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墨又冲到床边,刚才那点好感荡然无存,还以为大奶奶真要把脉治病,没想到是拿豆子戏弄人。
秦翎也是又气又恼,眼神多了几分戒备“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让你尝尝。”钟言不想和他解释,又看向书房,“休书真给我了”
“拿着它你现在就走”秦翎咬着重音,明明休书是自己要写的,又不喜欢她急着要的劲儿,“你现在走,最多就是与我合离,等我死了你就是寡妇,耽误你再婚配”
“这脾气,真差劲。”钟言笑着捏他的脸,到铜镜前坐下,擦掉唇上红胭脂,“休书要写名字,你知道我叫什么”
秦翎刚被元墨扶起来,一下子被说中了。“你自己去写写完立刻离开。”
“你不知道我叫什么,我告诉你。”钟言摘下重重的金冠金钗,“我叫钟言。”
钟颜秦翎不吱声了,心里默念了一遍,带点隐秘的情绪。
可钟言一下看穿他“不是容颜的颜,是言语的言。休书可别写错了啊。”
“你”秦翎气得冒汗,咳了两声,“茶茶呢”
“我去拿。”元墨赶忙又去拿茶,茶炉和药炉不断温着,咕嘟咕嘟的。他倒了一小碗来,刚递给少爷,茶碗被钟言拿走了。
“这什么茶”钟言闻了一下。
元墨这一整天什么都没干,光生气了。“郎中说少爷是体虚风寒,身体困痛,所以每天都要喝五合茶。”
“喝不了,这茶没用。”钟言将茶碗放到一边,“五合茶先要将生姜捣烂,随后要连着须子的葱白一段,和红糖、胡桃一起捣碎,再取霍山茶叶滚水煮开。肺合皮毛,开窍于鼻,他根本不是风寒,喝了还不如不喝。”
秦翎口干舌燥,却忽然停了咳声“你会医术”
“不算精通吧。”钟言说。其实这也不怪郎中,秦翎睡的是炙人蛊的石棺,不懂下蛊的人来诊断肯定以为他是体虚至极又感染风寒,所致感冒。炙人蛊是四五十岁的男子吃下蛊虫来炼的,吃下之后就要辟谷、避光,否则身体爆裂。只是炙蛊的阳气太盛,所以需要一个长年体虚之人当作蛊引,这样蛊人的热气慢慢发散,再吸入病人的病气来压制自身体内的阳气。
而这种蛊人一年便年轻十岁,每年轻十岁便如同孩童,长一轮牙齿,身体也会萎缩到年幼时的身型,所谓返老还童。每十年蜕皮一次,最后蜕一整层。再过不久,那个炙人蛊就要炼成了,不知道蛊人在秦翎的床里睡了多久。
而秦翎日夜被蛊人蒸着,外寒内热,五脏六腑都快要被缓缓蒸熟了。
“我写个调理的方子,往后他不喝五合茶,喝葱豉茶。”钟言走到书桌去,先将休书看了看。
一笔好字,顿挫转折风骨遒劲,撇捺之处潇洒俊逸。他将休书先放下,执笔取纸,写下葱白三茎去须,豉半两,荆芥一分,薄荷三十叶,栀子仁五枚。石膏三两捣碎,茶末三钱,再取紫笋茶叶。
只是他的字就差远了,歪七扭八,还不如顽童,不会的字就瞎写,涂涂改改。
秦翎看着这边,不觉地抿嘴笑笑“咳咳,你不识字”
“怎么不识字这不是写了一大张”钟言揉了张没写字的纸团,一丢就丢到秦翎的头上,再将方子给了元墨,“先用两大盏清水煎上药,煎成一盏之后将渣滓筛掉,然后缓缓的,切记,要缓缓地下茶末,再滚滚地煎沸五次。茶汤要分成两碗,两次喝完。明日你去办。”
“这是”元墨的脾气来得快,刚才生气,这会儿又笑,“这是给少爷的那今晚少爷喝什么”
“今晚啊”钟言一笑,“渴着他,再怎么喊口渴都不能给他一滴水。”
秦翎听完,只恨自己不能起身走路,将那封休书狠狠地扔在钟言的身上
钟言当然看得出他生气,只觉得有趣。自己帮他铺床,又留下一张方子,对得起这场短暂的夫妻结拜。只是他命数已尽,无力回天,自己不能改命,否则就会扰乱阴阳。
现下还不到睡觉的时辰,钟言又去院里看了看,四处静悄悄,唯有风吹过野草和竹林的过场声。原本想新婚之夜就走,现在走不了了,蛊人没死。
救人救到底,除掉炙人蛊之后再走吧。钟言又回到屋里,秦翎已经体力不支睡下了,元墨坐在小凳子上,看着药炉。
“没有给他水吧”钟言问。
元墨吓了一跳,大奶奶走路怎么没声怪吓人的。他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走到钟言面前直接跪下,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
“你干什么”钟言问。
“我知道大奶奶不喜欢少爷,可少爷是被病磋磨才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最忌讳别人提病字。小的五岁到这里,那时候少爷还好好的,一场大病就再也没有好,请了几十位郎中都没法子,身子一天比一天差。老爷夫人说,您八字旺,能冲喜,这事小的不懂,也是不信的,可少爷平时到了这会儿就心口烧,喝多少凉水都压不下去,今晚却没喊难受,可见您庇护他。”
小孩儿说大人的话,钟言只想笑他。“所以呢”
“所以,能不能请您过几天再走,等少爷好一些了,您拿休书走,我不拦。现在休书被我收起来了,您跑不了。”元墨掷地有声。
“我要想走,阎王爷也拦不住。”钟言将喜台上的喜饼扔给他,“拿着吃吧。”
“您当真今晚不走”元墨忽然直起腰。
“过两天再走。”钟言别了下鬓角,红花被病秧子给摘了,“你是否真想他好起来”
“自然。”元墨回答。
“那你明早叫小翠来,我给他开方子。”钟言说完便走向床边的软塌,“晚上我在这屋睡,你下去吧。”
元墨愣了又愣,连忙点头。还以为少奶奶不愿留下,没想到是错怪她。
元墨走了,钟言连喜服都没脱,在软塌上一卧。他不敢去偏室休息,自己一走,蛊人必定回来。原本以为秦翎今晚能消停些,可愣是让钟言一夜没睡好。他梦里也咳嗽得厉害,满打满算睡半个时辰就要咳醒,有时候还能听到他吃力地下床,一把枯瘦的身影坐在桌前翻书,或者靠着窗棂看一看月亮。
然后,便又是止不住的咳嗽。
后半夜,钟言被梦惊醒,梦里自己一袭红衣,虚弱地靠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一半身子如同常人,另一半身子诡魅异常,聚不成人形,宛如触手。
“终于生死不离,白头偕老。”自己气息微弱,却笑得满足。那人摸着自己的头发,旁边是一块红盖头。
这是什么梦钟言记不起梦里的脸,可他模糊的轮廓很眼熟。他无心再睡,干脆看起那一对精美绝伦的龙凤烛。雕刻的龙凤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是亲昵无间厮守一生的好兆头,旁边是盖着红囍字剪纸的瓜果和没喝的合卺酒,一杆喜秤,和秦翎没掀起来的红盖头。
三更后咳声才停,钟言可算睡沉了,不料天一亮又被鸡鸣吵醒。
必定是昨日拜堂的那只鸡。昨天它不叫,是因为成亲在日落后,今日日头一出来它必定要来。这都是钟言算好的。
那只公鸡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想必是秦宅专门养起来的。古有四样镇宅的祥兽,并没有雄鸡,只因为雄鸡并不祥和,它不能福泽,只会死斗,不死不休,所以钟言修鬼道以来最怕的就是雄鸡,特别是养出凤眼的,它叫唤几声,这院里的虫子都要往外跑。
好奇怪,秦宅养这样的鸡干什么有什么需要它死斗的
“元墨”不得已,钟言只好起身找人。元墨睡得正香,一骨碌从偏室跑出来“大奶奶。”
“把院门关上,不许公鸡进来。”钟言拢好衣服,“再把小翠叫来。”
“是。”元墨一点头就跑了,小短腿倒腾得飞快,随后身后一声清脆的响亮,钟言转过身,竟然是秦翎将茶杯摔了。
“咳咳你怎么还在”秦翎又拿起一个茶杯,这回摔在钟言的脚边,“元墨呢”
“还真是阴晴不定,性格古怪。”钟言刚说完,又一个茶杯扔过来,他灵巧地躲开了,一闪就闪到秦翎床边。
不巧,这样一瞧,就瞧见了压在他枕下的休书。钟言直接将它抽出来,元墨也太不会藏东西,他再将休书打开,上头是两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
“我说你昨晚去书桌干什么,原来是写我名字。”钟言又笑着捏他的脸,“只是我没想到,堂堂秦家大少爷,竟然对结发之妻做出这种事。”
他指的是更改过的休书,自己的姓名旁边竟然被秦翎画了一只乌漆嘛黑的小王八。
“没错,咳,你嫌我病入膏肓,我祝你长命百岁。”秦翎咳红了面颊,每每起床都要发一通脾气,只因为每日清晨他都要躺好久才能动弹,像废人。怎料钟言不仅没被吓走,还握住了他腕口,把起脉象。
“等一下,这八字真是你的”钟言忽然问,比起惊讶,更有一股寒凉从脚心升起。
“难不成咳,还是你的”秦翎有气无力。
不可能这八字绝对是大才大寿一生福禄的好命格,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倒霉的病秧子
莫非有人偷了他的命数钟言还没想明白,院门开了,他慢慢走出去,还当是元墨回来了,没想到竟然是秦家二少爷秦烁和喜娘,还带着几个大丫鬟。
“大哥,今日二弟登门道喜,还望能和兄长见上一面”秦烁到了房门前便停下了,“不知大嫂她”
话音未落,正门开了。
来的路上喜娘心里犯嘀咕,成亲次日,新媳妇都要给公婆敬茶,可是秦宅里没动静,摆明是老爷夫人压根没重视这门亲,要不就是新娘子跑了。她正烦扰,怕这个偷跑又要去拐一个,可是这门一开就像一记耳光狠狠地甩在脸上。
没想到大少奶奶竟然没跑,更没想到大少奶奶这样标志。
秦烁被惊艳住了,一时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看着,半晌才低了低头“嫂子好,二弟唐突,不知大嫂在大哥屋里。”
“我和他是夫妻,不在他屋里,难道在别人房里”钟言看完他,又看他身后,“你们来做什么”
喜娘赶紧弯腰“回大奶奶,我们一早来扫喜,收拾床铺。”
“那你们赶紧去。”这事钟言没法拦,偏身让她们进去。秦烁却没走,站在旁边木头桩子一样。
“喜已经贺过,你怎么还不走”钟言问,兄弟俩长得有点像,可秦烁足足比秦翎高一头。
秦烁看得出神了一会儿,从袖口掏出一支碧绿的玉钗,“我想和大嫂赔不是,昨日是我嘴快,嫂子别怪罪。既然是我抱着公鸡和嫂子对拜,今日也该送点好的。大哥身体不好,怕是没张罗什么头饰,这是我”
“咳咳”一阵咳声打断了秦烁的话,钟言惊讶地回过身,秦翎竟然起来了,下了床,病歪歪地扶着墙,眼神却还有兄长的威严。
“二弟,我还没死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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