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照说完了,公孙既明并未说什么,反倒是因为他一言不发,聂照挺直的腰缓缓弯下几寸,手撑在及腰的女墙墙头上,深深地向下看去,两军对垒,短短的墙垒草垛,好像隔着千山万水那么远,他们的目光在这短暂的时光中交汇。
是啊,如何能劝他呢,同样的丧家之犬,唯一公孙既明有个遮羞布罢了,他的死活,如今的主子,当今的皇帝,大抵是不在意的。
公孙既明打了这么多年仗,最信气运之说,他觉得大雍确是气数将尽了,而聂照又确有些气运在身上。
混战时他韬光养晦,不伤分毫,到如今天命眷顾,竟叫他有了这样的气数,九州之中的反贼诸侯里论起来也是数一数二的,能像他这样这样贫瘠的抚西土地里做到如此地步的,古往今来还没有一个。
不过光有气运还不够,他倒是也不笨。
姜月要知道他有这样的想法,都要以头抢地了,光瞧见贼吃肉,没瞧见贼挨打。
光是书房里他们挑灯画到无法辨认的舆图就有十几张,从玉玺之争开始,余下的一步步发展,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原本天下布局尚稳健,大家举着的筏子都是清君侧诛贼臣,再贼精的一点如赫连端,拿着太后凤印说要扶持太子,大家既要天下也要脸,一派和气道貌岸然,不然将来史书上也不好说,子孙后代都叫人戳脊梁骨。
变故就生在广平把黄贤押了,他们打着的幌子没了,奸佞都除了他们还怎么打清君侧的幌子只能拼了命地抢玉玺,争个天命所归,加之广平多年布局挑唆,回过神来谁也没得到玉玺,局势已经七零八落,场面血流成河了,都得保命为上。
天下之争都被广平扔下的一方玉玺砸的七零八碎,余下诸侯再难成气候,多半下个就会轮到聂照和第五扶引,与其等着被宰割,不如他们自己的结盟先破裂,率先而动,把她先架到火上烤。
把广平奉为摄政公主,届时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天下百姓注视,要在背后动作就变得困难,他们此计变被动为主动。
说实在的,以抚西如今积贫积弱的事态,要不是广平先动手搅局,他们还要缩个好些年才敢轻易动弹。
现在各路诸侯为求自保,面对公孙既明这个战神自然纷纷示弱,学着聂照表示已经招安,真叫他朝拜,他又头疼脑热,跟打发叫花子似的上供点东西,问就是没钱,穷,都花在百姓身上了。
而公孙既明想要匡扶社稷铲除奸佞,秉持擒贼先擒王的理念,会对苍南进攻。
每到春夏雨季,苍南暴雨连绵,托黄贤那群贪官的福,大坝至今没修好,第五扶引既要打仗又要赈灾,左支右绌得想进宫点黄贤的天灯,所以先炸联通到外部的栈道,断了他们进山的路,才保得住苍南。
因此取抚西而攻苍南,聂照这里就是必经之路,公孙既明不了解聂照,聂照却十足了解他,料定他会弃车保帅,他自己就是那个车。他们逼得公孙既明犯忤逆之罪,一个忠臣生生成了佞臣,逼得断开朝
廷与大军的粮草补给。
朝廷要是给补给,那所有说过臣服的诸侯可就不再病着了,当场就能弹起来大哭我心如日月,奈何朝廷视我为粪土,为求自保,我不得不反,场面压都压不住,能直取京都。
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
但凡广平还想要这个大雍,或是没打算让这个王朝死在她手里,就绝不敢给公孙既明粮草。
以大军如今粮草辎重,不破抚西便只有一死,绝无退路。公孙既明明知死局,仍以身为棋入局。
因为他的身体经不起耗了,他一死大雍后面并无忠臣良将,必将亡国,因此他破釜沉舟,以国运问天,天接连答否,仍战。
天下了些小雨,第一日倒也并未打起来,只是互探虚实,公孙既明派了几个小叫阵,聂照也点了几个年轻的迎战,到傍晚雨淅淅沥沥下来就都鸣金收兵了,各自安营扎寨。
阿泗还觉得惊奇呢,怎么一见公孙既明,聂照这嘴贱地毛病就彻底好了,倒是多了几分恭敬,夜间有雨不宜在外用餐,他压下一肚子的话,从伙房挑拣了些食物给聂照送去,只是进去没见他影子,守营帐的门侯说主君不在,明早上才回来。
“哦。”阿泗点点头,怕东西浪费,将它们都分了下去。
夜中急雨,寒光铁衣,一路冷津津地反着光,他进来时解下甲胄,隔着地毯都发出闷响。
姜月听到声响,搁了笔,起身过去,见聂照身上半干半湿的,急忙拿了软布过去问“怎么突然回来了”
聂照进门不顺地踢了脚放着细口汝窑瓶的架子,见瓶子真要掉下来了,抬手扶了下,说“心里乱。”
“乱什么”姜月问他,坐回地上,顺手扬了扬自己手里的信,“我刚正给你写信呢。”
聂照凑过去,枕在她腿上,直接拿了来看,眉眼间的郁气减淡许多“算你有良心,还知道给我写信,我看看写的什么。”
“就这”他看完,仰头挑眉,“怎么一点问候的话也没有你就不想我”
“才出去一天想什么”姜月揉揉他的脸,“哥说送去的妇孺都安顿好了,我写信主要想告诉你这件事,还有两地主要官员的女眷,也都分开安置了,现在情况不好,不能起半点差池。”
他们本计就是将苍南作为后方,抚西演化为战场,逐渐消耗朝廷的兵力,每次和苍南的摩擦,都会偷偷送一批妇孺过去安置,那些官员的女眷,既是保护也是人质。
聂照点头“嗯,你办事我放心,希望这一切能早些结束。”他说着,脸色一变,把脸埋在她的腿上;“姜月我头疼。”
姜月连忙放下书,问他“是不是淋雨淋的我去给你煮姜汤多放些糖。”又用干的棉布给他擦一擦。
“不是,是头发编的扯着头皮疼,我感觉脑仁都要被揪出来了。”聂照摸摸自己的头发,冰凉丝滑,像绸缎似的。
以往聂照的头发要么拢在后面,要么高高梳成马尾,不过都是松松的,并不严
实,这样既舒服也好看,夜里散发梳洗时候更方便,但是要打仗了,就不能这样梳了。
一打起来,十天半个月都洗不上澡,更顾不上头发,最重要的就是方便,好清理,透气,所以大多是编成细碎的小辫子紧紧总上去,能防止灰尘钻进头发里。
聂照的头发极好,阳光下泛着鸦羽一样的绚烂光泽,拢起来有姜月手腕那么粗,他们昨晚对着镜子,细细编了一整晚,才将他的头发用牛皮裁成的细丝尽数编起来,再勒成个马尾。
这样利落的打扮冲淡了他身上那份秾丽,更添了几分英气和肃杀,只是太紧了,勒得他眼尾往上飞,头皮一阵一阵抽痛,聂照说完,打量一下她的表情,又揪起辫子,厌弃道“而且这牛皮也太臭了,臭得我睡不着。”
姜月知道他也就是抱怨抱怨,去拿了盒香粉,帮他点在上头,茉莉香粉的味道冲淡了鞣制粗糙牛皮的臭味,她微微倾身,帮他揉揉头皮,拨开看,果然见着发红了“这样好没好些只能忍忍了,忍忍就习惯了,再不济我帮你把头发剪得短些,就不会坠得疼了。”
聂照只是心里难受,想见她心疼自己,如愿见着了,心里贴烫许多,翻个身,把脸埋在她的腰上,紧紧搂着“好了,你再同我说说话。你瞧见我穿铠甲了吗新打的,穿着好看的要命。”
“看见了,银色的,不沾上血就亮晶晶的,三哥走的时候不要忘记挂护心镜。”姜月沾了茉莉香粉的指尖理顺过他的发丝,留下幽幽香气。
聂照点头,将她抱的愈发紧了。
他们都在不安,不安什么
不安这场仗到底会不会打赢不安即便赢了又能怎样
姜月身侧故人极少,却能替他尝到心底那份苦涩。
王野、公孙烬,现在到了公孙既明,还要有多少故人陆陆续续死在他的眼前,现在他们要杀的不是勒然人,是同根同源的血脉同胞。
权力之争向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史书只会记得站在最高峰的人,没人记得脚下累累骸骨。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不争不抢死的不止是他们两个,跟着他们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姜月知道他从来不是冷血无情之人,他的血滚烫,能融化一方冻土,姜月这一方冻土被他的热血浇灌哺育,才有今日。
大概是深夜总爱勾起人的消极情绪,他们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姜月从床底拖出一箱黄纸,打开一个空箱子,叠了纸元宝进去,向他示意“不介意的话,三哥和我一起叠元宝”
这确实是个极好的放空法子,聂照接过纸,学着她的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烛光下翻飞。
聂照折了二十个元宝,姜月已经困得趴在桌面上睡着了,他理了理她有些散乱的发丝,不自觉勾起唇角,将她抱到床上休息。
他站起身,又忍不住弯下腰在她脸颊落下一吻。
没关系,只要姜月还在,他就不会退缩。
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聂照重新披甲走了,顺便带走了一摞金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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