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江阳急唤了几声,声音中是掩不住的惊慌。
“嗯”陆时鸣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应了一声,但还是透着股游丝般的虚弱。
江阳从没见过这样的陆时鸣,陆时鸣在他心中一直是强大和无所不能的,仿佛有他在,江阳就不需要再担心任何事,而现在的陆时鸣是这样苍白,唇瓣上没有半点血色,虚弱到甚至不能靠自己站立,大半身体都压在江阳身上,好像若非江阳撑着他,他就会直直倒下去。
“老师,你怎么了你身上好多、好多血”江阳想伸手帮陆时鸣止血,可他找不到伤口,只感觉这血到处都是,几乎浸透了后背的衣物。
陆时鸣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呢是因为空间崩毁的力量波及吗眼前这处不知名的空间是哪里如果陆时鸣早先就可以打开传送通道的话,他为什么不在空间尚未崩毁时就带江阳离开呢
一个个问题闯进江阳乱麻般的思绪,将他本就急乱的大脑搅成一团浆糊,但倏忽间,像是有一道明光劈过,将所有的疑惑和不解全都串起。
“这里、这里是凤凰冢吗”江阳颤抖着声音问,但其实,他在问之前,就几乎已经确定答案了。
这里当然是凤凰冢,空间即将崩毁的妖狱之中,陆时鸣显然是无法直接用寻常的传送方式带江阳离开的,所以他变作原身,将江阳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以自己的脊背,直面那能将万物湮灭的可怖力量,他后背的伤势便由此而来,而在伤重到一定程度后,就像魏长林曾经跟江阳解释过的那样,凤凰将进入涅槃。
人死后灵魂将归入地府,而凤凰灵魂的归处便是凤凰冢,陆时鸣此刻虽仍有一息尚存,但很大可能也只是死前的弥留,就像濒死的人可能会提前到达地府,陆时鸣可能也是用这种办法,在自己濒死时,带着江阳来到凤凰冢之中。
凤凰冢是叠加于现实世界之上的特殊高维空间,大概也只有这里,可以从行将崩毁的妖狱中逃脱,只是代价是陆时鸣的死去。
“不要怕”陆时鸣似乎是知道江阳已经明白了一切,他用着自己最后的力气,轻轻地安抚,“我不会死,只是一场涅槃,我仍然会回到你身边”
“撒谎”泪珠再一次不受控地从眼角滚落,江阳哭着说,“根本不是这样的,你骗我”
换做之前,江阳可能就真的信了,可他现在已经从魏长林口中知道,凤凰的涅槃并非一种人们想象中的周而复始的净化与重生,其本质是一种劫数,凤凰冢作为凤凰涅槃时灵魂沉睡的高维空间,并不安全平和,内里反倒异常凶险,布满了能摧毁一切有形之物和无形之物甚至灵魂的虚无赑风,而虚无赑风同时还会带人坠入幻境,有百千万重那么多,凤凰成功涅槃重回人世的方法只有两种,直接穿过虚无赑风,相当于要经历百千万劫,这种方法极度困难,几乎不可能成功,而另一种,等到虚无赑风周期性地散开,可这周期并不固定,陆时鸣的上一次涅槃,持续了整整二千年。
二千年啊,别说是二千年,就算只有二百年,江阳都等不到了,陆时鸣根本不会再回来,这一刻已然是永别。
“我不会骗你,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江阳”陆时鸣低低地唤道,他像是没有力气再说更多了,艰难地抬起手,将左耳上从不离身的羽坠摘下来,坠到江阳耳旁。
“你不会受幻境影响,始凤翎的力量会保护你,也会为你指引前路,顺着光一直走,就是凤凰冢的出口了”
“我不走,我要跟老师在一起”江阳不听这些,他用力地摇头,泪水糊了满脸,落到陆时鸣搭在他肩上的脸侧。
“江阳”陆时鸣眼睫微微地颤动,抬手摸向江阳的脸颊,像是想擦去他的泪水,可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手伸到一半,便无力地垂落,连带着喉咙里未能出口的劝解,也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呓语。
“我不走,我说什么都不走”江阳任性不懂事地大叫,仿佛只要这样,陆时鸣就会像以前一样来哄他。
可他再没能等来这些,手无力地垂落后,陆时鸣的脑袋也歪倒在一旁,他的身体像是行将倒塌的大厦,全靠着江阳在不死心地支撑。
但倾倒的大厦又怎么是人力能够挽回的呢就像生死的命数,也从来不是江阳可以决定的。
他在原地又哭又闹了一阵,见陆时鸣不再给他回音后,他突然又安静下来,就好像在幼时,第一次磕碰跌倒,意识到并没有人关心在意自己后,他也就不再哭了。
“还说你不会骗我,你明明一直在骗我,你说了会一直陪着我的,可你一直有事情离开。”江阳自言自语着嘟囔,“我才不相信你,这回我说什么都不放你走。”
他扶着陆时鸣的肩膀,将其挪到自己的背脊上,调整好姿势后,他费了一番力气,方才将陆时鸣背起。
江阳再次调整了一下,确保陆时鸣不会摔下去后,他又抬头看向前方。
他没有耳洞,但陆时鸣将羽坠交给他后,却也稳稳悬挂在了他耳上,红色的羽坠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亮,环绕于他的周身,形成了某种光路,在黑暗中为他指明了方向。
江阳顺着光路指引的方向往前,这实在不太容易,陆时鸣比他高大,他背负起来,便总有些不好着力,而且陆时鸣是强弩之末,他又何尝不是呢之前在妖狱中,江阳便几乎已经耗空了灵力,他其实也没有多少力气了,自己能不能走出去都不一定,更遑论背了一个人。
可他就是执拗地不放手,边走还边抱怨,仿佛一边抱怨着,他一边就能获得某种力气。
“你之前还说要给我做很多点心的,结果你就做了那么一两样,还有很多没兑现,你果然就是个骗子,我才不要相信你,笨蛋才会一次次信。”江阳把陆时鸣下滑的身体往上托了托,然后继续往前。
“还有无垢菩提的事也是,什么修补完就好了,撒谎,你根本没有好,总是避重就轻,模糊重点,什么都不跟我说,我生气了,这回我不会那么轻易原谅你的,我一定要很久很久不理你。”他强
调,“很久很久,除非你现在跟我道歉。”
自然没有人跟他道歉,陆时鸣的气息微弱到几近于无,一向略高于常人的体温更是降到一个从未有过的冰冷程度,只有那仍微微起伏着的胸膛,证明了他还活着,也成为江阳继续往前的力量。
可他这样自说自话着走了一阵后,突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风吹过,它不像寻常的风那样有直接被吹拂过的触感,但冥冥中,你又好像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你的灵魂中刮过,带来不受控的冰冷和战栗感。
江阳抖了两下,他意识到这就是虚无赑风了,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可怕,这冰冷感尚可以忍受,但他随即又意识到,或许并非虚无赑风不够可怕,而是他耳侧的羽坠在为他保护。
“那也没用,我还是会生气的。”他自言自语着,背着陆时鸣继续往前走。
他们方才在的地方似乎是一处真空的风眼,而此刻越是往出口走,虚无赑风的风势越是强劲,羽坠所能的保护开始减弱,像是有一把冰冷的锉刀,一刀刀地从江阳的灵魂上刮过,这都可以咬着牙忍受,让江阳不能忍的是,这风在阻碍拖拽陆时鸣,虚无赑风本就是凤凰冢中凤凰涅槃所要经受的劫数,从陆时鸣重伤来到这里,就已经是劫数的开始,或许某种规则并不容许这样作弊的方法,它要将陆时鸣留下。
江阳呲起牙,他无意识地暴露出了一种似兽非人的凶状,就好像领地被侵犯的小兽,别的他都可以退,可以躲让不计较,可就是最后那么巴掌大的方寸之地,他寸步不让,仿佛谁敢侵犯,他就敢与全世界为敌。
他托着陆时鸣的手抱得越发紧,与这虚无空间中虚无的风暴对抗着,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他没有力气说话了,渐渐地大脑仿佛也锈蚀钝住,他像是一具麻木的行尸,痛苦和难过俱都没有了,只剩下往前和无论如何都不放手的本能。
以人类的体质来说,江阳早已到了某种极限,他本不该再有往前迈步,与虚无赑风对抗着的力气,可无形中,又好像有什么隐藏于人类身体下的东西被唤醒,那枚坠在脖颈上,自小不离身的石头珠子突然裂开了一道微弱细小的缝隙,便仿佛包裹着美玉的石壳破裂,漏出一丝内敛的华光来。
无形的威势朝外释放,混合着羽坠上的微光一起环绕于身侧,抵御着愈来愈烈的风暴,同时,这力量似乎暗和着主人的心意,在江阳思维麻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无意识地涌入陆时鸣伤重垂死的身体。
他的伤势其实不全是因为空间崩毁的冲击,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强行压下煞气的反噬,在妖狱中他的杀心本就该失控了,那片刻的清醒,已是陆时鸣花了相当大的代价才能强行为之。
可此刻,那在体内无时无刻不在肆虐,将他一步步拖向死亡深渊的煞气好像被这外来的力量击退净化了,冰冷微凉的水流流过他的经脉,涌向他几乎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咚”一下,犹如受到了某种刺激,这颗垂死的心脏隔着胸腔,在江阳背后再一次发出轻轻地震颤。
江阳没有注意到这点,他早已失去了一切思考的能力,也无力再去辨别判断什么,他只是往前,一直往前,这条黑暗的长路比他走过的所有路都要漫长,长到让人绝望,可他在恍惚中,又好像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地唤说“江阳,不要怕”
犹如生锈的摆钟重新运转,江阳花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听清这道声音,才用僵滞的思维辨认出,这声音来自他身后,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永远失去对方的时候,陆时鸣在他耳畔,用着那仅有一丝的微弱气息,在尚未逃离的死亡睡梦中,无意识地轻声哄他。
“不要怕”
便好像有某种强撑的坚硬外壳被击碎,江阳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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