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襄阳如今戒备禁严。
雍州刺史的部曲军卒随时都在巡逻,凡有随意游荡者,皆会被鞭挞后送回住处,还会扣去接下来几日的粮食。
但这些少年早就对襄阳城中大街小巷了如指掌他们就是靠着两条腿,逃亡在大街小巷,阴沟狗洞之间。
那位为首的少年打起精神,吩咐着小弟们该怎么行事。
有的去观察巡逻的间隙,有的去引开人,有的去偷粮食,有的去找水源,还规划出如何逃跑。
当然,最重要还是找到粮食,这倒不难找,就在街坊口,隔一日,在坊口的小吏会按人头,将米袋丢入各家住户的院墙,但不许一个人伸头看巡逻的军卒手上都拿着长杆,但凡在墙头看到脑袋,那就是当头一棒,没有半点折扣。
他们的目标也很朴实无华,就是出一两人趁天快黑时,去偷一袋米,惊动守粮的小吏,当他们追来时,其它人趁机拿上米粮,分头逃跑。
“记住,”那姓桓的少年咳嗽着,严肃警告他们,“中途要是逃不掉了,就立刻丢掉粮食,活命最为紧要,万万不能让人抓住,到时回来,拿到的吃食均一均,还能活着。”
小孩们纷纷点头。
桓老大还约定了新的汇合地点,因为他们行踪平时并没有隐藏,这处靠着城墙角,用草盖的小破屋很容易被人寻到。
新的位置定在不远处的马圈里,那里能掩盖气味,还能偷吃几把马的豆料,唯一不好,就是很容易被马踢到踩到。
确定分工手,桓老大闭上眼睛,积蓄了一点力气,勉强站起身“天快黑了,咱们动身吧。”
这时,一个小孩子道“老大,你病了,还是别去了吧,咱们要是放一把火,也能引开他们啊。”
桓老大笑了笑“咱们哪来的火种,再说了,偷些粮食,被抓住也就毒打一顿,若是放火,怕是要被斩杀当场,走吧,我这病,再过两日,怕是爬都爬不起来了。”
他也是在救自己,若是自己成功,依靠威望,还能在重病时分到一口粥水,若是没有吃食,他难道还能指望这些自己都吃不饱的小弟弟来照顾自己么
这种美梦,不作也罢。
于是,少年们趁着黄昏,悄悄出门,走到屋外,在一队士卒巡逻后,当先一人,先靠着墙壁,悄悄摸过去。
“抓住他往哪跑”
昏黄的街道上,少年头脑已经晕得几乎不能再思考,整个胸肺都似乎要炸掉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一但回不去,他就真回不去了。
最后的求生欲让他疯狂奔跑着,但他也明白,这不可能甩开身后的追兵,他对自己体力估计得太高了。
怎么办
他的目光在周围的高大院墙上掠过,那是一丈多高的院墙,就算在健康时,他也别想轻易翻过去,更不要提如今他染疫在身,体力大不如前了。
思前想后,他决定冒一冒
险,转过一处街角,他敲响了一个大院的角门。
这大户人家,角门一般都有门房,而他运气不错,几乎是两息后,门房便将门打开一条缝隙“谁啊”
少年却是用尽全身力气,用力将门撞开,怒道“别碰我,我身上我疫病”
门房大骇,一时退了三步,正要拿长长的门闩把这小儿打出去,这少年便已经顺着回廊,被假山遮蔽了身影。
而这时,几个士卒追了过来。
天已经全黑了,但家里进了个疫病少年的事情却惊动了诸人,一时间,院中大索,鸡飞狗跳。
而那少年已经顺着院中的一棵大杏树,爬到树上,准备翻到隔壁院中。
但,这急促的奔跑,早已经榨干了他最后的力气,眩晕之间,直直从树上掉了下来。
月色正好。
萧君泽难得把政务分发完毕,洗了个澡,一身中衣,披着披风,让半干的长发带着有些凌乱的卷尾,让凉风吹拂,同时拿出笛子,在后院里的小花园边吹奏着新的曲子。
隔壁似乎有些喧哗,但这不影响他练习肺活量的自律。
明月别枝,晚风吹动衣袂,正是扰民的好时候。
但,就在他吹到兴头上时,头上突然传来一点动静,紧接着,一个重物便在他面前的草丛里重重坠落。
萧君泽一时有些惊讶,于是抬头看了天上,大树的枝丫伸出墙外,正好就在他头顶。
和他一起纷飞落下的,还有无叶的枝头上,那初放的花瓣。
别说,月光一照,还挺诗情画意的。
萧君泽正要喊人,便见那人咬牙闷哼了一声,声音沙哑而虚弱“这位乐师大人,求您不要唤人,我身负军情,你给他们报了,反而会受牵连。”
萧君泽不由笑了,这襄阳城里,还能有什么军情,如今驻守不远的南齐军还是萧衍的部卒,和他也算是一伙、咳,半伙。
不过,这最近无聊,他倒是有些兴趣“这里可是的刺史府,我报给军主,正好立些功劳。”
那人急道“我身染瘟疫,你与我碰面,也会被刺史关起来。”
萧君泽眉头瞬间皱起“你病了”
“没错,不信你可以看我胸口,有生出的痘疮,”他喘息着道。
“病了怎么还到处跑”萧君泽不悦道,“好好在家待着不行么,什么紧急军情,需要把这疫病染的到处都是。”
对面沉默了一下,小声道“我是流民,没有户籍,分不到吃食,实在撑不下去,才跑的。”
萧君泽顿时一滞“那、那你怎么不找小吏上报呢”
对面没有说话。
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萧君泽顿时心虚,好吧,他知道自己这话是在强词夺理,以如今的庶民的地位,那些小吏怎么可能为了几个流民乞丐,就来烦他这个封疆大吏
他有心让青蚨找人来把他带去照顾,但又想到如今自
己说不定也中招了,
叫青蚨,
万一给他惹上了,那可就麻烦。
至于其它侍女,额,因为身体的缘故,他还真没有青蚨之外的侍女。
啧,惨了,让青蚨知道,他会炸的。
萧君泽倒是不担心自己会染上,不是吹的,这身体染个风寒什么根玩似乎的,但也就轻咳一下,连个鼻涕都不流,恢复力ax,而且发过水痘,死是不可能。
青蚨和明月他们可没这种buff,小心无大错。
“什么”隔着门板,青蚨的声音高到几乎要尖叫出来,“你收留了一个病人还不要我去伺候”
“别生气嘛,一点小意外,”萧君泽哄道,“你就当我们一起隔离了嘛。”
“一派胡言”青蚨气得手都抖了,他那么娇贵的小殿下,居然要去伺候别人顿时一脚把门踹开,看到房里地板上躺着的一个少年,面色稍微好了些,冷冷道,“怎么不拖他上床”
吓死他了
萧君泽无奈道“他身上脏啊,上了床我睡哪”
反正这房间是木地板,打个地铺给他意思一下好了。
青蚨围着这少年走了一圈,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冷冷道“这次便罢了,再有下次,我便、我决不与你甘休”
“好青蚨,别生气嘛,”萧君泽叹息道,“但下次可别这么冲动,染上了天花,这可是不治之症。”
“现在怎么办”青蚨眉头皱起来,“应该将他送到魏道长那边。”
萧君泽点头,准备让几个人来拖走他,但又觉得不好“那岂不是又要传染几个”
青蚨怒道“那你想如何还要与他共处一室么”
“额,就让他睡这里,咱们换个房间,”萧君泽安抚道,“每日送些吃食,他熬过去便算,熬不过就罢了。”
青蚨这才脸色好些,一边抱怨着殿下真是太不懂事了,一边要把小殿下拖走。
萧君泽让他等一下,然后便去收拾文书,想了想,又让人把蜂蜜水放茶壶里,给那地上少年灌进去。
少年没有苏醒,但他似乎已经渴急了,几乎是本能地将一壶蜜水吞了下去。
晚上,萧君泽有些发热,心想自己还是中招了,肌肤上起了一片粉红的皮疹。
但睡了一夜,醒来时,发现自己皮疹又消失了,抬手便露出一大片光滑细腻手臂肌肤,一时有些恍惚,心说这主角光环可真是够强悍了。
于是便出了房门,在前院里拿出笛子,继续练习。
而这时,身后的门缓缓开了。
“是你救了我么”身后有个声音问。
萧君泽疑惑地转过头,看少年神情戒备,半挪着坐在门坎上,目光困惑“昨日你还一副命不久的模样,今天怎么便精神了”
少年神色苍白萎靡,但还是小声道“我,我也不知晓,但那些痘疮似乎瘪了许多,似在好转。”
萧君泽先是困惑,随后眼眸一亮,难道是轻症天花后世牛痘没出来时,用来种人痘,死亡率非常低的轻症天花
那,岂不是一个现成的疫苗
于是他的神色顿时温和起来,展颜一笑“那可太好了,师长唤我阿萧,你叫什么名字啊”
对面的少年有些晕眩地摇晃了下,怔了许久,突然不安地垂下眼眸,整个耳根都红了起来“我,我叫桓轩,是小字石凛,你可以叫我阿凛。是,是大阳山里蛮人,被捕奴人抓到襄阳的,后来,我跟着人逃出来,昨天吓到你了么我、我不是有意的”
一时间,他语无伦次,越说越急,最后居然委屈起来。
萧君泽被他逗笑了“别急,坐下吧,我听你慢慢说。”
他倒了一杯蜜水,缓缓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递给他。
桓轩恍惚着,接过那杯蜜水,一饮而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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