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乱雨。
凝禅觉得长发有点碍事,她随意将长发挽起,然后冲着虞别夜的方向招了招手“来帮我绑一下头发。”
立于山边的黑衣青年走过来,从芥子袋里取出一条红色发带,颇为娴熟地将她的头发绑好,然后向后退了半步,垂眸掩住眼眸中的一些恍惚。
就在方才招妖幡拂动之时,他注视着幡面上的那些涌动的妖兽线条,脑中却突然出现了一段原本被抹去了的记忆。
是幡中世界。
那段记忆涌入他脑中的刹那,他便已经意识到了记忆的来源与发生的地点和时间。
虞别夜抬眼看了凝禅的背影一眼,再看向自己的掌心。
她长发入手的触感,与记忆中一样。
只是
虞别夜神色难免古怪。
他想起来了,那她想起来了吗
还是说,她从未忘记过
不过现在不是深究这些问题的时候,因为山巅之下的脚步已经轰然。
举目望去,四野已经满目妖兽,他们所在的山巅在此时此刻就像是一座孤岛。
被半妖妖兽们包围的孤岛。
虞别夜想要回到方才所站的地方,却被凝禅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回首抬眼,正落入凝禅的眼眸,她的眼瞳极亮,那是一种被怒意点燃而长久不会熄灭的亮,再倒映出他的身影“要试试吗”
虞别夜一愣“试试什么”
凝禅牵着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落在了他腰间的剑柄上,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天鹤诀。”
虞别夜的眼瞳里露出了一点不可置信,他慢慢眨眼,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适合使用天鹤诀的时刻了。
如今他们已经深陷半妖妖群之中,举目无人,便是有人以神识窥伺此处,此处如此厚重的妖气,无论引起什么样的异象,都不足为奇。
至于他身为应龙的血脉会不会在燃血引血之时造成什么影响
若是能燃烧群妖,便让这山下的无数生灵超度解脱。
又若是引起天下妖兽惊惧,便让那深渊地狱的妖群长啸,冲破那些可怖桎梏,最好顺便能将那些置身其中的贪婪人类们踩死。
所以他的手指开始紧扣,握住了腰间的那枚剑柄,再展颜一笑“那就试试。”
天鹤诀是剑圣之剑。
他腰间的剑柄,自然便是剑圣的剑柄。
说是剑柄,因为那真的光秃秃,只是一个没有剑身的剑柄。
剑柄通体纯银,近乎雪亮的白色,上面细密繁复地镌刻着无数线条,只有已经会天鹤诀的人才能以灵识看清,那剑柄上赫然将整本天鹤诀的剑诀都刻录在了上面。
剑圣之剑,不需要剑身。
因为这剑,本就名为燃血。
它以血为剑身。
虞别夜在拥有了这枚剑柄后,曾
经无数次用手指抚摸它,再厌弃地冷笑一声,却到底始终不曾将它丢弃。
dashdash有问题的是他,而不是这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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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说,有问题的,是虞画澜,而不是他抑或这柄剑。
他从来都是怀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嘲弄与自我厌弃地心情来看这枚剑柄的。
也曾握住过,虚虚比划两下,再讥笑着颓然松开。
唯独这一次。
覆盖着凝禅掌心温度的这一次,他终于可以站在山巅,无所顾忌,堂堂正正地,拔剑。
凝禅与虞别夜背靠背而立,衣袂翻飞触碰,再分开,彼此的体温在背后短暂相遇。
空气中满卷着浓厚的妖气,大雨倾盆,厚云之上有电闪雷鸣呼啸而过,好似要就这样劈向人间。
有血顺着永暮的剑柄落下,顺着剑身滴落在地,再被剑意牵引,重新落回剑身,与其他滴落的血珠蜿蜒在剑身之上,再轰然燃起,将原本雪亮的剑身燃成一片血色的绯红,如同她脑后飞扬起的那条绯红发带。
凝禅起剑天鹤诀。
也有血顺着空荡荡的剑柄垂落,那血的颜色为妖紫,于是剑柄下凝出的剑身也是妖紫近黑,银白的剑柄与上面繁复镌刻的剑诀倒映出逐渐凝出的妖紫色剑身,再倒映出持剑之人从纯黑变成了银白的长发,和他举起剑时,那双已经变成了灿金色的眼瞳。
虞别夜起剑天鹤诀。
妖紫构筑出一整柄剑,比一般的剑要更长三寸,更薄却更宽,沸腾的妖血燃起绯红的火,又有笼火自虞别夜的脚边开始燃烧,就这样顺着他们所站立的山体一路向下燃烧,顷刻间便将整座山都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火山
凝禅的眼瞳都被这样的火色照亮,她短暂地恍惚了一瞬,只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火烧画棠山的那个午后,旋即笑开。
她抛去所有杂思,永暮在半空划出一个弧度,剑意已浓。
既然剑意浓,自然便到了起剑的时候。
凝禅双手持剑,足尖轻点,与虞别夜一并从山巅向着两个方向坠下
天地之间同时亮起了两道沛然的剑光
永暮如白昼,燃血如深夜。
剑光在半空稍顿,旋即混入天地之间的落雨之中,于是分裂成了千万道剑意,与倾盆的雨一并自九天而降,密密麻麻,将整片空间全都照亮,再坠至千万妖兽
血花溅射。
千万朵血花与嘶吼悲鸣一并响彻天地。
声压绵延成现,有那么一刹那,凝禅的耳中喧闹至极,然后是尖锐的疼痛后出现的骤而极静,她的周身早已湿透,分不清是落雨还是血雨,又或者,这两者早已融为一体。
土蝼倒地,妖丹落了满地,再有无数半妖的尸块堆叠其上,头颅,躯干,四肢,长尾,翅膀,抑或其他言语不能描述的畸形。
天鹤临空,剑雨如鹤鸣,凝禅出剑,再抬手。
她立于虚空,于是虚空四周围绕着他,有足足八个虚空漩涡出现,八具战斗
傀从中跃出,落入战场之上
凝禅出剑,于是八具战斗傀也随着她的动作,一并从身后卸剑,再一剑荡出
天鹤诀的背后一片战场,剑出依然如鹤。
只是用剑的人换了一个。
虞别夜银发翻飞,此前他的身后还只生长出了一面翅膀,此刻随着他境界的提升,两只巨大的黑色羽翼一并展开,每一下振翅都带着让群妖匍匐的力量。
他分明才是妖气最浓郁的中心,但他却在将这里的妖气驱散。
剑气浩荡,可斩心中意难平。
妖紫色的燃血剑挽出绚烂的剑花,虞别夜的剑起初还带着一点从未出鞘过的生涩,但所有这些剑式在他的梦中心中不知演练了多少遍,所以生涩很快变得流畅,再入化境。
与其说是在杀戮,银发金眸的青年倒不如说是在妖群之中持剑起舞。
燃血剑的剑身随着他的举剑溢散成无数的血剑,四散而出,剑意磅礴,再在虞别夜旋身挽剑时,聚拢而归。
他为应龙,他为天道之子,他的血本就是这世间最睥睨霸道无双的存在。
所以血剑穿梭过无数半妖的躯干,妖火与剑意一并贯穿再燃烧,笼火漫卷,没有任何一只妖兽能够承受这样的天鹤诀。
无数的剑光与火色之中,虞别夜终于停剑,他的周遭已经没有任何一只活物。
他站在尸山之上,向下看去,原本将他桎梏住的那些有关天鹤诀的心结已经尽数散去。
某一个瞬间,他恍然觉得,阴差阳错。他过去总觉得自己习得的剑诀却竟是天下最不适合自己,他唯一不能挥舞的剑。
可如今看来
这天下恐怕未必还有比这剑圣之剑更适合他的剑了。
燃血为剑,他的血,本就至强。
虞别夜在一片火色中回首,向着凝禅的方向看去。
八具替身傀恰在她周身落地,他的发辫绑得很好很牢,却也难免松散了些许,但红色的发带依然翻飞,与她转身看来时的笑容一样明媚。
于是虞别夜也笑了起来。
他甚至没有收起翅膀,而是就这样展翅向她飞了过去,再向她伸出一只手“要一起看看吗”
凝禅看了他片刻“看什么查漏补缺吗”
言罢,自己先笑了起来,到底伸出手,然后被虞别夜带起来,打横抱起,一并悬于高空,垂眸看向火海。
妖兽湮灭,天空中的妖气漩涡也开始暗淡,天光重新洒落,而极雾秘境也开始有了松动破碎的迹象,虞别夜的银发悄然褪回黑色,他们一并立于最高点,看着那些陷入秘境之中惶惶然,只听得此方腥风血雨,却不知发生了何事的修士们一个个被传输出秘境。
桑灵兰遥遥看向这边,振袖行礼,深深一躬。
紫衣男修李兄也在行礼,他的身侧,饶是万旬脸色惨白,不情不愿,也依然被紫衣男修狠狠一巴掌拍了下去。
这是真正的救命之恩。
永暮悄然抖去剑身上的血渍,落在虞别夜脚下,于是银发金瞳的青年收了双翼,立于剑上,与怀中人俯瞰天地。
等到目睹整个极雾秘境最后一名修士都离开,凝禅终于松了口气,从虞别夜怀中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招。
翻涌展开的招妖幡重新一寸寸合拢,变成了一副再普通不过的画卷的模样。
幡灵精疲力尽,钻进招妖幡中,显然要好好睡一觉,休息一番。
空间坍塌,结界碎裂,未烧尽的笼火与消散的剑意即将一并埋葬于此处。
虞别夜突然开口“你的另外一半血是辟邪”
凝禅刚刚放松了点儿,听到这话,后背都整个僵直了起来,她像是炸毛了一样猛地直起身来,一手抵在虞别夜颈后,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
虞别夜没避开她的目光。
极雾秘境的倾圮在这一眼对视里都变得不那么重要,永暮从天而落,停泊在极厚的落叶上。
原来不知何时,已经入了秋。
树叶一片金灿,将虞别夜原本已经褪回了纯黑的眼眸重新映出了璀金色。
凝禅第一次在与虞别夜的对视中败下阵来,她狼狈移开目光,声音却镇定“嗯,是辟邪,所以才能点灵。”
虞别夜的目光向她的头上落了一瞬“据说辟邪有毛茸茸的鹿角。”
言下之意实在清晰不过。
是说她在幡中世界时,以肖似毛绒小猫的形象出现,完全没有展露出鹿角。
凝禅“”
凝禅冷静道“不然怎么说是半妖呢如果全须全尾都一样,那岂不是辟邪本身”
也有道理。
虞别夜颔首,片刻,倏而又问道“渊山原本是凝家的渊山”
凝禅点了点头,正要多说两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抬头,看向了虞别夜。
从她的这个角度看去,虞别夜的下颌线清瘦却优越,漂亮得无可挑剔,和他那张脸的五官一样,毫无缺点。
这张脸,凝禅看了一百多年,也还没腻。
也当然能看出点儿不对的地方。
凝禅盯着虞别夜看了一会儿,试探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虞别夜目光果然闪烁“偶然听说。”
凝禅“”
偶然个屁。
合虚占据此处都已经数千年,天下人早就只知合虚,这片浮朝大陆上,就算是寿命最长的修士,也不曾目睹过辟邪一族栖息于渊山上的时代。
她前世看过那么多本书,读过那么多典籍,也没见过哪本书上记载过这件事。她自己之所以知道,完全纯粹是因为这是某种血脉传承的记忆罢了。
说到底,她向合虚要了渊山,纯粹是某种血脉记忆的驱使和情怀罢了,并没有什么想要重温自己这一支的旧梦辉煌的意思。
总之,所以,除了她前世曾经告诉过他这件事之外,他从哪里去听说
幡灵是说了记忆封印会松动。
但怎么这松动,还会带动前世的记忆也一起涌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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