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一十八章

    连续失眠几个月,景烨除了精神紧绷脾气暴躁,身体也虚得要命。

    像被蛀空的树木,只消轻轻一推,便会轰然倒地。

    身体沉重得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他半睁着眼,被周围吵吵嚷嚷的声音闹得心烦,想大吼,却仅是滑稽地抽动两下嘴角,并未引来任何注意。

    除了宋岫。

    适时后退,他隔着人群,替自己找了个绝佳的观赏位,从空隙中冷漠瞧着景烨那张溅满鲜血的脸。

    对方仍坐着那把象征至高权利的龙椅,可毫无疑问,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几十秒前的威严,四肢瘫软,像只垂死挣扎的虫豸挂在上头。

    幼时受过的欺辱,造就了渣男远超常人的自尊心,对方大概宁愿死了,也不愿被围观狼狈的丑态。

    但没有谁理会景烨本人的想法。

    臣子们争相上前,急着表现自己对帝王的关切,无人敢轻易挪动景烨的位置,更别提扶起,一张张嘴巴开开合合,黑洞洞,惹得景烨犯恶心。

    下意识地,他将视线拉远,瞧见安静站在外头的红衣青年,大概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对方扬唇,无声对他做了个口型,“殿下。”

    柔情蜜意。

    偏字字。

    刹那间,景烨确定,过去的噩梦、今日的急症,皆是青年手笔,什么劳什子重生,明明是陆停云冤魂给自己设下的陷阱

    若再来一次,他定要亲手杀了对方,找最厉害的道士,将对方的尸身镇压,魂飞魄散,永世不得安宁。

    死死瞪着宋岫所在的方向,景烨眼底绽开蛛网般的血丝,虽是活人,却形似恶鬼,把暗中观察的4404吓了一跳,他不会真被气死吧

    这也太便宜了些。

    宋岫放心,我有分寸。

    今日他赴宴前,特意熏了些刺激性香料,加之景烨接连“熬夜”几个月,急怒攻心下,呕血实属正常。

    最好吐得再多点。

    他看着高兴。

    “公子公子太医来了”一派兵荒马乱中,林静逸的贴身小厮阿墨,气喘吁吁地领着张院判进了门。

    “让开都让开围在一块儿是想弑君”半点儿没给这些达官显贵面子,张院判拎着药箱一路小跑,经过宋岫时,忽道“你怎么回事儿”

    满身血气。

    尽管味道被香料遮掩大半,颜色又渗进衣服里,却瞒不过他的嗅觉。

    宋岫淡定,“伤口崩裂。”

    “您还是先紧着陛下。”

    张院判伤口崩裂你那伤口早八百年就结痂留疤了哪来的崩裂

    始终怀疑新帝的梦魇另有猫腻,这下张院判心中愈发肯定好巧不巧,偏在生辰这日发病,说是巧合谁信

    但他却没有拆穿宋岫。

    一来是他仍记得那些对方在鬼门关痛苦挣扎的雨夜、记得那些埋骨燕州的士兵,二来则是,代表文臣之首的林相,和神

    色复杂的皇后,

    皆未问责青年。

    仿佛陛下此次发病,

    当真是意外,是报应。

    想在宫中活得长久,装聋作哑的本领自是要熟练,其他人爱怎么斗怎么斗,他只是个大夫,能做的也只有救人。

    起初,张院判确实是这样打算。

    可在替景烨细细诊脉之后,他却陡然生出种告老还乡的冲动。

    宋岫不知道里头的动静在被七手八脚地抬进内殿前,景烨就自个儿气晕了过去,眼下众臣皆知风雨欲来,坐立难安,唯有他事不关己。

    肩头微微一沉,宋岫听到霍野的声音,细若耳语,“将军可是想更衣”

    为了保证表演效果,他特地在怀里揣了个血包,哪怕景烨没嘴贱喊他敬酒,他也会想办法走完这场戏。

    此刻血包破裂,冰冷粘腻,宋岫确实有些讨厌,却也明白,还没到曲终人散的时候,便摇摇头,摸摸罩住自己的披风,“哪来的”

    他记得对方今日没带这些。

    霍野坦然,言简意赅,“杨思文,抢的。”

    宋岫下意识偏头看去,后者正眼巴巴朝他这边张望,约莫是被吓住,脸色有些白,又带了点近距离八卦的兴奋。

    四目相对,杨思文顿时像找到主心骨,壮了胆气天塌下来还有个儿高的顶着,林相和陆停云都没慌,他怕个屁。

    但就在杨思文准备伸手招呼青年来自己这边坐时,对方旁边的黑衣男人忽然向左迈步,不偏不倚,精准挡住他和青年友好交流的视线。

    杨思文

    朝廷鹰犬小气

    有本事把陆停云藏进袖子里。

    然而,似他这般跳脱活泼的,毕竟是少数,在朝为官者,多半七窍玲珑心,先帝暴毙的例子在前,臣子们虽静默不语,却显然各有谋算。

    无形的焦灼飞速蔓延,没人再去理会桌上精美的吃食,兼任国舅的林相,理所当然成了备受关注的中心。

    宋岫乐得清闲。

    谁料,里头那位皇后偏要给他找事做,袖口染满大片鲜红,林静逸走出内殿,扬声,“陆将军。”

    宋岫似模似样抱拳,“在。”

    “守好此处,”缓缓扫视全场,林静逸抬手,将一柄剑递给宋岫,“莫叫半点风声走漏出去。”

    他平日总是一副软和的老好人模样,乍然冷脸,竟也有几分威严。

    进宫赴宴,需卸去刀剑,外鞘缀满玉石,林静逸临时寻来的武器,摆明是把中看不中用的装饰品,莫说见血,八成连刃都未开。

    但哪怕真是绣花枕头、破铜烂铁,当它被宋岫握在手中时,便无人再敢小觑。

    原主与林静逸,素来无甚情谊,临华殿那次谈话,就是他们最久的交集,对方此时将守门的任务交给自己,无非是因为在外人看来,陆府和丞相府两不相干、界限分明,万一景烨真驾鹤归西,多少能免去林家逼宫的嫌疑。

    宋岫缕得清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倒不介意卖对方一

    个人情,

    回身,

    关门,丢掉繁重的剑鞘,斜斜往后一倚。

    “当啷。”

    回音清脆,百官也好,宗亲也罢,胆子小的,齐齐打了个激灵。

    包括杨思文。

    几分钟前还琢磨着抱大腿喊兄长,跟在对方后头吃瓜保命,可这会儿,他却莫名想离青年远些。

    更有许多臣子记起了先帝驾崩那天。

    青年同样是一袭红衣,白马银枪,明艳张扬,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将最不受先帝疼爱的三皇子送上龙椅。

    而今日,对方这身绯色,却极尽阴郁,像丧钟的哀鸣。

    冰冷压抑的殿宇里,从始至终,宋岫和林相没有半句交流,甚至连余光都未曾相撞,若非4404亲耳听过别院主卧中的密谈,恐怕也要和其他人一样,被蒙在鼓中。

    中肯地,它评价,两只老狐狸。

    似是人手不足,没过多久,阿墨又持皇后腰牌请来数位太医,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暗,本该歌舞升平的生辰宴,仅剩一片死寂。

    直到林静逸再次露面。

    好在,对方张口说出的,并非驾崩,而是,“陛下无碍。”

    众臣立时松了口气。

    新帝登基后,以谋逆之名,将与其夺嫡的兄弟尽数处理,唯一有能力且保住性命的永王,又不良于行。

    万一今夜陛下当真龙驭宾天,那绝对是现下朝堂难以承受的冲击。

    “只是,依张院判所言,陛下恐要昏迷数日,”短暂停顿,林静逸继续,“陛下养伤期间,各项政事,暂由本宫代为处理。”

    “这”众臣前一秒松的那口气又提了上去。

    昏迷数日数日是多久林静逸虽为男子,到底担着皇后的名号,大靖可从来没有皇后监国的先例。

    纵使是垂帘听政,也该找个流着景氏血脉的傀儡摆在台前。

    可林相却没给他们反驳的机会。

    双膝触地,他跪在玉质的台阶下,叩首,行了个最标准的大礼,“臣领命。”

    以他为首,短短几息之后,更多附和的声音响起,“臣领命。”

    “臣领命。”

    “臣领命。”

    林静逸垂眸。

    他爱景烨,却必须在疼宠自己的家人和险些掐死自己的帝王之间做一个选择。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答应入宫为后。

    那是个无法回头的错。

    4404我觉得他好像很难过。

    宋岫但他有底线,有良知,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这亦是他选择丞相府合作的理由。

    如果林静逸是个“景烨大过天”的恋爱脑,此刻站在高处的,便会是宋岫。

    清君侧,摄政王,他以前又不是没干过。

    相关流程,逆袭部出来的员工简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内殿里,服过参汤的景烨被外头一句句领命唤醒,胸腔起伏如风箱,喉咙发出嗬嗬的响动,偏讲不出一句话。

    “陛下,”双目映出对方愈发口眼歪斜的面孔,张院判安抚,“陛下莫要乱动,人之百病莫大于中风,您需得静心调养。”

    至于调养的结果,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

    “吱呀”

    尘埃落定,宋岫自顾自打开沉重的殿门,没有理会背后热乎乎刚出炉的大靖新主,抬脚离开,悠悠仰头。

    原主曾将景烨比作天边高悬的明月。

    可到头来,对方不过是滩恶臭扑鼻的烂泥。

    做不得明君,只配当个傀儡样的活死人。

    为过往忏悔恕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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