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的传送异常平稳。
难得地,宋岫没再体会到高空坠落的失重感,冷风吹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他睁开眼,瞧见白茫茫一片。
是雪。
比鹅毛更大,纷纷扬扬落下,被些微的体温融化,霜一般凝冻睫毛。
麻木的四肢让大脑也跟着停滞,晃神几秒,宋岫才记起,任务回溯前,六世界的自己是如何死遁。
冰雪为棺。
老套的修仙背景,原主是只长相祸水的狐狸精,名字也“庸俗”,花容,一身火红夺目的皮毛,性子却南辕北辙的单纯。
生来一张反派脸,天赋又差,且霉运缠身,自拜入师门起,他就没受过人类的喜欢。
但花容从未把这些放在心上。
因为他此行只为了一个人。
柏长舒。
对方是青云门的大师兄,温润端方,多年前下山游历,曾无意间救过一只红狐,正是受同族驱逐、险些被咬断喉咙的花容。
最开始,花容不懂得什么叫喜欢,只觉得那人替自己涂药的手指暖和极了,氤氲出一股淡淡的草木香,让他甘愿蜷伏,装作乖巧的小宠,被对方梳理皮毛。
然而,无论花容怎样撒娇卖乖,一炷香后,伤口愈合,那人终是选择放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依照记忆描摹出画像,几经辗转,花容总算打听到恩公的名字。
他没什么本事,却好歹是个妖族,有一颗内丹,幻化遮掩下,应当能顺利混进人类修士的门派。
亲口道谢,默默守护,再完成柏长舒一个愿望当做偿还。
这便是花容最开始的打算。
无奈,造化弄人,新弟子入门时,他因过分出众的相貌被掌教选中,阴差阳错成了柏长舒的小师弟,朝夕相处中,情愫渐起。
当初宋岫看到这里,还感慨青云门掌教与自己是同道中人,颜控属性发作,遇见顺眼的,总想留在身边多瞧几回。
但一本设定寻常的小说中,天下姿容出众者,必定有主角的席位,约莫五年前,掌教又从山下带回一少年。
白羽。
初见时,花容便想,如果同样用动物形容,对方应该是鹿,清澈无害,让人忍不住心生最纯粹的怜爱。
他不再是柏长舒的小师弟。
对方有了更需要照顾的同类。
只可惜,那时暗暗伤神的花容尚未明白,命运对自己的捉弄远超于此。
娘胎里落下的弱症,累得他根骨极差,又要分神藏好自己的身份,多重负面条件叠加,使他修为进展极其缓慢,成了唯一一个迟迟没能筑基的内门弟子;
白羽则截然相反,一年筑基,三年结丹,五年已隐隐触碰元婴界限,剑心玲珑,尽得掌教真传。
师弟的修为超过师兄,还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难免会引来非议,愈发显得花容之前二十年的“努力”,像找借口偷懒耍滑的空谈。
再加上白羽得天道眷顾,运势强盛,随便闯进的秘境,便是大能遗府;普普通通赶路,亦有灵药可采。
最离谱的是,这种运势,似乎与压榨掠夺无关,一起出任务的同门,竟也总能化险为夷遇难呈祥,收获满满。
久而久之,拥护白羽的修士越来越多,至于花容,怀揣内丹,常常引来凶兽觊觎,一个秘境走下来,除开伤口,两手空空乃是常态。
两相对比,花容渐渐和声名鹊起的白羽一道儿,成了整个修真界的笑谈。
他其实没有很在意。
柏长舒待自己虽没有以往亲近,却温厚依旧,掌教师尊性子直,爽快干脆地道,“收你为徒时,我就知你天份”
。
那大概是对他毫无指望的意思。
类似的境况,花容当小狐狸时经历太多,已然习惯,他甚至有些庆幸,人类不会无缘无故撕开自己的脖子。
可外力偏要把他推进深渊。
小说后半段,妖修与魔修勾结,引得正道大乱,恰逢此时,花容于秘境中遭受重伤,被迫露出原型。
一条蓬松柔软的大尾巴,吓坏了在场所有人。
并非畏惧,而是“师门混进妖物”
“我竟和妖物称兄道弟”的后怕。
那一日,青云门护山大阵运转出错,险些被妖魔钻了空子,最可能通风报信的花容,亦被剥下道服关进地牢。
夜半,有人破禁而来。
却并非他期待的柏长舒。
月色皎洁,曾被花容数次拒绝的执法长老首徒言辞恳切,说只要自己肯点头,他便一定带自己走。
伤重的狐狸非常感激,仰头朝对方笑了笑,依然没有同意。
因为他没做错任何事。
逃了,就是认罪,自己不能给柏长舒和师尊抹黑。
谁料,下一秒,名唤楚风的同门居然像换了个人,面色沉沉,屈膝,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狠狠扯过他的尾巴,一拽。
“听说狐妖最适合拿来当炉鼎。”
“偏你爱清高。”
“嗯”
“真以为混进青云门几十年,便有人把你当同类”
恶心。
反胃。
那只手即将碰到自己衣领的刹那,花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再回过神,漆黑压抑的地牢里,仅剩脚边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间,冰冷的剑刃搭在他颈侧。
花容垂眸。
是柏长舒的“若水”。
掌教急于出关寻人,青云门自然由大师兄管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围住他,眼底却唯有憎恨。
“楚风想强迫我做苟且之事,”雪白里衣绽开朵朵红梅,花容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解释,“所以”
回答他的是讥诮的反驳与不堪入耳的嘲笑。
“胡说八道楚师兄向来为人正派”
“对这妖物更是情深义重。”
“要我说,定是他使法子勾了楚师兄的魂,否则谁会日日围着扫把星转”
“狐狸精,还能用什么法子”
“呸呸呸,不知廉耻。”
抬手压下周围的嘈杂,柏长舒皱眉,望向他,一字一顿,“戕害同门,是死罪。”
花容忽然感到了无趣味。
于是他笑,“那我便该任他施为”
柏长舒“你有其他更好的法子。”比如脱离险境后,找他找白羽求助,而不是将人杀了泄愤。
“倘若”眼尾又酸又涩地泛红,头一次,狐狸扬起一张漂亮的小脸,吐气如兰,展露丝丝缕缕惑人的媚态,“倘若昨晚被楚风压在身下的是小师弟,师兄你还会这样说吗”
柏长舒想都没想,“阿羽怎会”
平心而论,花容很少笑,明明有着最鲜艳的皮毛,偏像角落里阴沉的蘑菇,唯独这回,他好似疯癫,笑得畅快。
柏长舒剑下留情,未曾彻底刺穿花容心脉。
可“若水”贯入血肉的那一刻,他还是冷极了,飞蛾扑火般燃烧内丹,以求融化冻僵骨髓的寒冰。
那火至烈至美,见者纷纷退避三尺。
却只存在了短短几刻。
毕竟支撑它的柴禾,仅是一颗未经雷劫淬炼的内丹,没有金光,亦称不上坚韧,灰扑扑地濒临破碎。
朔风凛凛,人间最大的一场落雪将红狐掩埋。
宋岫接手任务时,正值白羽被带回青云门,往后种种桥段,皆是他亲身出演,自然对细节印象颇深。
筛子似的接连打了几个哆嗦,他本能想卷起尾巴、盖在身上取暖,尾巴偏不听使唤。
小十二惊讶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你你你
你怎么成了兔子
宋岫
秉承着某种不详的预感,他艰难举起前爪,瞥见一条毛色雪白的小短腿。
好久没看到你这个样子,火速变成一团散发着暖意的光球,4404饶有兴趣地围着宿主打转,我说呢,刚穿过来就收到一堆报错。
放到现代,这该叫什么来着,茶杯兔
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的白团子抿了抿三瓣嘴。
没错,和花容一样,宋岫也曾是族群里的异类,耳朵短腿短,成年人单手便能托起,讲难听些,称作兔子里的侏儒也不为过。
但某种意义上,他又比花容幸运许多。
或许是由于营养都汇集到脑子,山林普普通通的兔群里,独独宋岫开了灵智。
哪怕他表现得奇奇怪怪,一副永远长不大的模样,兔子们照旧把他当做同类,经常带食物回来给最幼小的“孩子”。
再后来,他偶然被捕野味下酒的师傅捡回,吐纳修行,化身为人,承了对方姓氏。
“幽岫含云,深溪蓄翠”,则是他的名字。
师傅说,那时他棉花般伏在兔子洞中酣睡,周遭流水潺潺,草木如盖
,恰恰合了这一句的趣味。
再再后来,小兔子成了威风凛凛的剑尊,孤零零瞧着师傅好友接连陨落,偌大天地,亦无人知晓其原身。
飞升那日,熬过雷劫的宋岫没能窥见九天之上缥缈的白玉京,只听得一道规规矩矩的机械音,滴。
快穿局4404号系统竭诚为您服务,请问宿主是否愿意绑定
往事如烟。
宋岫生无可恋地躺平,让我死了吧。狐狸变兔子,这都叫什么事儿
谁家话本子里勾魂摄魄的妖精是盘菜
4404这你得怪霍野,上辈子他灵魂蕴养得太过,承受力最强的仙侠小世界,竟被他撞得晃了好几次。
如此一闹,出现些bug也很正常。
绝非快穿局没维护到位。
话说回来,慈父属性发作,4404贴心提醒,你这样真的很难被发现。
原主皮毛火红,皑皑旷野中极为显眼,此刻换做宋岫全然和雪没什么分别。
好在,几个世界下来,宿主和霍野灵魂的联系越来越紧密,没过多久,4404就远远望到个风雪中提灯撑伞的少年。
噌地缩回识海,4404欣喜,是他。
转头一看,某人却艰难地挪动爪子,默默将自己埋得更深。
兔子太普通,许久未以本体示人,宋岫莫名生出些别扭,坚定,待我重塑
话音未落,肆虐的风雪忽然在他头顶停了下来。
宋岫立刻屏息闭眼。
怎么说。
打工千年,他相当擅长装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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