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小说:明月照我 作者:乌合之宴
    逐城在陲西最偏远之处,三面与勒然接壤,只有东靠抚西府。

    它原本的名字叫宝襄城,五十年前大雍与勒然相安无事时,曾是最繁荣的商业之城,通达八方,商人旅者络绎不绝,奇珍异宝随处可见。

    后来两国交战,此城虽前有飞沥关为屏,却也是常常产生摩擦的兵戈之地,几失几夺,城中百姓苦于朝不保夕的日子,纷纷逃离。

    朝廷逐渐将此地用来流放犯人服徭役,再一看,这座城无论跟“宝”还是“襄”这两个矜贵字儿哪个搭不上边,便改名叫逐城了。

    可能是觉得管理这块地方实在得不偿失,加上逐城和抚西府中间有一条波涛怒滚的涂江,勒然攻不进陲西,便几乎甩手不管了。

    再后来,除了流放的犯人,许多亡命之徒渐渐也汇集在此,还有交不起赋税无力谋生的老弱妇幼也纷纷逃往此处。

    所以逐城除了穷得“名震八方”,也有凶城之称。

    临近晌午,城门的守卫困得直打瞌睡,索性这地儿也没什么人进出,就抱着枪倚在门楼睡觉,阿泗眼皮一掀,见着个高高壮壮凶神恶煞的壮妇人用绳子牵着个人。

    说是人其实不能确定,是猴子也很有可能对方身高不足四尺,快入冬了,还穿着近乎碎成片的粗布麻衣,又脏又臭,掸掸兴许能掸下来两斤土,瘦得露出的手腕跟树枝一样,一掰就折,头发到肩膀,乱糟糟团成球。

    又好像很怕光的样子,一直弯腰低头,对上大家目光的时候也躲躲闪闪,十分惊惧。

    这一人一猴,看起来就可疑。

    “站住”阿泗目光炯炯,上前拦下他们,“哪儿来的要干什么照身帖出示一下。”

    婆子扯了一把绳子,把身后的猴拉过来,又踢了一脚猴,“逐城到了。”

    那个猴像是被触碰到了什么关键词,猛地抬头,把阿泗都吓一跳,快占了脸一半的眼珠子从混沌里发出精光,连忙低下头,张了张嘴,但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有喉咙里挤出几个艰难的字“奴找”

    姜月怕对方不耐烦,手忙脚乱从怀里拿出信物,塞进他手里“找人”

    任谁刚刚看到一个瘦得介于猴子和骷髅之间的人,都会不寒而栗,阿泗也不例外,他额头冒了汗“找谁”

    “聂照”姜月挤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嗓音和身体都在发抖,久违感知到了心脏的跳动。

    在多次逃跑未遂虐打后被她丢掉的灵魂渐渐归窍,无助地震颤,她死掉的身体重新分泌出唾液和眼泪,掌心沁出汗,拜托,求求,一定、一定要找到他,她只剩下这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她说出这个名字后,对方的脸色一变,身体也跟着她一颤,“吧嗒”一声把信物掉在地上,然后连忙捡起来擦了擦,长大的嘴巴自己手动合上,再次问“你找谁聂照”

    那婆子就是丁嬷嬷,她还阴恻恻盯着姜月,舔了舔嘴唇。

    照她看来,逐城这么凶恶的一个地方,当年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能在这儿活下去,尤其还是位娇生惯养,怕是那位聂小郎君早就变成白骨一堆了。

    太守公子给了钱,要对她极尽虐待后再当着她未婚夫的面儿把人残杀了,若是找不见她未婚夫,随便找个地儿杀了也行,姜家要她把人送到逐城帮她找未婚夫。

    她这个人唯一的优点就是守信,她一路虐待姜月,等到了逐城之后帮姜月找人再杀,那既满足了太守公子的要求,也满足了姜家的要求。

    姜月注意到她的目光那是她即将挨打的前兆,她皮肤不由得绷紧,呼吸急促起来。

    阿泗受惊未定地摸了摸鼻子“你跟聂照什么关系得找他”

    “他,他是奴的未未婚夫”姜月急切道,他似乎认识聂照

    疯了,真是疯了,聂照的未婚妻聂照还有未婚妻聂照的未婚妻竟然是个猴子

    啊不,疯了,不是猴子是个酸言酸语,一口一个“奴”的小姑娘。

    嫁给聂照有什么好处吗

    阿泗的脑子一片嗡然,没想到聂照这样的人也能有未婚妻。

    “你,一定要找他吗”阿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试图规劝一下姜月。

    姜月声音虽小,但无比坚决“找不到他,奴便死。”

    好吧,阿泗闭嘴,不再提点。

    况且她留下也挺不错的,十岁还是九岁逐城又有新的小孩了新的年轻人到来,他自然是欢迎的年轻人才是逐城的未来

    过个七八年,她再和她聂照成亲,再生几个新小孩

    这桩买卖百利而无一害,他收回神,又上下用热切目光打量姜月,脑子里的算盘打得乒乓响,轻咳两声“行吧,我带你去。”凡是来逐城的年轻人都是冤大头,能留下一个算一个。

    姜月被他锃亮的眼睛吓得倒退几步,又急忙跟上“您您真是好人”

    阿泗自信心和骄傲感无比爆棚,没想到她还挺会说话,他拍了下胸口“虽然咱们逐城大多数都是恶有恶报之人,但还是有少部分面若观音的人的,比如我,阿泗,就是逐城死留芳名的好人榜上的第一名即便正邪不两立,我也会义薄云天地帮助任何人毕竟逐城发展靠大家嘛。”

    他说得大义凛然,为了彰显自己高大形象又添了许多成语。

    姜月没读过书,一路走下来把自己当死人才好过些,现下脑子刚开始用,都是锈的,分不清这些四字词到底什么意思,就觉得他真厉害,真有文化,说话都四个字儿四个字儿地往外蹦。

    但她不应该和外男说话,女子多言为聒噪饶舌,有违妇德,所以闭嘴也不再应和他,只拼命低着脑袋缩起身子,好像要把脑袋塞进肚子里。

    丁嬷嬷跟在两人身后,阴暗得像一条鬼魂。她没想到那个聂小郎君真没死。

    姜月对两个人的想法全然不知,她只知道马上要见到聂照了。

    听说聂照家原本是当大官的,所以他读过许多书,那他一定人很好,很温柔很讲道理。

    到时候只要跟他在一起,就能吃得上饭,穿得上衣服,再也不用挨打了。

    不不不,不要这么多,只要不用挨打就好了。

    阿泗领着他们进城,越来越往人多的地方走去。

    逐城的建筑融合了许多的异域风格,雕梁画栋,描彩绘金,随处可见雕刻精致的番莲与飞天仙人,无不透露着华丽恢弘,但因饱经战乱,和地域贫穷无法维护的缘故,又显露出一种繁华后的衰败,彩漆斑驳,伤痕累累,令人心惊。

    姜月跟随阿泗的步伐,转过一个街角,视线豁然开朗。

    目光所至是一条宽敞的大街,商铺林立,街上围着一大堆人,大家热闹地说着什么,阿泗一点一点拨开人群,带着他们进去。

    姜月依旧低着头,怕别人看见她的脸,缩着身子,更怕不小心挨到男人被拉去跪祠堂,她还未出嫁就出现在家门外,已经很不守妇道了。

    阿泗站在最里圈停下来,让出个位置给姜月,指着前方“喏,人在那儿。”

    姜月顺着他的目光怯怯看过去。

    少年生得高挑,身姿笔直,穿着件白色滚黑边的窄袖衣袍,袖口系着一双黑色护腕,腰被革带勒得纤细,墨发如藻高高束起,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抚动。

    他单手叉腰站在一扇华丽的木门前,然后左手举起三根手指,声音带着点儿含糊“三、二”

    虽然背对着人群,但也足以感受到对方是个何等风流俊秀的少年,如此气度高华,与这破败的建筑格格不入。

    姜月抓着绑着她手腕的绳子,眼泪啪嗒啪嗒的掉,用手腕抹了一把。

    爱穿白色的,一定是个好人,何况他还会数数。

    少年此刻在姜月眼里,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光,灿烂极了。

    “一”

    她觉得自己的运气太好了,这一切太顺利了,竟然这么容易就找到了未婚夫,老天爷对她实在眷顾。

    姜月在心里拜了拜菩萨,还没来得及在心里赞叹他的声音也漂亮,人已经数完最后一个数,利落的、干脆的、熟练的、暴力地踹开了对面店铺那扇门。

    粉尘四溅,众人后退,只有姜月抱着头蹲在原地,万分惊恐。

    一阵稀里哗啦后,还是那道既漂亮又含糊的声音“老子聂照,滚出来还钱梁万三,别给脸不要,我的耐心有限。”

    听到他自报家门的那一瞬,姜月心里有个东西砰一下碎了。

    她的佳婿,她的良人,她的夫主,她的天,她的地,她唯一的依靠,连着她心里拜过的那尊泥胎菩萨碎了一起碎了

    姜月这边一口气还没喘上来,那边梁万三终于哭天喊地跑出来“聂小爷,年景不好,真没钱还了啊,求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他抱着聂照大腿,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一块银子。

    聂照轻笑,嘴里叼着的那根草就跟着晃啊晃。

    他把银子轻柔地塞进梁万三嘴里,贴在小臂处的短剑在掌心转了两圈,毫不犹豫钉进他的手掌,梁万三的惨叫划破天际,令人胆寒。

    聂照依旧笑眯眯的“哦没钱了还是看人家孤儿寡母的才不想还这个钱贿赂我倒是很有钱嘛。

    听说您梁老板很威风,昨晚还去了有来赌场输了一个玉扳指是知道自己手要没了所以才输掉的吗梁老板料事如神啊。”

    梁万三双目圆瞪,一副不可思议他怎么知道的表情。

    痛,太痛了,慢半拍的疼痛唤回他的神智,对方的短剑已经拔出,鲜血飚溅出一条优美的弧度,落在尘土飞扬的地上,带着一股刺鼻的腥甜,直钻周围人的天灵盖。

    短剑落在他的手腕上,马上就要切下去,梁万三连忙哆哆嗦嗦磕头,嘴里的银子也不敢吐出来,应承“还,还,晚上就还。”

    聂照反问“真还”

    梁万三疯狂点头“真还,真还。”

    聂照还问“真的”

    梁万三更疯狂点头“真的真的,比黄金还真。”

    聂照立刻收了短剑,用对方的衣服擦了擦,然后慢吞吞,和善地抬手勾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咬着嘴里的狗尾巴草,黏黏糊糊说“早说嘛老梁,别怕啦,还钱就好了,我吓唬你的,不会对你做什么,咱俩什么交情是不是”

    梁万三额头冷汗津津,不敢动作,壮硕的身体缩得跟鹌鹑一样。交情,见鬼了的交情,今天他们第一次见

    聂照正巧偏过头,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也落在姜月眼里。

    他五官偏冷,精致深邃,本该料峭如春寒,让人望而惊叹疏远,却生着张樱粉色的唇,一双弧度柔和的桃花眼,总噙着笑,一池的潋滟便融化在其中了,可细看却又能瞧见在那微微弯起的双睫下,眼底依旧冷冽,整个人带着无法言语的惊艳与残忍。

    姜月现在只知道,他是个混混,好可怕的混混,他催债,踹坏了别人的门,他不温柔,不和蔼,不讲理,情绪反复无常,前一刻笑嘻嘻的,后一刻要砍掉人的手,再下一刻又和人称兄道弟

    聂照和自己所有预料过的形象截然相反,比梦碎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她呆滞地看着地上的血,捂着嘴反胃,想不出自己未来的悲惨生活。

    无论是和这样的未婚夫在一起,还是和婆子在一起,都是一样的,他们都会打人,都很凶,不高兴还会砍掉她的手,她要怎么应付他讨得他的欢心呢

    姜月的脑子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了,只能下意识默诵女德。

    出嫁从夫,她没有权利埋怨丈夫不好,如果丈夫不够好,那就是做妻子的不贤惠,没有规劝好他,她应该体贴包容丈夫,然后给他生两个儿子,让他变好

    但是,挨打真的好疼啊。

    她觉得自己若是春日时候吊死在家里,总好过一路艰辛,此刻还要面对这样生不如死的未来。

    聂照看着要走了,围观群众陆陆续续散去,姜月还抓着自己的破衣服不撒手,没鼓起勇气。

    去

    不去

    去

    不去

    去

    丁婆子悄悄上前。这聂小郎君,当真凶残,真纠缠起来,她说不定不是对手呢,还是别等着两人相认,她直接把人拖走杀了算了。

    姜月的嘴被丁婆子捂上了,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不断挣扎着,却怎么也挣不开对方的桎梏。

    “唉,那个,那个猴儿,你不说聂照是你未婚夫,人都走了你怎么还不相认”阿泗看热闹看得正起劲儿呢,本来想催债的戏落幕了,就该是寻夫了,结果他一扭头,见姜月被人拖走了,遂连忙喊起来。

    哦,至于聂照怎么对梁万三的

    洒洒水啦,逐城哪有什么王法讨债而已,多温柔的手法啊,还连哄带吓的,聂三今天心情看着挺好的。

    阿泗的大喊吸引了在场所有人,大家目光扫射,在场唯一像猴的,大概就是被拖着的姜月了。

    原本要散场的围观群众目光在聂照和姜月身上来回扫了扫,自动自觉以二人为中心,又围成了一个圈儿。

    丁婆子被所有人注视着,不由冷汗津津,只得撒开捂着姜月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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