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虞别夜自外门小径走过。

    外门弟子庞杂,人数众多,时而多一两个或是少了几个人不知去向,都是极正常的事情。

    没人会对新面孔好奇,久而久之,也没有人会多问一句“他们去哪儿了”。

    没什么好问的。

    八成是死了,两成是跑了。

    来宗门之前只以为能一步登仙,道途可期,来了以后才知道,那些真正的内门弟子,修仙世家,压根不把外门弟子当人。

    若非外门的报酬到底丰厚,一家老小都等着自己养活,未必有多少人愿意在此卖命。

    但虞别夜不同。

    他这张脸太过瞩目,没有人会在见他以后再忘记。无论在哪里,他都是最能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焦点。纵使总是一声不吭地消失许久,却也总是有人记得他的。

    记得,却不敢靠近。

    “欸,看到了吗,那个邪门小子回来了。”有人暗暗投去一眼“又是一个月了吧我还以为死了呢,看起来还活着”

    “你不要命啦还敢议论他你忘了上次那些靠近他的人的下场舌头都被拔了”

    “那是他们嘴贱,说些不该说的。我只是纳闷,以他的能耐,早就应该进内门了,怎么还在我们外门蹉跎”

    “嘘,各人有各命,指不定是他得罪了上面哪位,卡着不让他冒头呢。”

    虞别夜面无表情地路过,像是没听见一样,眼神都没动一下。他又绕过无数小路,终于走到了最荒僻的一处小木屋前。

    那木屋摇摇欲坠,显然久无人居,毫不起眼,推开房门,内里破旧却一尘不染。

    虞别夜在茅草堆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伤药,将手臂上的袖子卷了起来,咬住一角防止滑落,然后用另一只手极其娴熟地开始给手臂上的伤口上药。

    他当然知道,今日便是寻道大会开始的日子。

    刚刚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本不应从画廊幽梦出来的。

    但他料定这几日,那人理应极忙,不会有时间来看他还在不在那里。

    他境界虽然不够,目力却极好,他在小径尽头驻足再回头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合虚山的队伍。

    云水蓝的道服蔓延成一线,他遥遥一眼,却并未看到想要找的那个人,倒是见到了他厌烦至极的那个内门的大师兄苏厌容。

    虞别夜拧眉,收回视线,不再继续看。

    也不知道她来了没有。

    并不知道,此前就在他回头的前几瞬,他心中想着的那个人,目光刚刚从他背后擦过。

    他手臂的伤口长得并不太好,因为处理得潦草且敷衍,看起来还不知要几日才能痊愈。

    但他显然并不在意。

    虞别夜慢条斯理地往上洒着廉价且不知到底有没有用的金疮药,然后一圈一圈地重新包扎起来。

    最后活动了一下手腕,从茅草堆下面摸出了一柄依然不太值钱的剑。

    他举剑到自己面前,剑身倒映出一双极冷极黑的眸子,那双眸子看剑,看剑身倒映出的自己,再平静至极地看向前方。

    平静,却杀气充沛。

    伤没好没关系,手能握剑就行。

    寻道大会,正是时候。

    目光停驻也只是一瞬,凝禅的目光才刚刚转回来,便听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响了起来。

    “怎么,望舒道友还对我少和外门感兴趣”苏厌容摇着一柄折扇,一身笔挺道服,笑吟吟走了过来,然后收扇一礼“没想到望舒道友真的来了,苏某甚是高兴。”

    凝禅没来得及理他,她正在随着止衡仙君和其他合虚弟子,向着前方来接引的少和之渊长老们行礼。

    两边谈笑风生,言笑晏晏,凝禅刚要收回视线,便看到止衡仙君比了个眼色,身后他的两个亲传小弟子齐齐向着两侧迈出一步,伸出手来,展开了止衡仙君的一幅墨宝。

    动作娴熟,整齐划一,一看就知道练习了许多遍,简直可以喜提送字左右童子的封号。

    对面的少和之渊长老脸上的笑容微滞片刻,又喜笑颜开地收下,再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目睹了这一切的凝禅“”

    啥字啊

    上面这又写的是啥啊

    为什么要送“采药童子”四个大字啊

    凝禅开始痛苦。

    她大约知道自己应该是认错了。

    但她也没法从采药童子四个字里猜出这墨宝到底是什么。

    她颇有些一言难尽地看了苏厌容一眼,心道希望少和之渊点这位余梦长老有点文化,否则岂不是要气死。

    想到这里,出于某种奇特的怜悯,凝禅的声音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高兴什么高兴我要来把你的少和之渊这次的奖金拿完吗”

    柔和如黄鹂地说出最讥讽的话。

    苏厌容却也是一愣“奖金什么奖金望舒道友是说那区区几万灵石吗”

    他又笑了起来“那些都不过是彩头罢了,又有什么能比拿到寻道大会前十名的风头更盛呢”

    苏厌容这话说完,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太对。

    再转头,就看到凝禅在幽幽盯着他。

    凝禅的身侧和身后,另外几道目光也在幽幽盯着他。

    段重明咬牙切齿“区区。”

    白敛有气无力“几万。”

    殷雪冉气若游丝“不过是彩头。”

    再下一个瞬间,也不知是不是苏厌容的错觉,至少凝禅身边的这几个人周身的气势骤而拔高,变得战意十足了起来

    苏厌容“”

    他是说了什么激励这些人的话吗

    不及他细想,凝禅已经轻描淡写转了话题“怎么少和外门还不给看吗”

    苏厌容这才想起她方才的那一眼。

    再去看那个方向,外门的那条小道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也不知她在看什么,兴许真的只是碰巧一眼罢了。

    “当然给看。”苏厌容笑道“我少和之渊坦坦荡荡,无有不可对人言。若是望舒道友对外门感兴趣,苏某便是放下修行,陪望舒道友走一圈,也使得的。”

    这话说得,连段重明都轻轻挑了挑眉。

    身边的唐花落小声道“这油头粉面的玩意儿看起来怎么这么不顺眼,别不是看上我师姐了吧”

    便见凝禅扫去欲言又止的一眼,委婉道“苏道友不如还是去多修行几日,寻道大会在即,临时抱佛脚也未必不可行。”

    苏厌容“”

    看不起谁呢

    这位养尊处优出身世家的苏大师兄养气工夫再了得,此时也终于色变。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不善地再看了凝禅最后一眼,虚虚一礼,拂袖就走。

    明明都是四象天,这个凝望舒,到底在优越什么

    等明天,明天四象天的擂台就会开启,他倒要亲自来会一会她,看看她究竟有多少本事

    凝禅对于苏厌容的挑衅和显而易见的怒意完全没有感觉,倒是唐花落凑过来,有些担忧地低声道“这里到底是少和的主场,师姐,这么说真的没关系吗”

    凝禅道“我们本来不就是来砸少和之渊的场子的吗”

    唐花落恍然大悟“也是”

    几人的脚步顿时欢快起来,凝禅稍微走了会神,再听的时候,发觉唐花落和殷雪冉的话题已经到了“如果拿到了区区几万灵石要怎么花”了。

    语气之兴奋,内容之悬浮,堪比凝禅以前吹牛自己中了五百万大奖以后的人生安排。

    某一个瞬间,凝禅有一种她是不是把望阶仙君的独女带上了穷鬼歪路的愧疚感。

    她回头看了一眼,便见唐花落眉飞色舞,小脸飞红,吹到兴头,还哈哈大笑了起来,惹得止衡仙君怒目投来了警告的一眼。

    凝禅转回头,唇边也带了笑意。

    算了,高兴就好。

    至于苏厌容

    虽然上一世她没来这个寻道大会,但后来,他们也曾交过手。

    再来多少次,也不过是手下败将罢了。

    不值一提。

    “这合虚山宗的止衡小老儿,欺人太甚”方才去负责接引合虚山宗一行人的余梦长老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重重将杯子落在桌子上,脸色阴沉下来“我是在药峰待了几年不假,倒也不至于他竟然如此这般来羞辱我”

    苏厌容一脸莫名,他思考片刻也没得出答案“余梦长老何出此言”

    余梦长老一挥手,将那张止衡仙君的赠字抖开“你自己看真是岂有此理”

    自小书香晕染的苏大师兄仔细看了片刻,依然不解其意。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极自然地接话道“为何要写这四个字”

    “是啊采药童子说谁采药童子呢”余梦长老再重重拍一下桌子“他难不成以为合虚还是以前一门三十无极的合虚如今整个合虚山宗的无极境加起来一只手都数得清,其中一个还去闭死关了,轮得到他来羞辱我”

    苏厌容“”

    哪有什么采药童子,这明明是“大道无为”。

    他看懂了,但他不说。

    苏厌容心中讥笑和鄙夷之色加深,简单应和两声,转身出了院门,就发了传讯符出去。

    传下去,合虚峰主众目睽睽之下赠字羞辱少和长老。

    抵达少和之渊的时候已是傍晚,等到所有人都被安顿好,便已经入了夜。

    各门派之间尔虞我诈之事不少,因而一早就定下了规矩,少和之渊只食材和小厨房,绝不上手,一应烹饪事宜均由各门派自己负责。

    段重明大力谴责了少和之渊的这种偷懒甩锅行为,骂骂咧咧地进了小厨房。

    唐花落看得咋舌,小声问道“不是吧,我们这位段大师兄看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还能进厨房”

    殷雪冉放弃了和自己梳不整齐的辫子的第十八次搏斗,随便挽了个发髻“总得有人去吧不然让大师姐去”

    唐花落立马道“那还是他去吧。难吃就难吃点儿,我不挑。”

    小厨房里的段重明“”

    老子四象天了,这么远也听得到你们的声音

    怎么她凝禅凝望舒就比自己高贵这么多吗

    话说回来,凝禅人呢

    凝禅揉了揉莫名发痒的鼻子,潜入了夜色之中。

    少和之渊的夜也和合虚山不同。

    合虚山宗群山环绕,夜凉如水,苏醒的一切开始蛰伏,但山巅总是璀璨的,也有人夜练,整座山门或许有些散漫,但生机勃勃,自由自在。

    反观少和之渊,凝禅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以为自己进入的,是什么禁宫。

    长街寂静,若非空气中充沛的灵息波动,几乎要以为这里是什么废弃无人的恢宏之地。灵石灯拖出长长的影子,打在汉白玉的石板上,像是一个个扭曲的伥鬼。

    凝禅捏了个匿踪诀。

    即便到了此刻,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走这么一遭。

    明明下定了决心,出了灵犀秘境,就桥归桥,路归路,各走一方,两不相干呢

    她又为什么非要来看看

    凝禅心绪难辨,一路停了次脚步,最终非常拙劣地说服了自己。

    她不是傻子。

    在灵犀秘境里,虞别夜分明是特意去找土蝼的,关于土蝼究竟为何会在这里出现,他或许多少知道一些真相。

    她要去问问他。

    对,就是这样。

    不夹杂任何个人情感地,公事公办地,问问他。

    凝禅如是潜行在少和之渊不怎么熟悉的路上。

    此前不是没来过这里。

    除却此前代表宗门来此的几次之外,最后一次,便是她一人一傀,杀穿了半个少和之渊,一把笼火点了画棠山的时候。

    都杀红眼了,谁还管路怎么走啊。

    而且这个外门,看起来很近,怎么她都绕了好几圈了,一眼望过去,非但没有接近,好似还远了点儿

    凝禅陷入沉思。

    夜很静。

    有极远的鼎沸从各个门派下榻的山头传过来,凝禅深刻怀疑,其中最热烈的部分,恐怕有段重明一份功劳。

    这样的鼎沸,足够遮掩素来冷寂的少和之渊的夜里,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声音。

    比如,轻微到几乎听不到的剑鸣。

    和剑穿过血肉,再抽回来的事情。

    凝禅本来对这种声音也不熟的。

    但她到底也算才重生不久,手感甚至还火热,自然不会辨别不出来这是什么声音。

    凝禅的身形微微一僵。

    她知道各个门派之中,各有阴私之事,有时事情未必是她所想,也或许是她听错了总之,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欲掺和进这种事中来。

    凝禅也不打算去什么外门了,毫不迟疑,掉头转身就打算原路返回。

    血滴答落地的声音极轻。

    微微踉跄的脚步和滴血的声音一样轻。

    随之出现的,还有极细微的,布料与地面摩挲的拖行声。

    凝禅走得更快了点,她转入方才走过的小巷,然后猛地停步。

    灵石灯不知何时灭了两盏,只剩下昏黄的最后一点灯光,将巷头与尾的两个人的影子都拖得极长。

    狭路相逢。

    凝禅停住了脚步。

    另一头的身影单薄却笔直,沉黑的道服几乎让他整个人都隐入了黑暗之中,却又因为那张过于苍白俊美的脸都显得极近妖异。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任何人。

    尤其会在这里,以这种姿态,遇见她。

    一时之间,两人相对无言。

    凝禅沉默地看着虞别夜拖着一具难辨的尸体,如幽灵一般站在巷子的另一边,他的周身都是血,只是血污隐入黑色布料,并不明显,但他的下颚到眉眼之间都溅了血珠,再顺着脸颊滑落几滴。

    极远的方向,隐约传来了段重明的几声大笑。

    这里一片寂静之中,血珠坠地。

    轻响。

    “凝大师姐。”他声音有些哑,又带着一点古怪的笑意,指了指另一条路,先行开口“你没来过这里,也什么都没看见。”

    倒是上道。

    也正和凝禅的意。

    凝禅抬步,正要走,却倏而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侧头看了地上的尸首片刻。

    然后在虞别夜有些惊愕的眼神里,捏了个诀,将两人一尸的身影都彻底遮蔽了起来。

    “死透了吗”凝禅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饶是面目模糊,也可以从那尸身上的华服看出,此人在少和之渊的地位绝对不低。

    虞别夜没说话,他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凝禅,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

    凝禅俯身,隔着那尸身的衣料,翻开了对方的腰牌,清晰地在上面看到了少和长老的标识与今日来相迎的那位余梦长老腰间的一模一样。

    凝禅沉默片刻。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上一世的虞别夜,乖顺,温和。

    面前的虞别夜,阴鸷,乖戾,沉默,满身血污和杀气,才两仪天,就能出手杀了少和之渊的长老。

    除了一张脸长得一模一样,哪有半点相似之处。

    哦,也不是完全没有。

    他看向她的眼神,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虞别夜。”她盯着满脸血污,看向她的眼瞳却越来越亮的少年,冷笑了一声“这你都敢杀,胆子挺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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