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胧月峰出来以后,凝禅思前想后,还是去了一趟藏书阁。
她主要是想要去查一查土蝼妖的资料。
也有那么点儿因为对比太过惨烈,多少不太愿意在夜幕渐降的现在去黑灯瞎火的乱雪峰的原因。
万妖图鉴是道法自然课的内容,每个弟子要通过最后非常严苛的考核,才能被放出宗门参加历练,否则若是见到了妖兽,却连其习性和凶险程度都不知道,无异于送死。
因而几乎所有的合虚弟子都对万妖图鉴中的内容倒背如流。
凝禅也不例外。
甚至万妖图鉴上有几只妖物的名录是她后来亲手添上去的。
但万妖图鉴终归只是总论,便是再厚,再具体,也不可能将所有案例都放进去。所以除却这本百科大全之外,分门别类还有每一种妖物的具体研究相关的其他书籍。
合虚山脉群山起伏连绵,藏书阁便坐落于竹隐峰与雾宿峰之间的某座地势平坦的山峰之上。
最起初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木楼,再后来,各位前辈从各地搜罗来的书籍、自己编纂出的书籍越来越多,越来越浩瀚繁杂,小小的木楼便再也承载不下这么多的书。
不是不可以在小木楼里另外开辟出一个专门的小世界,但此前的某位宗主却力排众议,硬是将整座山峰自上而下打造成了一个真正的书山。
书山有路勤为径。
所以这藏书阁所在的山,也被称为书山。
自书山蜿蜒而上的路,便是勤径。
为了让书山之中的藏书抱有适宜的收藏湿度,书山之中还以人力劈出了明镜般的一面湖泊,称之为学海。
远远看去,自山脚下蜿蜒而上的连绵书阁鳞次栉比,书阁旁悬浮着一个一个单独的课业室,只要缴纳很低的灵石,就可以获得一间可以容纳最多三人的课业室一天一夜的使用权。
此刻天色方暗,凝禅御灵至此的时候,恰看到灵石灯自山脚起接踵亮起,将整座书山点亮成了一片夜色中的璀璨汪洋。
如果御剑到更高的地方,向下俯瞰整个合虚山脉的话,纵使胧月峰有美轮美奂的莲池花道,也夺不走书山的明光。
此处便是最明亮的星。
凝禅落剑,登记了命牌身份,领到了可以用来寻书的导引罗盘。
书山里的藏书实在太多了,就算已经尽可能分门别类,想要靠自己来精准找书依然极难。
而导引罗盘上镌刻了灵纹阵,在输入了想要的书目关键字后,最上面的格子里,便会自动转动出所在书目的精确区域。
凝禅一边往前走,一边埋头在上面输字。
然后她就在这一路上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许多相熟的面孔。
嗯,各个胸前的命牌都是乱雪峰的暮山紫色。
大家互相点头示意的时候,眼神都极坦然,带着一种“你也来了”的惺惺相惜。
这就让凝禅想起来,在某一年的书山评选中,乱雪峰同时拿了两个最。
年度最多人次造访。
和。
年度最少人次看书。
身为大师姐,连续上台领奖,抱了一左一右两个奖杯的凝禅“”
谢邀,这破奖谁爱要谁要。
还有旁边竹隐峰的,知道你们峰头有文化,别笑了,他妈的,有本事打一架。
没错,乱雪峰的大家都是来睡觉打坐修炼的。
这盛世,如白敛所愿。
往导引罗盘里输字,和寻音卷用的是同一套输入逻辑,和凝禅以前学过的五笔输入法很类似,基于每个字可以拆分出的五个基础笔画来实现字型的录入。
凝禅很快输好了土蝼两个字。
然后拿着罗盘去了旁边的导引传送阵上刷了一下。
光束闪烁,下一刻,她就站在了与土蝼妖有关的书架面前。
凝禅没挑挑拣拣,直接把罗盘上列出来的书全拿了。
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下。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是夜风变得缱绻,还是凝禅自重生以来到此刻,紧绷的神经都没有真正放松过。
她撑着看书的头开始下滑,不出片刻,便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可谓是为乱雪峰年度最少看书人次添砖加瓦。
凝禅睡得不算非常安稳。
风吹起她的发,紫衣素纱与黑发交缠,再垂落进她的梦境之中。
梦里的她,也在藏书阁。
说不清那是盛夏的夜,亦或是早春的暮色四合。
百年太久,许多记忆模糊了时间线,只剩下了清晰的人与物。
那大约是某次各峰首席弟子的考核之前,凝禅特意租用了课业室,打算头悬梁锥刺股,进行一个考前突击的击。
然后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她看书确实还挺容易睡着的。
怎么说呢,但凡不是这样,她也不必来考前突袭。
毫无意外,她又睡了。
本就是课业室,不输入口令,外人无法进出,凝禅便没有特意梳头,甚至只是用寻音卷在头上挽了个松散的发簪。这会儿她趴在矮桌上,发髻便松散下来,寻音卷也沿着柔顺的黑发向下滑落。
未及跌落地面,已经有一只手接住了她的寻音卷。
那只手冷白,指节分明却并不突出,手指修长漂亮,紫色宽大的衣袖向下垂落一截,露出线条漂亮的腕骨和一截手臂。
是虞别夜。
寻音卷在那只手里,都无端带了几分奇特的精致与脆弱感。
就好像那不是什么普通的寻音卷,而是自九嶷山大光明境流落的无上灵宝。
然后,那只手在半空顿了顿。
似是有些迟疑,又小心翼翼,但最终,还是轻轻捻起了逶迤在紫色素纱上的一缕黑发,绕在了指间。
又半晌,他俯身,在指间落下生怕惊扰了蝴蝶的一吻。
凝禅对这一夜没有任何印象,她醒来的时候,身上披着虞别夜的外衫,还带着些余温。那外衫与她所穿的是同一匹滑腻上好的料子,随着她起身的动作,从她的肩头滑落了一半下去。
虞别夜显然熬了一整夜,那些她看了就想睡的书册被整齐码在他的那一侧,他一手执笔,指骨上都染了墨,眼角因为这样不眠不休看了一宿的书而有些飞红,让那张好似不染尘埃的脸上多了一分缱绻的色彩。
“师弟。”那张脸太好看,她看了他片刻,这才唤了一声。
于是虞别夜抬眼,冲她笑了起来,将手下最后几个字写完,吹吹干,然后将自己方才写的那一小册本子推到凝禅面前。
“这十本书的要点和考点我都总结整理好了,师姐看这个就可以了。”他嗓音微哑,冷冽却温柔。
他只字不提昨夜的那一吻,眼神还是如平日的宁静专注,他瞳仁极黑,这样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就好像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这一个人。
梦里的她有些怔忡看他的时间稍长,他也不恼,只笑,再轻声唤一句。
“师姐”
风卷起凝禅的发再落下,凝禅从梦境中醒来,慢慢睁开眼,再支起身。
晨露熹微,青山远黛,清晨的秋风将木质窗棂吹出老旧的吱呀声响,再吹起凝禅散落在颊侧的发。
远风微凉,已是天明。
她身上没有随着她的动作滑落的外衫。
也没有趴在旁边,眼角因为熬夜而有些飞红,却依然在她醒来第一时间就看向她的那双带着笑意的眼。
凝禅沉默片刻,飞快将梦中的画面扫落出自己的记忆。
梦点什么不好,梦这个。
烦死了
凝禅气呼呼地将目光落在了自己昨夜翻开的那一面书页上。
土蝼。
其状如羊而四角,性平,为妖则喜食人。
数行介绍性的小字末端,有一句极不起眼的话。
“妖丹可入药。药性烈,或有掩盖妖煞气的作用。”
凝禅的目光在这一行字上久久停驻,只觉得脑中有灵光一闪,再去捕捉,却又没了踪迹。
她没纠结,只是将这句话再记了一遍,这才拢卷起身,带着些疲倦地向着藏书阁门口走去。
待她御灵回到已经被朝阳照亮的乱雪峰时,大剑坪上已经都是晨练的弟子了。
凝禅十分满意,因为梦境而生出的气都消了大半,调转剑头,向着流风居的方向而去。
所谓流风居,便是整个合虚山宗对于弟子所的统称,各个峰头都有自己的流风居,风格规模都不一。
乱雪峰虽然抠抠巴巴一点儿,流风居的建设倒是毫不含糊,用了上好的木料,涂了暮山紫色的漆,连屋顶都做成了线条漂亮的圆弧,看上去像是一朵朵浅紫色的蘑菇。
内里有多寒酸简陋都是闭上门之后的话,总之从外面看,也算是整齐划一,还有小河环绕而过,草甸沉绿,仿佛宁谧山野,暮紫仙境。
流风居一般都是三人间,而身为首席弟子的好处在这种时候就体现出来了。
凝禅拥有一个独门小院。
她输入一道灵息,开了小院的门阵,洗漱一番,换了身行走更方便的窄袖道服,又想了想,折身去推开了小院后的一扇门。
那门内是斜向下的梯子,一路蜿蜒至深处,随着凝禅的脚步,一路都有灵石灯感应般亮起,照亮前路。
如此下了大约三四丈路,地下开阔的空间才全数展现出来。
被灵石点亮,照耀如白昼的此方空间里,放了十七八具各式各样的傀。
无数叫不上名字的工具散落在地上,看似乱七八糟,实则都放在最容易拿到的地方。那些傀质地不一,身上镌刻的灵纹也并不相同,有些显然还是半成品,还有做了一半又不满意,被暴力拆解开了的。
凝禅颇为怀念地转了一圈,欣赏了一番自己十六岁这年稚嫩的手艺,没急着上手改动什么,而是挑挑拣拣,选了个半成品战斗傀。
那只战斗傀高约六七丈,并非人形,要说的话,可能更像是妖物一些,身上一对羽翼锋利的翅膀,四只利爪闪着冰冷的寒光,没有刻画什么面部五官,只留了如鸟类的长尖鸟喙,外加带着倒刺的长尾巴。
看起来杀伤力拉得就很满。
凝禅垂眸看了片刻,抬手在战斗傀身上改了两处灵纹,收入芥子袋中,又顺手收了旁边一个看起来破烂到看不出样子的傀。
临走之前,她刚刚登上台阶,又停了停脚步,回头看向了墙角阴影处的一尊静静矗立的傀。
十六岁的她,已经做出了日后让她名震天下,十万灵石也难求一尊的替身傀的雏形。
之前看到白敛师弟的一瞬,凝禅是动了不如早一点将替身傀做出来的念头的。
但现在,还不急。
她还没有在做出替身傀后,依然守护好整个乱雪峰的能力。
等到她重回九转天的巅峰,也不迟。
重新回到大剑坪的时候,唐花落已经到了。
红衣少女笑容璀璨,腰间别着那柄她十二岁生辰礼上望阶仙君送给她的绿拂名剑,还细心地将自己胧月峰的命牌摘了,顶着乱雪峰一众弟子各异的眼神,精气神十足地向着凝禅一路小跑了过来。
“大师姐我来了”唐花落行礼,道“我准备好了”
旁边乱雪峰弟子们的眼神更微妙了点儿。
也不知是不是唐花落的错觉,旁边弟子们的窃窃声些许传入了她耳中。
“这不是望阶仙君的女儿吗她来干什么”
“啧啧,之前灵犀秘境的事情你没听说吗你看她的行头,她的样子,我猜,她是来找咱们大师姐修行的。”
“有道理,毕竟都是玄武脉。”
“有个屁的道理,大师姐的玄武脉和别人的玄武脉,是同一种脉吗说起来,这次应该到几号了”
“话说回来真是年轻,天真,可爱的师妹啊。”
然后是一片啧啧称赞之声。
唐花落“”
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眼神也怪怪的,这些话里的意思也怪怪的。
凝禅也没给她多思考的时间,甚至没多说几个字,只点了点下巴,然后从旁边的兵器架上取了柄三文钱一柄的铁剑扔给了她。
“把绿拂收起来,用这个。”
唐花落接剑,沉吟“我懂了,大道至简,如果我连这种铁剑都能用好,用绿拂肯定事半功倍,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凝禅沉默片刻“你想多了,我是怕断了赔不起。”
唐花落“”
她刚想说,那可是绿拂名剑,是她爹爹从九嶷山的大光明境为她求来的,怎么可能断
就见凝禅在众乱雪峰弟子逐渐变得期待又夹杂着恐惧的眼神里,抬起了手。
灵息扭转漫卷,方才被凝禅收入芥子袋里的战斗傀的身影逐渐浮现在了众人眼中。
收起来的时候,战斗傀可以被扔进芥子袋里,但若是要使用,则需要以灵息引出,这个过程也被称之为点灵。
点灵成功的傀,才拥有依照灵纹阵刻行动的能力。
战斗傀的身影落下来,将唐花落的身影彻底笼罩。
唐花落的眼瞳逐渐开始颤抖。
乱雪峰弟子们的表情逐渐变得诡异兴奋。
待战斗傀彻底出现在唐花落面前,红衣少女终于倒吸了一过去冷气“这、这是什么”
凝禅轻描淡写,张口就来“陪你打架的傀啊,我改进了一晚上,应该比较适合你。”
于是唐花落惊恐的眼神里又带了感动,但面前这傀杀伤力明显极大的外形极大地颠覆了她过去对于傀的所有认知,一时之间,她握着铁剑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绿拂绿拂可能,可能真的未必能行。
半晌,她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那师姐这傀身上的十三是什么意思”
“哦,是编号而已。”凝禅道。
一道声音适时在旁边响了起来。
“这题我会。前十二只战斗傀,都用在了我们身上。”那师妹头发杂乱,手里握着根长鞭,有些哆嗦,上牙和下牙打颤,又带着亢奋“嘿嘿,嘿嘿,原来是第十三号了啊。”
唐花落觉得自己懂了之前那句“现在是到几号了”的问题。
下一瞬,战斗傀在满山弟子期盼的眼神里启动。
接下来的日子里,唐花落从一开始的振奋,到萎靡,再到自我鸡血,然后被打趴下满身青紫,连发梢都被斜斜削去了一小把,哇哇大哭后又站起来。
望阶仙君的独女,这辈子没这么苦过。
有那么一些瞬间,唐花落觉得自己是在花钱给自己买罪受。
每天都被打得七零八落落花流水抽刀断水水不流也就算了,这峰头还有一个长得漂亮,嘴却欠得二五八万的红衣师兄段重明,时不时就要从不同的角度冒出来嘲讽她两句。
“二十八下,这傀的一边翅膀都能扇中你二十八下,唐妹妹,望阶仙君若是看到了,恐怕都能都在死关里被气活。”
“一,二,三。唉,又被打中了啊,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多退半步呢嘶,看起来就好疼好疼哦。”
“不错嘛,第十八天了,让我看看今天唐师妹要掉几颗金豆豆。”
至于凝禅。
凝禅坐在旁边气定神闲地修傀。
等唐花落在第二十三天的时候,终于拼着断剑和玉石俱焚,将那编号为十三的战斗傀从头劈开成了不会动的两半,松了一口气,转头喘着粗气高兴看向凝禅的时候
她看到凝禅提笔沾了朱砂,温柔地在手下刚刚修好的那只傀的肚子上写下了一个“十四”。
唐花落“”
唐花落退后半步,手里的剑一松,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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