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傍晚时,景烨来了临华殿。

    此处是皇宫里最偏僻的地界,正常情况下连宫人都很少路过,先前是景烨生母的住所,新帝继位后,内务府特意遣人修缮,花了好些心思,这才在尽量维持原貌的前提下,将“荒凉破败”变成了“清静雅致”。

    可惜,对方并没能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荣登大宝,打从景烨懂事起就缠绵病榻,年前咳血而亡,空得了个太后的尊名。

    挥手制止身旁太监的通报,景烨亲自上前推开殿门,绕过屏风,面色苍白的青年果然疲倦地合着眸。

    约莫是疼,又或是做了噩梦,对方睡得不大安稳,眉心紧紧皱着,拢起道深深的印痕。

    景烨从没见过这样的陆停云。

    脆弱,不安,惹人怜惜,印象里,对方总是意气风发,连被赶出京城那日,骨子里也透着倔强和执拗,仿佛天塌下来,也无法令他弯腰。

    下意识地,景烨伸手,想将那烦忧抚平。

    怎料他刚有动作,陷进锦被中的青年便陡然睁眼,看清来人是谁后,非但没有放下警惕,反而还厌恶地躲了躲。

    重伤未愈,又是乍然惊醒,青年稍稍一动就咳得厉害,撕心裂肺,似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景烨无法,只得停在原地,使了个眼色,旁边立刻有宫人端来一盏泡着参片的温水,准备伺候前者喝下。

    青年却不张嘴。

    景烨也没恼,虚虚睨了眼那宫人,道“拖下去,仗责十。”

    后头立刻有个紫袍太监应,“喏。”

    李延福,伺候过两朝天子的大内总管,当初景烨能在老皇帝的药里动手脚,少不了对方的帮忙。

    按理说,此等共犯,以景烨的多疑,合该在稳住朝局后,找个由头将对方灭口了事,但李延福毕竟只是个太监,手上没实权,荣宠皆倚仗君恩,翻不起什么大浪,既用着顺手,景烨索性便留在身边。

    知晓陛下的用意,李延福嘴巴回得快,动作却很慢,还没等真正碰到那瑟瑟发抖、想求饶又不敢的宫人,就听到青年嘶哑的嗓音,“景烨。”

    一字一顿,像是喉咙里挤出来,淬着满满的恨意。

    眼观鼻鼻观心,李延福无声屈膝,其余宫人也跟着一起,垂头跪了满地。

    整个临华殿顿时落针可闻。

    察言观色,是做奴才的基本功,如今能在御前伺候的宫人都清楚,他们这位陛下平日瞧着温和,若真动了怒,杀起人来,眼都不会眨一下。

    偏偏今日陛下的心情似是极好,面对青年毫无遮掩的敌意,反而还轻笑出声,“朕记得你以前也这样叫过。”

    正是他做戏试探的那晚。

    平日里对方总是恭恭敬敬,公私分明,不敢越雷池一步,唯独在听到“迎你为后”四个字时,又惊又喜,颤声叫了自己的名字,仿佛千种情绪尽藏于这二字,未等细细吐露,便记起彼此的身份处境,慌忙改口,“殿下。”

    “你醉了。”

    物是人非,当初被景烨随意抛之脑后的画面,此刻却纤毫毕现,历历在目。

    然而,同样的回忆,对真正的陆停云来说,却是穿肠毒药、是自己愚蠢轻信的证明。

    原主从未稀罕什么皇后之位,更没想过要和景烨平分天下,他惊讶,是因为本该埋葬在心底的妄念被发现;

    喜悦,则是因为得到了钟情之人的回应,甚至愿意违背祖制,给自己寻常夫妻的待遇。

    当时的景烨未娶妻,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收,且明面上,丞相府是凭实力不站队的中立,陆停云离京多年,一心搞事业,哪里会得知对方与丞相之子的私交,就这样傻乎乎地、一头栽了进去。

    “是吗”

    难过或恼怒,都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强忍咳意,宋岫淡淡,“虽然我有些忘了,可想来,陛下当时也做了同样卑贱的事。”

    景烨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卑贱二字,是他生平最讨厌的词语,以至于他明知青年是存心激怒自己,依旧感到了不悦。

    “怎么难道是陆某说错了什么”不再以臣子自称,宋岫费力抬了抬胳膊,从那倒霉的宫人手里拿过茶杯,慢吞吞润了润喉,“出卖一张面皮讨好文臣再讨好武将,原来当朝天子最擅长的,是以色侍人。”

    表情戏谑,他好似真把对方当成了青楼里的妓子,审视般,目光上下扫过景烨,活脱脱一副挑肥拣瘦的恩客做派。

    景烨沉下声音,“阿云,别和朕置气。”语调仍温和,但任谁都看得出,他的耐性即将告罄。

    宋岫偏要踩着对方的雷点蹦迪,“咳咳我说什么来着,陛下做起戏来,真是比最娇滴滴的姑娘还会哄人。”

    “想必皇后一定很满意。”

    林静逸,字子闲,当朝丞相最疼爱的幼子,大靖开国以来第一位男后,原本景烨为其遣散后宫、是民间津津乐道的恩爱佳话,此刻却被青年的嘲讽染上层阴翳。

    虽说林家在夺储一事上从未站队,可很多时候,不站队本身便是一种支持,景烨登基后,林家自然而然成了中立一派的领头羊,先行投诚,替新帝效命,这才让景烨在短时间内迅速稳定住朝局。

    将陆停云救出死牢、安置到临华殿的事,景烨还未曾向林静逸提起,纸难包火,宫里平白多了一个人,或早或晚,对方总会知晓。

    思及此,景烨终究淡了来时的兴致。

    没错,他是想救下陆停云,将对方养在宫里,也算全了潜邸时的一番情谊,但自始至终,景烨都未想过,要为了陆停云而废后。

    且不说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子闲总归救过他一命,对方性格纯善,有许多事,景烨不方便和对方说,却并非是对方的错处。

    “你好好休养,”知晓青年此刻在恨他什么,景烨压住恼火,道,“那万将士,朕会处理好他们的后事。”

    肉眼可见地,青年的脸色灰败下来,“如何处理”

    那些将士,皆是随他征战多年的亲信,虽说祸不及家眷

    ,可生杀大权掌握在景烨手中,怎能叫人安心

    “为国捐躯,自然是将抚恤的钱粮一分不差发下去,”轻松拿捏住对方的软肋,景烨拂袖,“再详细的乖乖喝药,朕明日再来告诉你。”

    宋岫我呸。

    为国捐躯明明是殉了狗皇帝的疑心,死在自己人箭下。

    行昏君之事,还想在史书上留下明君的美名,世界意识竟真敢把这滔天的气运送给一个不仁不义的主角。

    所幸,这个小世界里不止一位主角哪怕原著是实打实的景烨视角。

    既然狗皇帝打算享齐人之福,那他这把火,就先从后院烧起。

    养好身体再说吧,幽幽地,4404冒头,你现在连床都下不去。

    宋岫没关系,林静逸会自己来找我。

    丞相家的幼子,千娇百宠,耳濡目染,再如何善良,也不可能是个随便捏扁揉圆的软柿子,况且,对方越是善良,就越无法容忍景烨徇私枉法、包庇自己这样一个本该千刀万剐的死刑犯。

    到时焦头烂额的只会是景烨。

    无论景烨选择向林静逸坦白,还是再演一场假死的戏、把他送出宫去,宋岫都能从其中获利。

    低咳两声,宋岫笑,看来我确实得多喝几碗药。

    林静逸掌管宫中账目,越是珍稀的药材,越难被银子抹平,纵使景烨用私库填补,也很容易被前者察觉出猫腻。

    他没问我的伤,抬手抚上脖颈,宋岫若有所思,来之前见过霍野了

    4404算是吧。霍野得到的命令是十二个时辰贴身“护卫”,所以对方并未离开临华殿,仅仅是叫来下属,给景烨递了张字迹玲珑的纸。

    上面详细记录着宿主的一举一动,当然,酌情略去了“壮士”的部分。

    当时宋岫在睡觉,4404没忍心出声,等景烨真正进门,才叫醒对方。

    行吧,谁让他现在是狗皇帝的人。经过方才那么一折腾,宋岫睡前包扎好的伤口又渗了血,但他实在懒得再动弹,低头瞄了下,见没弄脏衣服,便合了眼不理会。

    暗处的霍野却对这味道极敏感。

    像一只被猎物吸引的猛兽,他不自觉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青年身上。

    那爱哭的小太监正在厨房煎药,一时半会,怕是难以发现对方的异样,或许自己可以弄出些声响,引前者过来查看。

    毕竟他的首要任务是保住陆停云性命。

    但还未等霍野动作,假寐的青年就张口,“安静些。”

    霍野除开呼吸,他没做其他任何多余的事。

    “你的眼睛很吵,”声音细若蚊呐,青年皱眉,“别总盯着我看。”

    霍野若非怕对方突然断了气,他何至于目不转睛。

    可霍野到底默默移开了视线。

    方才殿内的对话,已然让他将真相猜出个七七八八。

    暗卫无需思考,只需执行,他不能放青年走、也不能放青年死,却能在有限的范围内,让对方舒服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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