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贞说“你起来吧。”
萧沅沅起身。
赵贞没有说话,只是仰头望着雪花。
萧沅沅隔了数尺,站着不动,也假装抬头看雪。
赵贞不说话,她也不主动说话。
沉默持续了大概有小半盏茶的工夫,两人下意识,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赵贞忽然说“你会堆雪人吗”
萧沅沅说“不会。”
赵贞说“这梅花怕是开不久了。”
园中角落有几株梅树,开的正鲜艳。
萧沅沅说“败就败了。”
赵贞说“败了可惜。”让侍从折了几支,插到瓶里去。
赵贞蹲下身,捧了一大捧蓬松的落雪,堆集在一起。萧沅沅站在不远处,冷眼瞧着,也不搭手。侍从上前劝说“皇上,这雪太冷,仔细冻伤了手。”
赵贞说“朕想堆个雪人。”
奴婢们忙取了手套来,又拿来镐子,铁铲,赵贞不要人帮忙,硬是要自己堆。累的满头汗,也没堆出个人形来。好不容易把雪人头安上,一转身,塌了。萧沅沅心中好笑,索性将手揣到了袖子里,冷眼旁观。
萧沅沅此刻心生怯意。
身体的感觉骗不了人。此刻她离赵贞几步之遥,然而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靠近。身体有种本能的抗拒。
她想要做皇后,想要得到权力和地位,不跟赵贞虚与委蛇,是不可能的,怎么样,表面都得装一装。但她现在装不出来。经历了前世的恩爱离合,到最后你死我活,她和赵贞之间的感情,早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要笑脸相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远比她想象的要困难多。
她有一瞬间几乎打起退堂鼓。要不算了吧,何必勉强自己呢。她的确憎恶赵贞,恨不得亲手撕了他。最好挠花他的脸,拔光他的头发,再用刀子剜他的肉,在他身上扎一百八十个眼子。可那毕竟已是前世的事,她而今已然重生,前世的一切,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何必还要执着不放。如今的她重获安宁,就该忘却前尘,摒弃心魔,不要再生贪婪妄念。
赵贞将雪人头捡起来,重新安放上。
结果是歪的。
赵贞打量着手堆的雪人“这跟朕想的不一样。”
萧沅沅说“怎么不一样”
赵贞说“堆这个,比朕想的要难多了。”
萧沅沅走上前“堆雪人也是有技巧的。”
赵贞笑,摇了摇头“朕还是不擅长。”
他摘了手套,双手合在一起,轻轻搓了搓。他随即习惯性地朝她伸出手。
萧沅沅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由他拉住。
这是赵贞常住的地方。进门便是一张书案,笔墨纸砚,都放在背后架子上。旁边有一张窄榻,可供一人坐卧。榻边一高几,上置一深瓶,瓶中插着几支腊梅,清新雅致。睡觉的床在间壁后面,用屏风隔着。
平日里,赵贞都要去夫子那里读书的,今天下雪,免了功课。
赵贞脱了大氅,见萧沅沅还穿着披风“你还穿着那干什么屋里又不冷。”
萧沅沅只得脱了,一并交给身旁侍女。
赵贞进了内室。
萧沅沅估摸着他更衣去了,于是便在外面侯着。赵贞不在,她好奇地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这个地方,每一处,都有她和赵贞的回忆。
她少时常来这里。赵贞坐在那案前写字,萧沅沅便替他磨墨,有时嬉戏打闹,猜谜下棋。窗下有个画眉笼子,那是赵贞养的鸟儿,萧沅沅每次来都要给它喂食,逗它玩耍。
还有琴。
她看到琴案,走上前去,缓缓坐下,轻轻拨动了琴弦。
这把琴,是她赠给赵贞的。
萧沅沅随手弹了一支曲子,还没弹完,就听到哐当一声,伴随着赵贞的厉声呵斥“蠢材滚出去”
萧沅沅连忙起身往屏风后,就见赵贞坐在镜前,散着头发,木匣子被打翻了,东西乱七八糟掉落一地。两名侍女正惊慌失措地跪着。
萧沅沅印象里,少年时的赵贞性情很温和,很少责备下人。眼前的赵贞,和她记忆里的模样显然有点不相符。
萧沅沅有点怀疑,他脾气是冲着自己来的。因为她刚才在弹琴,正投入,赵贞突然摔了东西。这东西应该是赵贞摔的。看赵贞脸上的怒气,也差不多证明了她的猜想。
赵贞再次喝道“滚出去”
他在骂侍女呢,还是在骂自己呢还真不好说。不过萧沅沅脸皮很厚,就当他是在骂侍女了。
萧沅沅冲侍女说道“你们先退下吧。”
侍女慌忙退下。
萧沅沅上前,捡起了地上散乱的盒子和梳篦“皇上在气什么”
前世的赵贞,一直性情都很温和宽厚,不论是对侍臣奴婢们,还是对妃嫔媵妾,都极少发怒。年过三十之后,因为身体病痛,加上朝政之事摧折心肝,性子逐渐变得暴躁。
赵贞收敛了怒气“这两个蠢东西,把朕的头皮都扯痛了。”
萧沅沅看他是要梳头“我来给皇上梳吧。”
她将匣子放回镜台前,又握着梳子,来到赵贞身后。
赵贞说“朕头痒,你给朕篦一篦吧。”
萧沅沅于是又放下梳子,拿起篦子。
赵贞头发很长,尤其他坐着,长发几乎曳地。萧沅沅拿篦子,从头顶往下,轻轻篦着。他发质很好,发丝如同缎子似的漆黑柔软,摸上去也很舒服,凉凉的,滑滑的。
萧沅沅佩服起自己此刻的伪装和忍耐力,竟然没有一时冲动,也找个绳子来把他勒死。
赵贞道“你刚才弹的那首是什么曲子”
萧沅沅说“关山月,皇上忘了吗”
赵贞道“朕想起来了。”
萧沅沅说“皇上以前最喜欢这首曲子。”
赵贞沉默不语。
他盯着镜子里的两张脸。年轻而陌生的面颊,使他感到有点痛苦。
赵贞一点也不想重返少年。
少年时的他,是太后萧云懿掌中的傀儡。自从懂事起,他便活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自己有一天会像父亲一样,死的不明不白。他熬啊熬,熬啊熬,一直熬到太后薨逝,他才真正拥有帝王权力。他奋斗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拥有了一番事业,一瞬间化为乌有,又要重头开始努力。
这比眼前的萧沅沅还要令他头疼。
“朕最近头怎么天天痒。朕是不是长虱子了”
萧沅沅笑说“皇上怎么可能长虱子。”
赵贞说“那朕的头怎么这么痒。”
“皇上大概是心情不好。”
“朕前日做了一个梦。”
赵贞语气平静说“朕梦见,你背叛了朕。朕在梦里,恨不得要抽你的筋,扒你的皮,将你碎尸万段。那梦好生清晰啊,好几日了,朕还是忘不掉。”
萧沅沅说“皇上忘了梦都是反的。”
赵贞说“是吗”
赵贞盯着镜子里她的眼睛,好像在猜测她此刻有几分诚实。
萧沅沅说“那当然了。”
她想起,她离宫那几年,隔三差五就做梦。梦见赵贞来接她入宫。每次醒来,她就盼啊盼,盼着梦会变成真,然而赵贞最后都没有来。她那时就知道,梦都是假的了。
赵贞说“你敢发誓吗”
萧沅沅望着镜子里“我要是说假话,或者背叛皇上,就任皇上把我抽筋扒皮,碎尸万段。”
发誓有什么了不起的,女人才信起誓呢,男人可没一个信的。
当年她跟赵贞恩爱,枕席之间云雨之际,她也逼赵贞发誓,今生今世只爱她一个,只对她一人真心,赵贞不也发了结果还不是一样,只有她自己当真。赵贞从未当真。
赵贞听见她念的誓词,忍不住笑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假话,但还是忍不住笑。
两人望着镜子里,一时无话。赵贞的手在下方,握住了她手。他揽着她腰,坐到自己的膝盖上。
她顺势抬起胳膊,伸手,环住他的脖颈。赵贞闭上了眼睛,脸轻轻蹭着她,碰到她鼻子,又寻她嘴唇。
萧沅沅道“皇上刚才不是不认识我吗”
赵贞刚要吻她的嘴,顿时又合上了。
赵贞拿起她的手,翻看着她的指甲。
他想起那条血迹斑斑的白绫。得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把手指甲折断出血。她就是这样烈性,连死也不肯老老实实地死,反抗有什么用呢明知道都是徒劳还偏要固执。
“皇上在看什么”
“朕看你的手。”
她的指头嫩如葱根,指甲盖粉红圆润,带着光泽。
她的脖颈也是光滑洁白的,并没有抓挠的痕迹。她前世死之前,可是将自己脖子挠出了血的。
赵贞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稚嫩天真的少女,始终还是无法将她跟前世那个咄咄逼人,心肠狠毒的妇人联系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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