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先生。”燕知穿戴好了从家里出来,反身把门带上。
牧长觉还在扶栏上靠着没动,看他把家门用钥匙上了锁,淡淡笑着问“不方便我进去”
“正好要出门,有什么事儿边走边说,”燕知躲开他的目光,“可以吗”
“挺好的。”牧长觉稍微站直,等着燕知先下楼梯,“学校这公寓时间不短了,住着还可以吗”
四月初天还挺凉。
刚洗过澡,让风一吹,毛孔吸饱了凉意。
燕知忍不住把手缩进兜里,脚步加快了一些,“离实验室近,挺方便的。”
“燕老师是要出去吃饭”牧长觉在他三四级台阶之后跟着,看他走快了,也不立即跟上,依旧不紧不慢的。
冷风让燕知清醒了一点,更明白身后的人是谁。
他步子放得慢了点,含糊地“嗯”了一声,“是。”
牧长觉掏出手机来看了看,“三点半才吃,食堂还有饭吗”
从挺久以前,燕知就不大能一心二用了。
他想着怎么应付牧长觉,脚底下就没数儿。
明明还有两级台阶,他当成平地走下去,身体立刻就没了重心。
明明隔着小一米,他的胳膊一瞬间就被人拽住了,没让他顺着楼梯栽下去。
从前牧长觉就只走在他身后。
燕知在前面一路疯跑,滑旱冰、溜滑板、打着滚从草坪上轱辘下去。
牧长觉永远在他后面跟着。
好像在放风筝。
每次他回头,都感觉牧长觉离他有点太远了,“牧长觉,你能不能快点儿你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吗”
牧长觉背着一只手看剧本,懒得理他。
燕知很喜欢忽远忽近地在他前面捣乱,“牧长觉,我爸总说我缺乏锻炼,你看我是不是身体比你好比你跑得快”
燕知得意洋洋地回头做鬼脸。
但其实要不是牧长觉回家,他几天都懒得出一趟门。
在他看来锻炼身体远没有在家解奥数玩有意思。
他身体不好,蹦跶不了多一阵就没劲了。
但牧长觉拍戏太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回了家肯定还要花时间应付长辈。
燕知有私心。
他想让牧长觉把时间都花在自己身上,明明玩累了也不肯回家。
哪怕只是在牧长觉的跟前打晃,他也觉得很开心。
牧家附近有一片高尔夫球场。
燕知就在场地边缘架高的草坡上溜达。
当时天色有点暗了,燕知眼睛看不清楚,一脚踩空。
那片草坡本来就是为了给球场划个边界,堆得很陡。
燕知踩空了倒也没什么好怕的,毕竟就算滚下去也只是弄脏衣服,摔不出好歹来。
但他下意识地向后一扒,立刻就被牧长觉的手捉住了。
当时他像一只小鸡子一样被牧长觉提着,还喜滋滋,“你不是看剧本呢吗”
牧长觉微微扳着点脸,“剧本有你好看吗,惹祸精”
燕知抓猫抓板似的往他身上爬,很可怜的样子,“眼睛疼,看不清。”
“眼睛疼”牧长觉的表情真正严肃起来,稍稍拨开他的眼睑对着光检查了几秒,“真不舒服”
从小燕知就像条尾巴一样黏着他,犯什么大小毛病的都是牧长觉第一时间处理。
所以他要真有什么不好,牧长觉一秒就能察觉。
燕知不乐意了,“我装的,没不舒服。”
蹦了小半天,他其实是真累了,眼睛也确实有点模糊。
牧长觉把他托到背上,“搂好。”
燕知生气呢,不要搂。
“欸你看见燕天天了吗”牧长觉揉了一下他的后背,“我家特乖、特听话一小朋友。”
燕知没好气,“没看见。”
“那怎么办我今天还让阿姨给天天做他喜欢的拔丝苹果呢,要不然等会儿回家,你替他吃”牧长觉带着笑问他。
听见好吃的,燕知生不动气了,八爪鱼一样黏在牧长觉背上,“燕天天累死啦需要拔丝苹果复活”
从前他骄纵得多光明正大,如今被扶住的时候就有多不知所措。
他把胳膊从牧长觉手里抽出来,竭尽全力不动声色,“谢谢你。”
牧长觉的手在半空中顿住,好像有片刻的空落。
但很快他嘴角弯了弯,“不客气。”
不用走到食堂,燕知也知道这个点儿不可能有饭。
而且牧长觉走在校园里,即使戴着口罩和帽子,也不断有人回头看他们。
燕知刚一抬眼回视一个路人,牧长觉就问“我车在附近,燕老师介意出去吃顿便饭吗”
眼下也没有特别好的理由推脱,燕知就点了点头,“那就近吧,等会儿我坐地铁回来就好。”
牧长觉没说好或者不好,带着他向停车场走。
跟牧长觉低调沉稳的风格截然不同,他开来的是一辆张扬的香蕉黄sf90,简直像是借了家里哪个小辈的心肝。
但是牧长觉从置物盒里掏墨镜的时候视线都没偏一下,也完全没有摸索的动作,从拿到带行云流水,明显对这车很熟悉。
燕知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车。
但他又一想,这样的车总出现在车展c位、杂志封面、电影海报,普通人倒也不难见到。
车里空间太小了。
牧长觉身上的气味很淡,却有种莫名让燕知紧绷的侵略性。
说不上来是什么草木香,混在保时捷内室的淡羊皮味道里,把燕知的心底烙得发烫。
燕知闭了一下眼,“学校联系我说有剧组需要我来做角色指导,我以为会是幕后相关的人来接洽。”
牧长觉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我兼台前幕后,应该是够格儿跟燕老师接洽的。”
之前见了两面基本还算客气,燕知不明白自己哪得罪他了,被噎得愣了一下,“我没说你不够格儿,我只是担心我不能达到你们的预期。”
车里的氛围冷下来,燕知捏了捏潮湿的手心,“牧先生,要不然你把车靠在地铁站这边。咱俩简单把这事儿说说,然后我就回去了。”
牧长觉没有靠边停车的意思,“吃粥底火锅行吗附近有一家还可以。”
看着地铁站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燕知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吃什么都行。”
他不接着提正题,牧长觉反倒主动说起来了,“剧本我已经看过了,我的角色和你的职业紧密相关,所以到时候你要指导的对象,主要就是我。”
“你要演一个教授”燕知有些困惑,“背景知识什么的在网上查不是很简单吗网上很多人都对自己的职业剖析得非常到位,你还可以问chat,它的见解也很全面。”
“剧组愿意出钱请更专业的视角,这没问题。”牧长觉从刚变的绿灯前起步。
他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从平面的文字或者影像中获得的视角本来就是相对狭隘且主观的,经过演绎或者单方面的理解后塑造,很容易造成角色的扁平。”
燕知记得。
牧长觉对人物的完成度要求非常高,连吃饭喝水这种最平常的动作都要精雕细琢。
在燕知十一岁的时候,牧长觉要出演一位枕戈待旦的少年将军,每天用道具练习翻身上马三百次。
开机前的两个月,没有一天间断。
那时候燕知不明白,这种可以用替身的体力活,牧长觉为什么费这么大劲。
但他从来不问这种蠢问题。
牧长觉练习上马,他嚼爆米花数数。
等牧长觉三百次练完了,他沾着一手奶油和糖汁,抖擞地跑上去把人搂住,“牧长觉,我也想骑马”
牧长觉二话不说把他扛到肩膀上,“上马去哪儿”
支璐在不远处笑“我说长觉,天天都多大了,你还当两岁小孩儿惯着”
燕知垂下目光,“但我对演戏懂得不多。”
牧长觉把车开进停车场,“怎么会懂得不多呢。”
他不咸不淡的一句。
燕知眼睛莫名酸。
当年他最喜欢听牧长觉给自己讲戏。
明不明白的,反正牧长觉每次讲得又有意思又认真,让燕知觉得自己特重要。
仿佛不管多万众瞩目,只要少了他的加持,牧长觉的事业就是不完整的。
有时候他看牧长觉为了一个镜头不吃不睡地琢磨,问“你为什么要演戏呢多累。”
牧长觉的目光从情节中抽离出来,转头看他“赚钱。”
牧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燕知从他怀里仰起头,“你那么着急赚钱干嘛,又不缺钱”
牧长觉低头看看他,把眼睛都快睁不开的小孩从沙发上抱起来,边朝卧室走边轻轻拍他的背,“燕天天这么能吃能睡的,不攒钱你喝西北风”
小孩枕着他的肩窝,迷迷瞪瞪地傻笑,“我不挑食,东南风也可以喝。”
那时候燕知是什么都信以为真的。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他大概会一直以为只要有牧长觉的肩膀,什么东南西北风,他都不必畏惧。
“演戏什么的,你忘了也没关系,我有数儿就行了。”牧长觉没转头看燕知,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他的情绪,“你的工作不会很繁重,主要是回答一些关于人物塑造的问题,专业方面的。”
这话说得很有边界。
燕知的心情也平复了一些,觉得这事真的只是一次业务合作。
要是他来回推诿,好像想得特别多似的。
而且工作量不大,酬劳却高,对燕知来说确实很有吸引力。
现实就是现实。
现实就是如果多一份这样丰厚的酬劳,他会轻松很多。
现实里面牧长觉就是他前男友,是他阔别九年之后作为陌生人来重逢的旧爱。
此刻跟牧长觉共处,他应该做个成年人。
从车上下来,燕知跟着牧长觉进了火锅店。
这店不起眼,嵌在一段浅巷子里。
又不是常规饭点儿,店里人并不多。
相邻的餐桌之间都用水纹玻璃隔着,很清净。
回国之后燕知第一次在学校外面吃饭,对服务员递过来的平板有些困惑,“这是”
“按往常的来,走预付。”牧长觉摆手示意不需要点单了。
服务员不多看也不多问,带着平板走了。
燕知本来也不是真来吃饭的,只是他病起来这两天都没正经吃过什么饭。
闻着餐厅里淡淡的米香气,他难得有了食欲,甚至有点好奇牧长觉点了什么。
他俩等着的功夫,旁边来了一桌新客。
“真的别把我蛊死好吗”
“什么素人会让唧唧爆炸起立啊”三四个咋咋呼呼的年轻人,像是大学生。
“论坛上早就有人疯狂扒他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查无此人啊就好像他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什么信息都很少,这种最恐怖了,感觉会是很牛很牛的背景”
“这什么店,真有你们说的那么邪乎看着客人也不多啊,还v要排两个月队真的假的啊”一个女生哈哈笑着打断,“求你们了,出来吃饭,别聊我老公了行吗”
除了跟牧长觉有关的,燕知对娱乐懂的并不多。
但是他知道现在的小朋友说起自己的偶像都很激动,所以还以为邻桌是在讨论什么热门流量。
“还好意思说你们学校有神仙下凡,也不跟我们分享分享”
邻桌声音不低,燕知想不听见他们说话都难。
“嘿嘿,占有欲,懂”小姑娘接着说“他一来学校立刻就好多人注意到了。”
“他不是手腕上总有根黑皮筋吗他来第一周,学校门口的黑皮筋就脱销了。我情敌太多了好吗”
燕知用热毛巾擦手的动作一僵,正露出手腕上的黑皮筋。
“自从微博上照片出圈,现在你们学校的论坛楼接外链,你老公我老婆讲课的视频都流出了。”另一个女孩子笑着说“该说不说,白发禁欲系天才教授,不能欣赏的人真的很可怜很可怜。”
燕知越听越不对味,看着牧长觉把目光挪到自己手腕上,抬手把头发扎了起来。
“而且你们知道他发表的文章列表有多长吗做神经的欸,据说博士都得比别的专业多读两年,他都还没二十八好吗什么开挂的人生啊。”
“我那天爬你们论坛那个专楼,感觉有句话形容得特带劲。”有个男生说话了。
俩姑娘捧哏似的问他“怎么说”
那楼燕知也略有耳闻,但都是听学生添油加醋地讲,他没亲自去看过。
现在听着邻桌三个学生聊得飞起,他真的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跟着牧长觉出来吃饭。
“佛家姿态,道家做派。”男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有个层主是他在斯大的校友,据说他在读hd的时候就是学院高光。燕知一周只在实验室工作三十个小时,那科研做得,一路火花带闪电,文章刷刷地发。还有仰慕者给他写过十四行诗,在斯大最大的食堂公开朗读。”
确实有读诗这个事。
但燕知当时工作时间短倒不是什么“佛家姿态”,只是要做兼职赚医疗费,每天下午都在校外打工。
燕知刻意不去看牧长觉的表情,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发烧了,忍不住用手背贴了贴两边的脸颊。
怎么什么丢人现眼的事都能有人记住还发到论坛里
邻桌聊得风生水起。
燕知听得水深火热。
等白米粥底上来,燕知沉默着给自己盛了一碗,闷头喝了一口,差点把上颚皮烫掉。
牧长觉也盛了一碗,不紧不慢地喝,“什么十四行诗,还记得吗”
他稍微凑近了一点,声音压着,“白发,禁欲系,年轻天才教授她们老公,是谁”
牧长觉身上的淡香又压过来了。
燕知含糊着摇头,“不知道。”
“嗯。”牧长觉并不追问。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端上来两碟肉片,看见两个人都在喝粥底,稍微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没说什么就走了。
燕知正有点想问,就听见隔壁桌的小姑娘在笑自己朋友“别老帽儿了,这粥底是涮肉用的,现在还不能直接喝。”
他看了一眼牧长觉。
既然是这的熟客,他肯定知道这火锅是怎么吃的,但还是跟着他喝了一碗粥底。
牧长觉这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了,又从容地喝了一勺粥底,才慢悠悠地夹了一筷子牛肉涮进锅里,“燕老师回国这段时间,倒是挺高调。”
该来的总会来。
燕知反而放松了一些,“大概是招生季,学校想宣传,能理解。”
他咬了一口新上的流沙包,面皮柔软,馅料细腻。
又甜又烫,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点心。
“你刚回国发展,有知名度不是坏事。”牧长觉把烫好的肉片放进他碗里,“而且这次的合作对双方都有利。至于我,你不必很在意。”
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气熏得,燕知眼睛前面雾蒙蒙的,“好。”
当年他都没能很好的告别。
牧长觉没追究。
那天晚上的事。
牧长觉也没再追究。
说到底,牧长觉还是体面人。
吃了一顿热乎饭,燕知头脑清醒了。
如果牧长觉今天没把话说清楚,他大概率不会同意这次的合作。
现在话说穿了,说不难受是不可能的。
但他终于像是把九年前的告别补上了,真的画了个句号。
以后就算再碰面,大概率也只是因为工作。
工作和情感,燕知自认一向分明。
就算不分明,也不是在现实这一部分。
饭桌上都是他喜欢的菜,燕知吃得比往常慢,每一个菜的味道他都想记住。
两个人吃得差不多,牧长觉出去接个电话。
他的风衣外套留在沙发上。
燕知看到他衣服手肘的位置上还沾着那道薄灰,下意识地伸手拂干净。
等反应过来,他才感受到自己指尖上,还残存着牧长觉真实的余温。
不过分温暖,很快就消散了。
不到两分钟,牧长觉回来了。
燕知掩饰着低头喝粥。
看见他还没吃完,牧长觉在他一侧不远不近地坐下,“我助理小陈打过来的的。”
虽然燕知根本没想知道,他都这么说了。
燕知只好问“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大事儿。”牧长觉还是风轻云淡的语气,“我房子着火了,烧了点东西。”
“啊”燕知立刻放下勺子,“严重吗现在需要你过去吗”
“可能需要跟保险核对一些财产,另一个问题比较严重。”牧长觉的样子完全不像房子烧了,表情还没他刚才听见“十四行诗”的时候丰富。
燕知顾不上刚完成心理建设的告别,皱着眉追问“什么问题”
“房子的事处理好之前燕老师,我需要一个地方,”牧长觉波澜不惊的眉心终于轻微地起了一点皱,“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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