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州城原本是没有宵禁的,只是今日,才一更天,鼓楼内忽然传出一阵阵雷霆般的鼓声,旋即有百来个官兵身着甲胄快马加鞭的从府衙内冲出来,一边纵马疾驰,一边高声呼喊“暮鼓三响蒸民避让”“暮鼓三响蒸民避让”
所谓三响,其实是三百响,三百响鼓声过后,倘若百姓仍在街上随意行走,那便是犯夜重罪,轻则受笞打,重则被拘禁,横竖都不是什么好事,百姓们自然避之不及。
很快,梅州城内的大街小巷就空无一人了,连平常拎着锣鼓在街上巡夜的更夫也奉命躲回了家中。待城门关闭,钟声停止,万籁俱寂之时,郁润青低头朝井下望去。
月光溶溶,落入井中,隐约的折射出些许粼粼水色,只是站在井口处,就能感觉到一股寒气涌上来。
“郁润青,你千万当心点”灵姝紧绷着,定睛看着郁润青。不管从前有什么恩怨,此刻她是真害怕郁润青下去就再也不上来了。
郁润青回头朝她一笑,手撑着井台,很利落的跳了下去,那姿态不知道的该以为只是翻个墙头。
灵姝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等了半晌,竟然没听到预想之中的水声,心里既担忧又好奇,可长牙不定几时从井里窜出来,一众修士严阵以待,她也不好上前去查探,只得偏过头询问一旁的修士“为何没有水声”
那修士手里握着剑,丝毫不把灵姝放在眼里,“什么水声”他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又不是跳井寻死,非得扑通一下吗”
“你”灵姝瞪他,一个眼神将他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辱骂了一遍。
“殿下不必忧心。”另一个修士开口道“润青深受天道眷顾,绝不会福薄至此。”她说完,看着灵姝微微一笑,又替方才得罪了灵姝的修士解释道“殿下也别怪他,他同宗主一样,皆是顺应天命的人,自己的性命尚且不以为然,何况旁人呢。”
顺应天命,即命中一切,或生或死,或得或失,或苦难或煎熬,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无需为生死得失而感到悲喜,也无需为苦难和煎熬感到愤懑哀愁。世间本如此,任凭是谁,活着就活着,死了就死了,不过是天命所受,何必起波澜;得到了就得到了,失去了就失去了,不过是顺其自然,何必生涟漪。
顺应天命者修习之道,往往不受七情六欲所扰,亦不受权势名利所困,永远是冷静的,理性的,所以又被世人称之为无情道。
灵姝眉头微蹙,看向站在井旁的岳观雾,她手压着剑柄,神情漠然的盯着井口,那似冰种翡翠一般晶莹剔透的春蓬剑在月色下流转着灵动的光晕。
春蓬剑世世代代为正道修士所有,是举世闻名的上古神器,是正气凛然,惩奸除恶的神之剑,而重葵剑则与之相反,世世代代为邪魔所控,是极凶极恶的上古魔器。
一正一邪,一神一魔,好似黑白分明的两把剑。
可灵姝记得很清楚,郁润青曾在寄给她的信上写道春蓬和重葵是两件上古凶器,
为斗法而降世,只有命中注定的宿敌才有可能解开封印。
也就是说这两把剑本身并没有什么正邪之分,只不过从古至今正与邪始终是宿敌罢了。
灵姝不懂魔教正道,更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弯弯绕绕,横竖在她看来,两件凶器斗法,所寻的剑主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人,但凡有一个肯后退一步,打消要弄死对方的念头,也不至于每一任剑主都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至于那所谓的上古神器春蓬剑,实在是美则美矣,却又杀气腾腾。灵姝看着那把剑,心里总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像是站在万丈悬崖旁,随时会跌落。
正当这时,地面忽然剧烈震颤起来,一道裂痕从井口向两侧蔓延,随着地动山摇轰隆作响的震颤,那道裂痕成了裂缝,越来越长,越来越宽,眨眼间就裂成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
一众修士纷纷御剑腾空,灵姝也一跃而起,轻盈的落到裂缝之外,然而她还没完全站稳,地面又是一阵猛烈的翻腾,一团黑影咆哮着从裂缝里挤了出来。
是长牙
它出现的这一刻,灵姝才知道为何世人称它为龙牙子,它的羽翼和龙尾像极了大名鼎鼎的应龙,可它的头却酷似奢比尸,面是人面,耳是狗耳,唯一不同是它的耳朵上没有奢比尸的青蛇,反倒是鼻子上端长着一根三尺长的如剑一般的獠牙。
长牙破土而出,急切的想要向梅州城内逃窜,双翼张开,未待展翅,一道碧绿色的剑光由上至下划开了夜幕,也干脆利落的割断了它的一侧羽翼。
长牙尖锐的嘶吼一声,龙尾猛地向外一扫,几个修士躲避不及,被狠狠击飞出去。
灵姝心中一紧,顾不得许多,急忙从地面的裂缝中跳了下去。
裂缝很深,的确深不见底,但总归是有底的。灵姝沿着两侧凹凸不平的石壁一路向下,终于找到了井中的地窖,可是,地窖坍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是漆黑一片。
“郁润青”灵姝脚踩在暗河里,分明是三伏天,却冷得浑身发抖,她颤着声唤道郁润青”
黑暗中,忽而燃起一簇微弱的火苗,火光摇晃,逐渐离她近了,郁润青浑身湿濡的扶着石壁,缓慢地朝她走来,面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丁点的血色。
“郁,郁润青你还,还好吧”
“嗯”
郁润青示意她伸手,将掌心里温暖而微弱的火苗倒在了她的掌心上,“拿好。”郁润青的声音也像这火苗一样微弱,看着灵姝说“你怎么下来了,这里随时有可能会坍塌。”
“我当然是下来救你的知道会塌不快点跑”灵姝这样说完,突然觉得不太对劲,空气中有太浓重的血腥气了。她颤抖着手,将掌心的火苗缓缓下移。
郁润青的脚下似乎有一滩水,并不是暗河水,那是不知从何处汇聚起来的鲜血。
“你受伤了”
“嗯。”
郁润青点点头,靠在石壁上,从袖口中翻出一张湿漉漉的将要破碎的符纸,用灵
姝掌心的火苗小心翼翼地烘干后,勉强催动,符纸燃起,几乎顷刻间,裂缝之外传来一声清脆高亢的唳唳肃鸣,紧接着一道白影俯冲进裂缝之中。
灵姝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被一只巨大的鹰爪掐住了腰,随后拔地而起,直冲九霄。
“啊啊啊啊啊”灵姝一向胆子大,可被从高空中丢开的那一瞬间,还是没忍住尖叫起来,好在雪团动作非常快,在空中打了个转后用厚实柔软的鹰背接住了她,稳稳当当的落了地。
郁润青从鹰背上滚下来,只觉得浑身都痛得厉害。雪团不知道她受伤,也用鹰爪抓了她一把,差不多将她身上那几处伤捏了个遍。
郁润青本来就很疼,现下更是疼得直冒冷汗,不禁拿拳头杵了雪团一拳。
雪团皮糙肉厚,根本感觉不到,还以为是郁润青同它亲昵,它好久没见郁润青,想念的厉害,这会一个劲拿脑袋往郁润青身上拱,像个耍贱卖乖的小孩子。
“喂”灵姝有小兽一样敏锐的直觉,自然看得出雪团不是一只坏鹰,只是伸手抵住雪团的脑袋出言提醒“你要弄死她了”
郁润青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
问心宗修士终日四处奔波,清除鬼祟,斩杀邪魔,偶尔碰到个狠角色,受伤是在所难免的。郁润青初入宗门那几年,每次下山历练都会写信给灵姝,写此番历练如何险象环生,如何伤亡惨重,如何侥幸存活从来都是报忧不报喜。
她自小做错事就爱装可怜,盼着人家看她可怜就原谅她。灵姝很清楚这一点,并不把信上的内容完全当真,可如今见她浑身是伤,那一次次的险象环生忽然间又浮现在脑海中。
杀了长牙,并不会修为骤增,好处,少得可怜,若不是为着梅州百姓安宁,谁愿意去冒这样的险呢。岳观雾是这样,郁润青是这样,那十几个金丹期的修士也是这样。
“郁润青”灵姝喃喃唤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郁润青忍痛站起身,目光掠过灵姝,望向不远处激烈的战局。
岳观雾之前大抵是在长牙的双翼上吃了亏,这次刚一照面就斩断了它的右翼,长牙失了右翼便失了平衡,纵使气急败坏也无力回天,在十几个修士的围攻之下,已然是强弩之末,恐怕要不多久就会败下阵来。
郁润青微微松了口气,移回视线,看着灵姝,须臾,忍不住道“你好好梳一梳头发,都快成鸡窝了。”
“谁鸡窝啊”
“欸哭什么好,不想梳就不梳。”
灵姝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颇有些低落地说“我从前恨你,为了岳观雾不愿意跟我离开,为了岳观雾也不愿意为我留下,所以你给我寄那么多封信,我都没有回过一封”
郁润青没有等灵姝把话说完,一把推开了她,袖中符纸丢出去,是潮湿的,染了血的,笔锋模糊的,根本挡不住长牙最后那全力一击。郁润青没有丝毫犹豫,甩出腕间的缚仙镯,与此同时,春蓬从后方袭来,锐利无比的剑锋霎时间将长牙劈杀成两半。
“小心”
“郁润青”
郁润青闭上眼,只觉得双目刺痛无比,像是有一团火在灼烧她的眼珠。
真糟糕。
她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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