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连绵至清晨,但终究是美梦,故而醒来也不觉着疲顿。
施婳刚醒来尚有些惺忪,起身用温水洗过脸,便觉得神清气爽。
柔软的淡紫色毛巾轻轻拭去脸上的水珠,剔透的瞳仁寻常望向镜中,不过是习以为常的举动而已,她却忽得涨红了脸颊。
鬼使神差地挪开视线,不愿再去望这面镜子。
只因昨夜那沉堕的梦中,竟有一幕是在这镜前发生的
施婳垂着颈,在哑光黄铜龙头下懊恼地洗着手。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梦见那样靡靡不堪的画面。
照理说,梦是现实的映照,她在现实中从未见过更不曾经历过那样的情形,怎么会还原于梦中。
难道是从前住在学校宿舍的时候,时惜偶尔会分享给她一些小漫画
越想越觉得窘迫,她匆匆离开盥洗室,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咕嘟一口气喝得见底,才终于把心中那股莫名的躁意压制住。
绝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这会儿刚九点多,澜姨她们都收拾好正准备动身,见施婳下了楼,澜姨笑眯眯地敦促她去用早餐。
连姨临走前还止不住叮咛“小婳,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打电话。你们夫妻俩工作都忙,尽量在家里吃,吃得精细营养些才好,老在外头应付到底是伤胃。”
两位长辈的关怀是亲切的,饶是施婳昨晚不小心听见她们的悄悄话,心里也难有埋怨,只有谢忱在怀。
她再三强调能照顾好自己,连姨才略略露出宽慰的神色。
算起来,她现在名义上是雁栖御府的女主人,仆欧们都前去培训了,她不仅要照顾好自己,还应当将贺砚庭的饮食起居一并照顾好才是。
澜姨上了车,还不忘降下车窗“囡囡,老九天快亮回来的,他大抵是怕吵着你,上书房歇了。你今儿轮休,他今儿也休假,你们小夫妻也该好好在家吃顿饭了,想吃些什么,你们自己好生安排。”
施婳一时怔然,唇微启,瞳仁略染茫然“贺砚庭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澜姨从前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现在日子好了,人足知常乐,便总是乐呵呵的。
她笑起来似一尊弥勒佛,还颇带着些耐人寻味的口吻“临市又不远,私人直升机回来不过二十分钟,做新婚丈夫的惦记着刚娶进门的媳妇儿,自然舍不得在外头多留了。”
施婳本能地回想起昨夜她们两位的悄悄话,耳垂静静漫起一层胭脂色,难为情地低垂下颈。
澜姨她们误会太深了。
其实她同贺砚庭,哪有她们想象中的那回事。
可偏偏这话她是断断不能解释的,也只好缄默不语,让人觉得她默认了。
仆欧们都离开了。
偌大的中式庭院倏然间空旷下来,玉兰的碧色枝叶透过白墙黛瓦,与红枫浓墨重彩的姿色相映生辉,晚霞色的睡莲大片大片浸在深
墨绿的池塘中,静静泛着涟漪。
施婳立在院中,一时陷入了怔忡,忽然不晓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依着澜姨的话,贺砚庭应该睡下没多久,她不便打扰,却也觉得应该找点什么事做。
当然不是她自己的事。
若是坐下来工作或是看书,时间眨眼间便能飞逝。
领证的日子渐久,贺砚庭待她极好,凡事都周到备至,就连昨晚她不小心喝了过多的杨梅酒,才会在他面前吐露有关那件香槟金旧礼服的事。
他完全可以不加以理会的,横竖不过是极小的一件事。
哪里至于惊动他这样地位的人。
他却还是做了。
虽然不晓得是用怎样的方式,可终究是让母亲的那件旧礼服回到了她手中。
亏欠太多,心里总归不安,施婳盼着自己也能为他做点什么。
或许应该更恰当地说,是为两人婚后的生活经营些什么。
思来想去,她觉着澜姨的话不错。
领证这么久,也是时候该两个人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了。
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么久,她还从未下过厨。
那么今天就给他做顿饭吧。
上回在澜姨家,她也算是勉强偷师了。贺砚庭的口味喜好,她近来也时有留意观察,心里大致是有数的。
何况他一会儿睡醒,总是要吃饭的。
现在府里的厨房没了人,总不能让他叫外卖吧。
既起了这样的念头,小姑娘颇有些跃跃欲试的心情,忙不迭进了厨房查看食材。
德国gagnau冰箱拥有超大容量,各类生鲜和果蔬的储备一应俱全。
怕是没有她寻不出的食材。
这样一来,连采购的工序都省略了,直接看菜谱就可以着手。
施婳心下定神,愈发摩拳擦掌,对贺砚庭这样的人而言,钟鸣鼎食怕是不如炊金馔玉。
好好给他做顿饭,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通过她这段时间的观察,贺砚庭虽是京北人,但是在京北生活的时日不长,前是香山澳,后是异国他乡,或许导致他的饮食偏好比较杂糅,并没有典型的北方倾向。
譬如澜姨教过她的黄豆苦瓜龙骨汤,就是典型的广式煲汤。
施婳对自己的厨艺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但是总觉得煲汤应该是可以的,小时候隔三差五看奶奶煲汤,多少也有些潜移默化。
开始备菜环节,她泡上黄豆,又将整个苦瓜洗净,切片。
她没什么刀工可言。而厨房里的刀是刀工精湛的大厨专用的,手感沉甸甸,而且刀锋锋利,这对于她这样的新手来说操作有些费劲。
她切得小心翼翼,尽可能将每一片苦瓜切得均匀,因为刀太沉的缘故,她切一会儿就手酸得不行,不得不中断缓上片刻,然后继续。
如此往复,切完整根苦瓜,她背后都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随后便给猪龙骨焯水,撇开浮沫,将食材依次放入紫砂汤煲。
汤算是顺利下锅了,接着就轮到别的备菜。
施婳清楚地记得上回在澜姨家,贺砚庭半开玩笑地抱怨澜姨没给他做灯笼茄子。这道菜其实主要就是茄子加猪肉馅,是茄子酿肉的美称。
她也经常在老宅的餐桌上见到,是一道美观喜庆的东北名菜。
原是觉着不难的,可在网上看完了菜谱,施婳才发现第一个步骤就遇到困难了。
原来灯笼茄子的灯笼需要将茄子切成连而不断的薄片。
她本就很少用刀,再加上厨房里这大厨专用的菜刀实在不趁手,她能切苦瓜已经是尽力了,要完成更复杂的工艺,真是有些渺茫。
施婳唯有从一整套刀具中尝试更换别的刀使用,连用水果刀的念头她都起了。
正绞尽脑汁同这根饱满新鲜的长茄较劲时,身后忽而传来清冽沉郁的嗓音
“我来。”
施婳攥着的水果刀轻轻发颤,忙不迭转身望他,猝不及防对上他深邃温凉的瞳仁。
他穿着黑色竖条纹缎面居家服,大约是刚睡醒洗漱过,额角的发梢略沾着几滴小水珠,整个人冷峻而松弛。
她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起了,计划中的几道菜都八字没一撇呢
心神略慌,温糯的嗓音细声婉拒“不用了,你先去忙自己的事,或者去客厅歇着,去院子溜达溜达也行,我、今天中午我来下厨,等会儿就能吃了”
话到最后,几乎咬着自己的舌头。
她只想快点支走他,也顾不得心有多虚。
实在不行就少做一两道菜罢了,总不愿让他勘破自己的窘境。
男人刚睡醒,沉冷的黑瞳显得比平素多了几分温和,少女惊慌困窘的微表情自然逃不脱他的眼,静默地打量流理台上颇显凌乱的砧板、食材、还有各式刀具,以及,她面前的紫色长茄。
“我来。”温凉磁性的嗓音透着不容置喙的凛肃,冷白的腕骨从她细嫩的手中默默接下了刀具,继而透出几分哄人的耐性,“小孩儿不能玩刀,去沙发上看看电视。”
施婳耳垂微微发热,细声嗫喏“那我和你一起,你帮我切好,我下锅”
捏着刀柄的男人闻声,忽而哑然失笑。
开放式厨房寂冷的气氛霎时间染上戏谑之色。
施婳眨了眨眸,清糯的嗓音透着不满,却又不敢将嗔怪表现得太明显,只弱弱地嘟哝“好端端的,做什么取笑人。”
贺砚庭在龙头下洗净了手,衣袖随意卷起,倒是没有刻意逗弄,只是隐隐含笑,淡然的嗓音叫人捉摸不透情绪“没取笑,我只是怕你又把锅烧糊了。”
施婳奶白的鹅蛋脸“腾”得发胀,秀气的眉下意识蹙紧,乌沉沉的荔枝眸倏得瞪大,喃喃惊愕“你你居然还记得。”
上回在澜姨家中,他便随口调侃她不似能拿刀的手。
她只当是他
随口一句。
却不曾想,他竟是当真记得那桩叫她丢脸的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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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已是十五年前了。
因着这份错愕,她良久陷入怔忪,有些呆而出神地看着他在厨房里备菜。
心中的困惑不禁浮露,他不是素来不喜香山澳的那段经历么。
今日怎又主动提起。
贺砚庭打开了冰箱,慵懒淡漠的嗓音传来“滑蛋虾仁饭吃不吃”
施婳有些恍惚,仓促含糊应了下“吃的。”
他在厨房里做事也井井有条,颇有秩序感。
她怔愣出神的顷刻间,他已经搅好鸡蛋,冷白性感的长指在剥虾了。
橙红色的新西兰鳌虾在他敏捷的长指下迅速蜕壳,露出晶莹清透的虾肉。
施婳盯着他好看的手指发怔许久,这手合该属于钢琴家或外科医生用来剥虾未免暴殄天物。
不过,他是怎么知道她从小爱吃滑蛋虾仁饭的。
她不敢大胆地揣度,只觉得应该是巧合。
贺砚庭在厨房的状态甚至给她一种不可谓不算娴熟的错觉。
他查看紫砂汤煲的火候,时间还短,饭就得迟些再做。
余下来的功夫,他似乎打算做一道糖水。
洗净的红豆、陈皮,加上几颗剔透不规则的黄冰糖被他一并倒入破壁机。
施婳看得整个呆滞,他甚至都不需要上网参考食谱的么。
她并不想去客厅里待着,只觉得看他下厨已是赏心悦目的景致。在他身上,君子远庖厨好似是一种悖论,原来真的有人可以连下厨的时候都这样吸引人。
就像是日风治愈系影片给人平静的疗愈感。
施婳的心率平稳,可却有股酥酥涩涩的滋味暗暗滋生。
那么多优秀的女性都倾慕他,包括连众多同性都由衷欣赏的明艳美人梁瑟奚。
原来除开他的容貌、权势地位财富的光环,连他在休憩时穿着居家服在厨房里的一举一动也如此令人过目难忘。
她忽然很羡慕cersei,羡慕她曾是贺砚庭的哈佛同学。
他这样完美的人,在学生时代一定也有许多令人触动难忘的细节,难怪cersei沉默无声地爱了他这么多年。
汤的火候差不多了,他将打散的鸡蛋倒入平底锅,橄榄油的香味瞬间在弥漫鼻腔。
施婳被他精湛流畅的厨艺惊呆,只听耳畔传来男人淡而清幽的音色“劳驾,替我拿件围裙。”
她耳廓一软,回了神,忙不迭走到一旁取下一件暗抹茶绿的帆布围裙。
男人面对炉灶,两手都不闲着。
见小姑娘走过来,他略俯首示意,她顿时明白是要自己替他穿上围裙的意思。
明明是很寻常的小事,她靠近他时,却觉得染上了食物淡淡清香的厨房令人食指大动。
勾引食欲的不只是食物。
更有眼前男性
气息浓郁的人
她无意识吞咽了下,佯装镇定,垫高了脚尖,将围裙缓缓套在他修长的颈部。
贺砚庭一如既往地镇定,平淡地转过身,薄唇吐字清润“替我系上。”
施婳背对着他宽而挺括的脊背,只觉得有一股不可言宣的男性气息扑面袭来。
她脸颊莫名殷红,莹润的指尖微微颤栗,小心而笨拙地替他系好了腰间的系带。
系、系好了。”
大约是两人离得太近,她觉得不安,找了个借口匆匆躲进盥洗室,过了数分钟平复了心跳才出来。
等她洗好手,食物已经上桌了。
撒着欧芹碎和细颗粒胡椒的滑蛋虾仁饭香气扑鼻,她肚子瞬间就咕噜叫起。
陈皮百合红豆沙被盛放在蓝白相间的旧式糖水碗碟中,给她一刹那回到了香山澳的错觉。
汤是她煲的,还没尝味道,卖相还可以,毕竟是照着菜谱和澜姨上回的做法一比一复刻的,应该不至于难喝。
明明是很朴实日常的一顿午餐,施婳却胃口出奇的好。
不知道是不是她昨晚只吃了养胃鸡汤面的缘故,这会儿真饿了。
几口细腻嫩润的滑蛋入口,和鳌虾虾仁的清甜交织于口中,只觉得香得迷糊,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
施婳一面吃一面赧然,她细细声说“今天不好意思,我本来是想给你做顿大餐的,反倒麻烦了你,不过我会学的,虽然一开始手艺一般,但我想凡事都熟能生巧,你喜欢吃什么,我都可以学着做。”
她并非有意讨好贺砚庭,只是真心觉得做些对方喜欢的食物,是她目前能够表达感恩最好的方式。
他总是帮她,她总要为他做点什么。
贺砚庭慢条斯理地进食,闻言不过淡淡睨着她“不必。”
施婳有些不解,只当他是嫌她手笨,她尝试解释“为什么,我虽然不太会做,但是我学东西很快的,小时候那回,纯属意外,那时候我才六岁,而且粥也煮熟了的。”
她解释得有些着急,还透着几分委屈,细嫩肌肤上淡淡的绒毛都颤着。
落在男人眼底,觉得她稚气而动人。
他莞尔,声线沉静“太太只需将时间用在自己感兴趣的事就好,这些小事自然有人代劳。”
施婳听得懵惑。
什么叫自然有人代劳
平日里都有大厨和仆欧容易理解。
可生活总有变数,厨师私事请假,甚至请辞、培训以至于缺人手,总是有可能发生的。
难道以后遇到这样的时候,都由他代劳吗。
这怎么好意思。
然而这种不好意思的情绪也没持续多久,舌尖的享受容易令人大脑短路,很快就沉浸于食物的美妙。
红豆沙的甜腻杂糅了百合的滋润,以及陈皮的淡淡温苦,口感绵密地道,她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样地道的糖水了。
虽然这些年
港式糖水在京北也相当流行,各式网红糖水铺遍地开花,但极少有店家能做出真正地道的口感。
唯独早年间一家从港城开到城东的小店,就在她高中附近。店家是老港城人,只可惜这家店也转让几年了。
虽然她每年都回香山澳扫墓,但因为学业总是来去匆匆,大多时候次日就返回京北,也没有多做停留,更不会为了一碗糖水去寻觅旧时的老铺子。
何况世殊时异,如今的港岛和香山澳旅游业蓬勃发展,网红店大肆倾轧老店铺的生存空间,只怕儿时的味道也难寻了。
只是没料到,今天居然在家里吃到了贺砚庭随手做的糖水。
朴实无华的口感,令她怀念儿时的岁月。
她本就嗜甜,红豆沙她尤为喜欢。
可越是喜欢,细腻敏感的小心思便越容易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冒出来。
他这样的人,时间精贵。
任何琐事都可以假手于人,连开车都不必自己动手,却为什么会做饭。
是有人悉心教过他,还是他曾为了什么人耐心地学。
而且他做的那样地道,像是为什么人的口味量身定制一般。
施婳不受控制地记起梁瑟奚曾提及的那个女孩。
黑发大眼,标准的华人女孩长相。
那个女孩曾隐秘地住在贺砚庭的皮夹里。
香甜绵密的红豆沙入口忽而尝出酸涩的口感,她微微垂下眼睫,鼓起勇气,佯装不经意地开口“贺砚庭,你做饭好好吃。”
男人似有若无地撩了下眼皮,音色寡淡无澜“过誉了。”
“是真的很好吃”少女含着红豆沙,声音愈来愈低,直至细若蚊喃,透着明显发虚的尾音,“你还给别人做过饭吗”
好不容易问了出口。
她小心翼翼地偷瞄他的神色。
只见他清隽的脸庞自始至终全无波澜,回答也并未迟疑“没有。”
她自然不信。
“可是你做饭的样子很娴熟,不像是偶尔下厨的样子,这么会做真的不是熟能生巧么。”
虽然她知道贺砚庭很聪明,肯定有着超越常人的学习能力。
可做饭又不是做数学题,就算他上手快,也需要实践经验。
否则怎么可能连菜谱都不需看。
贺砚庭丝毫未察少女隐秘的醋意,只平淡道“留学时,学校中餐难吃,偶尔自己动手。”
他如此言简意赅,不带温度的答案。
施婳仍是不太相信。
不过,她也心知肚明,这样的回答,已经是最妥当的了。既合情理,又不伤害任何人,妥善地维系了他们表面和谐的夫妻感情。
人人都有隐私,贺砚庭不说,她也不该多问。
难道真的要听自己的老公谈及另一个被他小心珍藏在过往岁月中的女孩吗。
又一口绵密的红豆沙被她送入口中。
她有些怨自己
的贪心。
为什么这样贪。
好吃的糖水尝过一次就够了,难不成还奢望他今后都只为自己下厨吗。
午餐过后,两人一起收拾了餐具。
洗碗和清扫都是全自动化的,收拾起来不过几分钟。
令施婳有些意外的是,贺砚庭午饭后也没有出门的打算,甚至没有上楼回书房,而是在客厅沙发上静静坐着。
电视明明是他打开的,她凑过去坐下后,他却自然地将遥控器递了过来。
习以为常的举动,仿佛家里的电视就应该由她做主一般。
这样闲适悠然的假日,施婳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更何况还有他的陪伴,她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午餐最后时分那点微妙的酸楚也被暗暗的欣喜覆盖下去。
这样平淡而宁静的独处时间,仿佛她与贺砚庭真的是一对感情良好的新婚夫妇,正在享受着短暂的假期生活。
如果婚后的日子都是这样,那未免太美好了。
这些小心思只埋藏于心底,她看起来是很平静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
实则余光时不时就偷瞄贺砚庭,见他打开了平板,似乎在处理工作。
怕惊扰他,更怕他起身回书房。
施婳小心翼翼地将电视音量调得很低。
没有旁的心思,仅仅是想同他多待一会儿。
午后的太阳暖融融的,透过全景落地窗静静地洒在他们身上。
施婳打开了一个旅游节目,画风很治愈,正在探索某个偏僻疆域的风土人情。
她明明是感兴趣的,可不知为何没能认真看进去,难以自控地时而观察坐在沙发另一端的男人。
不知不觉,渐渐泛起困意。
饱食的午后本就容易倦懒,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睡着了。
她睡着后无意识地蜷缩着双膝,像小婴儿入睡的姿势,身体被柔软的沙发包裹着,很有安全感。
她入睡很快,连身上几时被盖上了羊绒薄毯,都一无所知。
午睡的酣梦将她带回十五年前那个潮湿的夏夜。
记忆深处掩埋已久的旧事逐渐苏醒。
原来她与贺砚庭,也是有过去的。
十五年前,她和爷爷奶奶在莲岛的旧筒子楼相依为命。
莲岛又名香山澳,是一座矛盾复杂的城市。
一半穷奢极欲,另一半地瘠民贫。
当年香山澳的福利制度还不似今日这般健全,博彩业蒸蒸日上,一幢又一幢拔地而起的赌场大楼如雨后春笋,遍布本岛和氹仔。
而除了依靠博彩业发迹的人们,更多老百姓盘踞在老城区窄小的街道谋生,斑驳的墙壁透着老旧的年代感。
那一年,六岁的施婳尚且不知父母都已经接踵过世。
她还活在爷爷奶奶编织的梦里,以为爸爸妈妈只是去国外工作了,迟些就会回来看她。
爷爷奶奶在楼下开一间店面窄小逼仄但口味地道的牛杂店为生。
牛杂在当年算是平价,来来往往的食客繁多,大部分的时候爷爷奶奶都在店里忙得脱不开身。
施婳放了学就在家里做功课,写完了就下楼去店里帮忙。
六岁的小姑娘尚且不知何为命运疾苦,从未觉得那日子难捱。
至于楼上那对父子具体是何时搬进来的,她没有印象了。
只知道自从搬来了这对父子,楼上便总是屡屡传来劈啪作响的动静,像是在互殴,但彼此力量悬殊,拳拳闷声震耳,还有少年沉闷的哀嚎隐隐传出。
他们一家老弱幼小,别无依靠,爷爷奶奶素来害怕惹来麻烦,不敢多管闲事。
六岁的小施婳也很懂事听话,奶奶叫她乖乖在家,她便一直照做。
只是那天夜里,她一个人在家,楼上凄厉的嚎叫未免太过渗人,她用小手死死捂紧耳朵,也仍是吓得止不住掉眼泪。
得多疼啊。
她不敢想。
学校老师教过,遇到家庭暴力,要勇敢拨打999。
可大人们都说,楼上那男人是穷凶极恶的疯子,听说是内地世家大族的豪门公子,因为染上恶习,被逐出族谱,连妻子都被逼疯跳楼了。
只剩下一个儿子,十三岁的年纪,从不上学,和路边的野狗无异。
大人总是背地里议论,说楼上那外表出众英俊好看的男人早已赌红了眼,失了人性,是堕入深渊的魔,距离沦为罪犯恐怕只在一念之间。
施婳也不敢打999,怕给那少年招来杀身之祸。
她爸爸是土生土长的莲岛人,最知道染上赌的恶魔会干出什么。
只能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墙边,旧筒子楼隔音很差,楼道里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
她清晰地听见几个人操着一口不标准的白话,同那少年的父亲一并离开了。
楼上很快陷入静谧。
施婳机敏地从自家开门出去,举起小手正欲拍门,却发现房门根本没锁。
门轻轻一推就敞开了,她乌沉沉的圆眼,对上了少年阴戾如狼的黑眸。
他分明奄奄一息地倒在柜边,满身伤痕,好几处都在渗血,可那双眼却漆黑深邃,透着一股远超年纪的沉稳和狠戾。
他就像是一只蛰居在兽群中隐忍的狼首。
浓郁的血腥味席卷了鼻腔,才六岁的小姑娘何曾见过这样灰暗不堪的世界。
何况少年身上脸上遍布可怖的伤口,周身的气息更是透着生人勿近的凛冽。
她就像是误入狼窝的白兔,本该哭着吓跑。
但不知何故,不算胆大的小姑娘,在那一刻却没有怕。
她不害怕这个少年,只觉得他一定很疼。
迈着短腿噔噔噔跑回楼下,从自家捧着药箱回来,她弯曲膝盖跪坐在他身边,笨拙而认真地替他处理伤口。
她才六岁,那晚却表现出惊人的冷
静。
她学着家政课老师教的那样,一步一步完成伤口的消毒和上药。
过程中,少年的伤口浸出的鲜血沾满她白皙的小手,她也一声未吭。
少年的眉目冷戾而凶狠,她却没有丝毫恐惧。
她只是不想他再疼。
后来她从自家偷出来一碗白米,用他家里破旧的锅煮上了白粥。
施婳其实是会煮粥的,只是在自己家里都是用电饭煲,奶奶不让她碰煤气灶。
最后因为操作不当,把他家的锅底烧黑了些
但好歹白粥是煮熟了。
如今贺砚庭对她若有似无的嘲笑,她是不肯接受的。
她明明就会煮粥,只是不会用他家的破灶。
初次谋面的整个过程里,两人都没讲过一句话。
施婳甚至一度怀疑他的舌头是不是被伤到了,所以是哑巴。
直到后来,她时不时从家里偷一些牛杂和米饭送去给他,几次三番,才终于听见少年开口。
少年的声线很冷,没有丝毫温度,也没有情绪。
但是意外很好听。
他说的是粤语,没有一丝北方口音,与香山澳本土人说出来的并无二致,大约是从纸醉金迷的葡京里练出来的。
“唔好理我,睇住你自己。”
少年冷淡毫不客气的一句话,小女孩却眼睛都没眨一下,她奶声奶气的嗓音透着执拗,问“你叫咩名。”
空气静默了良久。
他最终回答了她。
“贺九。”
这一次用的是普通话。
施婳能听懂。
他叫贺九。
从六岁到九岁,她经常给楼上的贺九送吃的。
没有任何目的,也没有任何感情。
她只是单纯的想让他填饱肚子。
听说他的赌鬼父亲常年泡在各大赌场,他未成年,在法律严格的香山澳根本不能打工挣钱,在人们早已解决温饱的时代,他连一口饭都没得吃。
但是后来好像他渐渐不需要了。
可能是因为他一天比一天长大。
那个男人也不敢再打他了。
直到他十六岁那年,听说他赌鬼父亲死了。
而他,很快就被京市赶来的人接走。
邻居们都说,他是有钱人家流落在外的少爷,终于要回到他的世界过好日子。
施婳那时虽年幼,却也从大人的字里行间明白,她与楼上的少年,应该是此生都不会再见面了。
因为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只是因为命运荒唐的插曲,才会住在同一栋潮湿晦暗的筒子楼,成为短暂的邻居。
却不曾想,命运这样喜欢开玩笑。
十五年后,他们竟然成了夫妻。
来到京北之后的记忆愈发混沌模糊,几乎组不成连贯的画面了。
毕竟时隔久远,而且两
人在京北重逢后,贺砚庭明显不愿意搭理她。
施婳那时已经十岁,又自知是孤苦无依的孤女,开始有敏感强烈的自尊心。
他不愿承认昔日的交情,她也没有埋怨,就只当没有认识过。
不去回忆,记忆自然随着日久逐渐淡泊,直至模糊不清。
只是当年没觉得委屈,梦里却不知为何憋闷生气。
隐隐闪过几个老宅里的画面,贺砚庭从来都不正眼看她。
那股潜藏多年早已被淡忘的委屈,又尽数浮现出来。
好气。
好歹吃了她家那么多牛杂,怎么就装不认识了。
京市的少爷,果然是没良心的。
渐渐就开始胡乱发梦了,梦魇难捱,她在梦里一直唤贺砚庭的名字,他却不理她。
她在梦里急得都快掉眼泪了。
直至有温热干燥的触感轻轻覆上她额头,耳畔传来低沉磁性的嗓音“醒醒。”
小姑娘起先睡得很舒适,安静又乖巧。
后来却不知怎么,像是在做噩梦,眉心紧蹙,瓷白的脸蛋都绷紧了。
贺砚庭微微蹙眉,给她倒了杯温水,想唤醒人叫她喝下。
少女从梦魇中惊醒,额角满是冷汗,琥珀色的瞳仁怔怔凝着他。
他腕骨略抬,试了下她额头的体温,倒是不烫。
“你睡懵了,喝杯温水缓缓。”
手臂微展,正欲端起水杯,少女却起得有些猛,似梦似醒地嘟哝质问“贺砚庭,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因着梦里的委屈,她樱桃色的唇微微噘着,坐起身的动作迅猛了些,措不及防擦过他喉结温热的颈部皮肤。
那儿骤然受惊,急促滚动了两下。
男人的体温忽而升高,呼吸变得炙热。
少女醒神了几分,抿了抿唇瓣,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小心做了什么事
眼神下意识望向他过分饱满锋利的喉结。
只见那处暗昧地滚动着,男人灼热的呼吸就喷洒在她颊边,漆黑的瞳仁氤氲着欲气。
空气变得暧昧潮湿,气氛俨然微妙起来。
她无辜地嗫喏“贺砚庭,我不小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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