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觉得,一个如此简单,如此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江初眠,好像撑不起这个戏。”
这次在这个只有三个人的地方,虞渔没有再避讳什么。
陈述本该生气才对,但是他此刻竟然极少有生气的情绪出现,他听见自己用那种心平气和的,乃至称得上是温和的声音问虞渔“那你心目中的江初眠是怎样的,或者按照你的想法,一个怎样的江初眠才能撑起这个戏呢”
第一次表演时候的江初眠,虞渔是怎么定性,又是怎么觉得,那样的江初眠是最好的
正因为两次表演的悬殊性让他看到了虞渔在江的理解上和他的差距,他此刻想听听虞渔的真实想法。
“江初眠这个人物,一旦不仅仅是惹人嫌恶,而是成为了那种艳丽的、陈旧的,令人明明想要舍弃却又无法舍弃的存在的时候,这部戏才有意思。”
“陈旧的”
虞渔说“是啊。”
“既然你都说了是陈旧的,那么为什么还能在那样的一个时期惹人喜欢呢”
陈述问。
“陈旧,就好像是即将从世上消失的旧社会一样的那种陈旧,而并不是迂腐,迂腐当然令人讨厌,可陈旧不会。”
“就像是那种繁花似锦里的一抹哀愁,那陈旧是她身上艳丽的绸缎,是她的从小接受的男女有别的教育,是她含羞带怯的笑容,是她的哀伤和天真,是生机和颓败的混合体。”
“当她一旦有这样的陈旧的时候,她便不再是她了。”
“她除了是江初眠之外,她身上带着的,是即将破碎的旧日的倒影。”
“人们每当看到她的时候,都觉得,她的一切,就像是那旧日江山的命运,如此漂亮,却无可更改,无可挽回,人们对她的爱就像是害怕她下一秒便同那旧日的景色一起覆灭。”
“抱歉,郑导,陈编,也许我说得有些抽象。”
“我说得再简单一些,我希望,江初眠看着是那种明明站在某人的面前,却让那人总觉得她活在记忆里的人。”
“这个剧本这样才好看。”
“一部电影的拍摄,无非是要留下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一句令人惊艳的台词,一个让人铭记的场景。”
“这部电影里面,江初眠这个人物,如果能够像我所说的一样活过来,那么这部电影才能称得上是有意思。”
“否则,只不过是较为复杂的时代爱情,是四角恋或者三角恋罢了,所谓的时代,也不过成为了一个噱头。”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疾不徐,温温和和。
然而说出来之后,却让陈述头脑发震。
就连郑生雪也望着虞渔,陷入了某种失神。
“我要那些人回忆起江初眠这个人物的时候,便同时想到各种陈旧而美丽的东西,譬如一株古老的桃树,一个雕花的门阁,鬓边艳丽的钗子,黄昏,春天,油纸伞,绸缎,雨天。以及,每当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那些
人便会想起江初眠。”
“我要她与那些旧影般的隐喻挂钩,成为复杂的集合体,成为那些人一生也忘不了的旧梦。”
“那些剧里的人是这样,那些看到江初眠的观众也是这样。”
“这便是我想的东西。”
明明她的话语温和如同流水一般,然而郑生雪和陈述竟同时从里头听到了某种极致的把握。
那潜藏在她乌黑的眸子底下的情绪,似乎顺着她的话,一同散发出来。
郑生雪忽然道“你说的很难表演出来吧。”
“但影视剧里,确实从来没有你所说的江初眠一类的形象,那些民国美人,最多只是红唇旗袍,美的古典一些而已。”
“如果真的能演出来,也许”
郑生雪想起虞渔表演的第一场戏,如虞渔所说,那真的是她福至心灵,她同一个天才一样,将她所想的那种江初眠演活了,并且还令人震惊地让江觉也自动改变了台词,创造了新的台词,可是这样的福至心灵回回都会发生么
“如果要现在改剧本的话,恐怕很难实施,也很难操作,且你所说的那种美人,的确听起来十分令人心动,可是想是一回事,是不是真的能在整部剧里突出她这样的形象,又是另一回事了。”
“很难实施,且拍出来也不一定具有信服力,如果让小将军,徐胥城,乃至于另一个女主角夏敏,都对她喜欢得不得了,在观众看来,恐怕是异想天开。”
“如果整部剧都围绕着江初眠去展开,那若是谁都爱她,矛盾如何展开呢”
其实郑生雪听了虞渔的话很心动很心动,但是她的理智告诉她,虞渔只是一个演员,就算她真的能将她所想的那种江初眠演出来,那后续的剧情呢整部电影的架构呢这些都如同泡沫一般漂亮和虚幻,她几乎是忍痛戳破了它们,然后一一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可能。
陈述说“郑导考虑的是整部戏,毕竟现在要将剧本全部改一遍,太不现实了。”
“要是早一点遇到你,听到你对江初眠的解释就好了。”
陈述和郑生雪的话说完,虞渔脸上却并未浮现出失望。
她不过是一个演员,也不过是提出了一个自己的想法,在他们看来,她能做的都以及做了,至于别的,她也再做不了,可他们不知道,虞渔以那样的人设经历了比这剧本波澜壮阔百倍的人生,且那些情节,都完全由她本人设计和主导,她怎么会不知道整个剧情怎么架构呢
所以,虞渔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她说“郑导,陈编,现在也不晚。”
“其实我不止构思了开头的这一段剧情,所有的剧情,我都构思了一遍。”
“我看了不下二十本关于编剧的书籍,只是我的专业是声乐,所以一直没有来得及找到一位老师真正的指导我。”
说着,她看向陈述“陈编,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收我做您的学生么”
“我看过一些您改变的剧本,觉
得您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
虞渔这番话一说出来,在场的两个人几乎都再次呆了呆。
什heihei什么她的脑子里现在有整部电影的完整的剧情了而且听她的意思还要改写整部剧本
看了关于编剧的二十本书籍,又要拜陈述做她的老师
郑生雪有些头疼。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是陈雍年推过来的人,在剧组拥有特权,她这样的身份,要是在剧组提出一些对某个片段的戏不满意并要求改的要求,她也会基本满足,但是
“你是不是想重新写这个剧本”
陈述问。
虞渔点了点头。
郑生雪笑了笑,说“但是你知道,现在所有的演员都已经就位了,整个剧组的场地都已经提前预定好了,我们再怎么能改,也不能推迟拍摄的计划因为这不是一个人的电影。”
郑生雪的确欣赏虞渔,然而她并不会因为虞渔而拖掉整个剧组的进度,所以此刻她虽然没有说那些刻薄的话来打击虞渔的信心,但是也只不过换了个方式来表达同样的意思。
这部戏不是围绕着虞渔一个人转的。
如果是普通的年轻女孩,听到郑生雪这番话之后,估计要尴尬羞愧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了,然而虞渔却并没有。她歪了歪脑袋,反而不再一味地表示谦逊了,而是直接问“需要多少钱维持进度呢我可以。”
然而这话只有让郑生雪更生气的分。
这女孩怎么这么不会看人脸色,这哪里是钱的问题。
可虞渔下一句话便将郑生雪的心声说出来了。
“钱固然对郑导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圈子里头都传郑导的电影这辈子都要被徐柯南导演压上一头,难道郑导也从来没想过要突破,做点新的,让世人震撼的东西么,难道郑导从来没想过扳回一城么”
“或者说得更远一些,在电影史上永远留下你的名字,郑导不想么”
“人活着,尤其是想您这样的艺术家活着,一生所追求的不就是这些么”
“可现在正好有个机会摆在您的面前,郑导要是觉得我的话没有说服了,我写的东西做不到可以拍出来,那么郑导可以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会把我的剧本所有的剧情走向和重要的剧情都编辑出来发给您看,您看了之后仍旧觉得不满意,我们再另谈。”
虞渔讲话仍旧和气,只是这会儿,她身上的气势似乎发生了变化。
她看起来并不弱势了,甚至有种极强的压迫力。
人的确不会屈服于权势,可是会屈服于欲望。
郑生雪不缺钱,可是名声和一部真的称心如意的作品呢
她是个要强的女人,而徐柯南是她的死对头,从踏入演员这个行当起,两人便因为总是撞电影的风格和类型而被放在一起比较。
郑生雪眯起眼睛打量虞渔,似乎在思索她话里头的真实性。
可就在这时,许久没说话的陈述忽然开口了。
“给她一个机会吧,生雪。”
陈述知道郑生雪在顾虑什么,可是陈述却忽然很想知道,这女孩所写出来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要是真的能写出来
陈述不知道,但是陈述从出社会以来,一直靠着一种直觉活着。
这种直觉并不是文学的天赋,而是一种敏锐的感知力。
可是她觉得虞渔身上有一些他没有的东西,是一种他一直在追求的审美和天才的创作力。
如果她真的有,他希望自己能亲眼见到。
“你刚刚说要认我做老师,今天你回去写剧本,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
他帮郑生雪做了这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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