向外炸开。
很遥远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
那时的灵姝是公主落难。身为圣上的掌上明珠,灵姝原本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前呼后拥,偏那一次,仓促出行,只有两个身着粗布衣裳的随从陪同,就这样懵懵懂懂的,惊慌失措的,从锦绣王都一路跌落到岭南这种穷乡僻壤的地界。
灵姝不安极了,恐惧极了,所以一见到豹贵妃口中可以信任的“姨母”便大发脾气,哭闹不休,寻死觅活的要回京。
显而易见,这是拥有食肉齿的野兽幼崽。相较于生下来就会跑会跳,会逃避躲藏的猎物,狩猎者流露出的不安与恐惧当真惊天动地。
可那样的灵姝,一看到我便睁圆了眼睛,收起了利爪,歪着脑袋打量我一会,然后一点点朝我蹭过来,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仿佛终于回到属于自己的领地,灵姝看着我笑,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
从前灵姝分明如本能一般天然的信任我。
如今呢
我紧盯着她眼底浓郁的绿意,真想看到她心里去,可惜,我只看到愤懑的怨恨。
我承认我的确做过对不起灵姝的事,那件事何至于灵姝恨我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我微微蹙眉,几近自语“为什么恨我,灵姝。”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刹那,我忽然醒过神,却是为时已晚,覆水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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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姝怨恨我这么多年,她耿耿于怀的,郁结于心的,所有所有的一切,在我的茫然与困惑之下,无疑成了一场可笑的独角戏。
我看着她含在眼眶中许久的泪水,顷刻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一颗接着一颗滴在我指尖。
我像是被飞溅的热油灼伤,不禁猛地缩回手。
灵姝则趁此机会用力推开我,我不小心撞到背后的桌角,侧腰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可这种疼,远比不过灵姝一边流着泪,一边说恨我、讨厌我,来得更强烈。
“郁润青你就是混蛋王八蛋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
豹公主满腔怒气,却不是赌气,她决绝的眼神好似利箭,一支支的从我身上穿过去。
这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我内心深处一直都将灵姝当成不懂事亦不记事的小孩子,我总想着等灵姝真正长大了,她会明白我,理解我,到那时我们还能和从前一样
我错了,是我错了。
豹公主用她漂亮的兜帽遮住那对兽耳,最后看我一眼,便转身向外走去。
我多么想抓住她,多么想求她原谅,想让她知道我曾无数次在梦里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与我最好的朋友一起爬上那高高的龙树。
可最终,我只
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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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她更讨厌我。”
“不见也好,我这样的人,本来也不配”
“天底下有没有人比我更自以为是呢我原以为,阿檀虽然总让我离她远一点,但心里是喜欢我陪在她身边的,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上赶着惹人嫌;我原以为,灵姝是骄纵惯了的,忘性大的孩子,若与她辞别,免不得生出许多事端,不知又要哭闹几场,所以不辞而别,辜负了她待我那一颗赤忱的心;我原以为,那三年纵使万千虚情假意,也会有一丝真。”
“我落得今日下场,怨不得旁人,只怨我又蠢又坏,惹人厌却不自知。”
“你呢”
“我知道你恨我。这样很好。你一辈子都会记得我。”
“听到了吗有人来了,去吧,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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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川这样的地方实在没有一点可取之处,瞭望台的历任督长都是离开了就不肯再回来。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沈砚竟然会回来探望我,还带来一只小鹰与我作伴,这令我感受到许久未曾有过的欣喜。
不过沈砚的中原话还是马马虎虎,他没有他姐姐聪慧。
沈砚“润青师姐,见到你安然无恙可真好,我听闻你险些遭心魔所害,为你担忧了好久。”
我想了想说“多谢你,已经没事了。”
沈砚露出很灿烂的笑容“是啊,不幸中的万幸,这世间修真者众多,有几个能侥幸逃脱心魔呢,润青师姐果然是嗯呃”
“我很想教你该怎么说,可也不好王婆卖瓜。”
“王婆卖瓜我知道,自卖自夸。”
我转过头看向伏在窗前,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小鹰“如果我没记错,它叫做云中雪我从前听你姐姐提起过,它是阿郎山的神鹰,长生天的信使。”
“对润青师姐可不要小看它,它长大以后是很厉害的,而且很听话”
“这样珍贵的神鹰,赠予我委实可惜,何况我留下它,岂不是把它也关在了这四方牢笼里你能有这份心意,我很满足了。”
“怎么会呢,不可惜。”沈砚局促的搓了搓掌心,既然耷拉着脑袋低声道“我听陆师姐说了,当日多亏润青师姐早早发现我延误布阵时机,竭力替我布阵弥补,这才没有惹出更大的祸事若没有润青师姐出手相助,我定然会被逐出师门的。到时候我怎么有脸回家见姐姐。”
困煞之阵于我不过举手之劳,却让沈砚这般的介怀,还费劲心力寻来神鹰向我道谢,倒是令我有些脸热了。
“沈砚。”我摆摆手“千万别这样说,原本就是我愧对你姐姐。我想你姐姐既叫你来中原,又送你入宗门,一定是很疼爱你这个弟弟,才为你筹谋许多。我今生没办法向她赎罪了,只好退而求其次我倒不是说帮了你就不欠她的,其实我也没帮你什么,我的意思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嗯你能明白吗
”
沈砚不懂,又或是装作不懂,总之他一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小鹰你务必留下”的样子。
这一点他和他姐姐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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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鹰颈上拴着一条细细的银链,银链上坠着一块精巧的玉牌。
原来小鹰有名字,叫雪团。
我起初觉得这名字与小鹰的长相十分贴切,一声声唤着,也朗朗上口,谁成想,雪团在寒川的风雪里渐渐长大了。
巨大。
我被幽禁的第七年春,巨大的雪团不小心踩塌了屋顶,我不得不大半夜爬起来拆东墙补西墙的修屋顶。
雪团躲在屋后,用两扇羽毛浓密的大膀子遮住自己的小脑袋,估计是想像小时候那样装无辜。
演技拙劣,可我没说它,主要怕它飞起来,扑腾着膀子,彻底掀翻房盖。
我一度怀疑,沈砚当初是没地方养它才送到我这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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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八年的永夜,窗前的那棵枣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我和雪团各自挡着一面风雪,因此枣树仍然枝繁叶茂。
恰巧这一夜月圆,繁星密布,我生了一炉炭火搬到外边,和雪团枣树围坐一圈,一边烤鱼一边赏月观星。
鱼是雪团捉来的,理应它先享用。我只把外边烤焦了一层,它喜欢吃,又想扑腾膀子。
“喂。”
“”
“不要碰到你小枣姐姐。”
天杀的。
我竟然和一只鹰一棵枣树拜把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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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寒川的这些年,我根本没怎么正经修炼过,也没想着研习术法,从清晨到日落,无不是得过且过的混日子。
大抵这般无欲无求的心境很难得,我被幽禁的第九年夏,修为终于突破了瓶颈好久好久的金丹期,成为仙盟内为数不多的元婴修士之一。
莫说旁人了,我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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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师姐这一次来看我,与平时不太一样。
她说这是最后一次来看我,并给我带了几件崭新的衣物,让我日后珍重。
陆师姐煞有其事,若非我自己晓得十年之期就要到了,恐怕还真要让她唬住。
“润青,你不开心吗”
“没有啊,我开心的。”
我分明嘴角上扬,笑容明朗。
可陆师姐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温柔的怜悯,她抬起手,拍拍我的肩膀,轻轻抚摸我的背脊“别害怕,或许你从前做错事,可已经受过罚了不是吗,相信我,你师姐不会再怪你。”
我抿了抿唇,又抬头朝站在我身旁的陆师姐笑“哎,小舟,你误会了,我只是担心我离开这,枣树没人照顾,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你看,都结果子了,可惜不能吃,苦的要死,我又白费功夫。”
“怎么会白费功夫,她陪你的时间,可比雪团更长。”
“那倒是,说起来还要多谢你,替我寻了这么一棵善解人意的枣树,我每次对她发牢骚,她都站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听,一次也没嫌我烦。”
陆师姐被我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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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师姐走后,那个人才敢出来。
“我要离开这了,你还跟着我吗”
“不要哭啊,我又不会把你丢在这。”
“你想我离开这之后,去蛮荒神域把玹婴放出来,这不可能的,且不提那十二重封印,还有仙盟十二宗门世合力值守,我根本做不到”
“你不好受,难道我就好受吗”
“够了,别再说了,你纠缠我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让我去解开封印,我答应你总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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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欺骗了很多人,我把心魔悄悄藏到了很隐蔽的地方。
这些年,她时不时就要跑出来作怪,一会说小枣妹妹其实是棵沙果树,一会又说雪团弟弟其实是只大白鸽。我都没理她,懒得理她。
可最近一阵子,她想要的越来越多,我知道她这一回是想害我万劫不复。
我丢下小枣妹妹,撵走雪团弟弟,坐在屋檐上,独自望着那满目疮痍的月亮,悬在旷野上,心里还怜惜着她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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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终至。
我仍难以释怀,便私用禁术,为自己拔除了情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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