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被迫抓着匕首,男人施加在手背的力道,让他挣脱不开。
容九疯了。
惊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他下意识看向屋外,石黎的身影早就不在,如果不是那些排列开的火把照亮了道,他甚至以为此地寂静得只剩下这屋里几个活物。
可外头越是亮,惊蛰就越头痛。
“杀人偿命,他这条命,配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容九,你想让我给他偿命”
“杀人偿命这套,只是骗骗自己。惊蛰,你很清楚,这世上,根本没有因果轮回,自然也没有所谓天道昭昭。”容九冷漠地说道,“所有大仇得报,靠的都是自己。”
惊蛰挣扎起来,容九的力气比他大太多,他根本不可能与他相抗,可惊蛰不管不顾,拼命挣动着,很快将手心磨出红痕。
他眉头微皱,压下刺痛的感觉。
禁锢的力道不知为何松开,惊蛰还没来得及反应,手就已经将匕首给抛了出去。
这玩意儿对他来说就好像是烫手山芋。
砰
地上的肉粽瑟缩了一下,然惊蛰和容九根本没有在意他。
惊蛰霍然起身,怒视身旁的容九。
“你说的道理都很对,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从没有等着老天来收的道理。”他的声音带着克制,不然,那隐含的怒火,早已经爆发出来,“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惊蛰从来没有想过,容九的想法会这么暴烈。
杀人
他知道容九的职责,是刀口上舔血,是卖命的活儿。
他习惯于此。
习惯杀人,习惯残忍,习惯于斩草除根。
可容九是容九,惊蛰是惊蛰,容九和惊蛰的关系再好,惊蛰都不可能变成容九。
惊蛰和康满是有过节,可这份过节,只会让他去寻找康满的罪证,千方百计将他送进慎刑司,却从没自大到,觉得自己能妄断他人生死的地步。
“我清楚得很。”容九冷冰冰地说道,“远比你还要清楚。”
“容九”惊蛰生气地叫着他的名字,“我不是判官,不能这么恣意决断别人的命。”
“为何不能”容九走向惊蛰,越过他,停在康满的身旁,“你不杀他,那他呢”
靴尖踹了踹康满的腰,他呜咽了声,好像非常痛苦。
容九蹲下来,将康满嘴里塞着的布团随意抽了出来。
他大张着嘴巴,酸痛得几乎无法合上,“”
呼哧呼哧,全都是喘息声。
容九用手背抽了抽康满的脸,不紧不慢地说道“康满,说说看,你要是找到他,你会做什么”
“奴婢,奴婢不敢,怎么会”康满断断续续的话还没说完,容九一拳击中他的腹部,“呼哈”
康满惨叫了声,差点没吐出来。
容九站
起来,阴鸷自他黑沉眼里一闪而过,狠厉残忍的嗓音响起,“我不需要废话,假话,再说一句,我就将你的肉一块块切下来喂狗。”
这听起来像是个可怕的诅咒。
就跟骂人的时候,会放的狠话一样。
可惊蛰知道,容九说的不只是狠话,他是真的会这么做。
很显然,地上躺着的康满,比他还要清楚。
景元帝是多么残暴一人。
乾明宫里,那死去的无数个人,早已经践行了这条铁律。
皇帝不会心慈手软。
连寿康宫的面子都不给,就更别说他这条贱命。
康满艰涩地说道“奴婢,奴婢要是找到这位小兄弟可能会先,问出他那一日的目的,再,再打一顿,送回去”
“送回去”
容九的声音诡异地上扬。
康满“人不能死在手边,只能先送回去,让他先开不了口,然后,再寻办法杀了他。上吊,溺毙,摔死意外总是有许多的可能”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是硬逼着自己,才说完了全部。
他不想说,可景元帝在,他不得不说。
康满的确想要惊蛰死。
尽管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可只要找出来,他一定会弄死这个人。
康满这么多年来,已经许久没吃过皮肉苦。
却偏偏栽在一个臭小子手里,他怎么可能甘心
他想要折磨的,远比现在还多。
可康满哪里敢说出来
陛下分明是要把他当做磨刀石。
康满为了自己活命,只是竭力掩饰自己的想法在不忤逆皇帝命令的前提下。
听完康满的话,惊蛰竟不意外。
这人本来就是个渣滓,会做出这样的事,好像也是理所当然。
“他想杀我,不代表我得杀他。”惊蛰抿紧了唇,“难道被狗咬了一口,还得咬回去吗”
“错了,惊蛰。”容九扬眉,“被狗咬了,就该杀了狗。他想杀你,你不只是要杀了他,还得让他死得非常痛苦。你要学会的,不是寻常的反击,而是该将一切的伤害,成百倍地报复回去。”
惊蛰听得出来,容九非常冷静。
他的声音平淡清冷,没有多少情绪起伏,甚至没有下午那么激动,他好像只是在简单地描述一个事实。
可这是不对的。
惊蛰不能保证自己将来也会这么坚持,可至少现在,他不可能无缘故杀了康满,就仅仅是因为容九想。
不对,他这还是说少了的,容九想要他学会的,还有这残忍的暴行。
“你为什么从下午到今夜,你到底在发什么疯”惊蛰闭眼吐了口气,这才重新睁开,“杀了康满,然后呢你还想让我做什么”
藏着掖着可有什么用,倒不如一并说个痛快。
“你顾虑的太多,这让你变得
软弱,总是轻易就受伤。”男人的声音平静,黑眸却死死地盯着惊蛰,如同最有耐心的猎杀者,“你该学会铁石心肠所有的阻碍,都须格杀勿论。”
什么阻碍他身边那些人还是将来遇到的,所有可能害他出事的人只要察觉到危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些人全部都杀了
那他会变成什么样一个无情无义,残酷冷血的怪物
惊蛰紧绷着脸,“我不会这么做。”
“你觉得这太冷血,太残酷”容九随手抽出桌上摆着的刀,雪白的刀刃亮出,对准了地上的肉粽,“可这还不够呢,只杀了一个康满,算得了什么”
惊蛰忍无可忍,暴躁地说道“你想我变成什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毫无怜悯之心一个无心的疯子吗”
“不好吗”容九的唇很红,宛如那张薄唇吐露出来的不是毒液,是美妙的音律。
美丽的眉头染着怪诞的欢愉,仿佛只是一想,都是如此愉悦,那近乎轻柔的喟叹,“你,与我同往。”
惊蛰微顿,这才发现他刚才的话,听起来像是双重含义,仿佛在阴阳怪气容九。
他捏了捏眉心,疲倦地叹了口气。
惊蛰很生气,非常地生气。
在生气之余,又有一种莫名的无力感,他不知道到底是在哪里出了错,会让容九怀有这么变态疯狂的想法。
可再怎么生气,惊蛰都绝不会拿这种事情去刺伤容九。
“我刚才,没有说你的意思。”
“然我的确是这般人。”容九慢慢地弯起嘴角,那是一个冰凉的笑意,“是你,将我想得太好。”
容九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只是惊蛰对他的所有猜测,再狠,也敌不过他真实的存在,只会比惊蛰想象的更为可怕。
惊蛰摇头“我不想与你再吵,可只要我还清醒着,我就不会这么做。”
他看向容九,认真地说下去。
“容九,两个人在一起,是互相磨合,互相忍让。但不是所有的事,都得如此。你很好,我不想改变你;可我也很好,你不能用这样的手段强行改变我。”
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也不在乎外面的人到底会听去多少,他只是想让容九明白,他不能仅仅出于容九喜欢,就做出这么疯狂的事。
他说完这话,转身就走。
人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布帛撕裂的声音,一种可怕的猜想滑过惊蛰的心,他猛地转身,就看到容九手里的刀轻巧地挑开了康满的衣服。
“容九”
惊蛰以为容九暴怒下,要宰了康满,下意识就扑了过去。
就算人要死,最起码也别死在这里啊啊啊
他刚拦在容九身前,手指又被塞入熟悉的触感,那冰凉坚硬的东西,让惊蛰愤怒地看向容九“你到底藏了多少这玩意”
这赫然,又是一把匕首。
这是在批发卖东西吗
他之前怎么没发现,容九那么会藏呢转眼间,又翻出了一把匕首
容九的手指轻巧地抽走了匕首的刀鞘,随手丢在一旁,伴随着佩刀也一并砸落的清脆声响,男人冰凉的大手抓住了惊蛰的手腕。
惊蛰觉得不对“你要做什么”他想将手抽回来。
然容九牢牢抓着惊蛰的手指,这一回,连挣扎的余地都没给他留下。
“你说得倒也对,区区一个康满,怎么能做你第一块磨刀石他不配。”容九的声音有些薄凉,可细听之下,那语气却又带着压抑的狂热。手指如同磐石,根本挣脱不开,抓着惊蛰的手腕朝自己抵了抵。
惊蛰猛然瞪大了眼“容九,你疯了”
容九笑了起来。
最近,他时常笑。笑起来,也十分好看。
可惊蛰宁愿他不要笑。
男人嘴角微微弯起,浓郁的恶意与疯狂从黑眸里流淌,连那声音都像极了诱惑的毒液,“惊蛰,你抬头。”连另一只手都在努力拔河,弄得浑身大汗的惊蛰没好气地抬起头,凶狠地瞪了眼容九。
那眼睛,亮得很。
男人很喜欢。
惊蛰很少冲着容九发脾气,仅有的几次,还都是被这男人逼的。
“你”
惊蛰堪堪说出第一个字,手里的那把匕首,就被容九抓着,用力捅向了自己。
惊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住,连呼吸都在颤抖,“容九,你这个该死的疯子”他的声音越发尖锐,“你到底”
原来鲜血从人体淌出来的第一瞬,是温热的。
黏糊糊的感觉,又比寻常还要叫人反胃。
浓郁的血气,与怪异的触感,让惊蛰终于有些崩溃,他看着自己沾满血液的手,再看男人纹丝不动的身体,狠狠闭眼再睁开,却几乎无法克制住自己的语气,“还不松开,你是真的要我杀了你不成”
容九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为透明,他好似受伤的人不是自己,那双黑沉的眼眸在惊蛰的身上扫过,最终不知看到了什么满意的东西,复低低笑了起来。
那声音里有着古怪的餍足和满意。
他缓缓松开了惊蛰的手。
惊蛰下意识就将匕首给抽了出来,噗呲一声,让他的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
容九闷哼了声,伤口流血更快了。
“杀人时,如果刀剑留在身体里,反倒能起到阻止流血的作用。抽出来,会让它们流得更快。”容九耐心地说道,就好像在教导着惊蛰,“你这时候应该做的,是再刺一刀。”
惊蛰暴躁地说道“我最该做的,是朝着你的脸上划一道”最好是将他那张漂亮的脸划烂,别再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心口疼。
他很少气到这样,连脑袋都在发胀。
“石黎,石黎”
惊蛰声音尖锐,哪怕是个死人,都该听到他的声音
。
“你最好去请个太医过来。”
原本想装死的石黎一听到这话,犹豫了片刻,低头大声说道“卑职现在就去。”
至于该叫谁,石黎决定,还是把宗御医从睡梦里铲出来吧。
相信宗御医就算有火气,也会憋着朝陛下发泄的。
石黎脚步匆匆离去。
惊蛰手里还握着那把血淋淋的匕首,连带着他染血的手指,都让他尤其反胃,更别说,那些血还是容九的。
容九那该死的混蛋,甚至还有脸说话“伤口扎得不够深,惊蛰,刚才你要是没挣扎,就不会”
“你闭嘴”
惊蛰朝着容九吼了一声,男人扬眉看了他片刻,还真的闭上了那张优美的嘴唇。
惊蛰推着容九坐下,那动作粗鲁得很,手里的匕首被他随便地丢在了桌上。
他蹲在容九的身上打量着那伤口,随着他们刚才的动作,那腰腹处的伤痕,又流出更多的血。
惊蛰从怀里翻出手帕团成团,用力地堵在那血眼。
不管惊蛰怎么动作,男人的身体都没任何反应,就仿佛这伤口,这血,就不是容九自己的,那淡然的态度,只让惊蛰的火气更甚。
他忍。
再忍。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太医怎么还不来,他忍不了了。
“我就没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捅了你一下,你反倒还乐呵着,你高兴什么呢高兴你浪费了一地的血吗”惊蛰语速飞快地骂着,“容九,你就是个疯子你大半夜发疯就算了,你都把康满拉这来了,你就不能冲着他疯吗干嘛还要拉着我发癫”
容九的黑眸微动,敛眉看着惊蛰,不发一言地听着。
“我有朋友怎么了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们我再喜欢那些人,我又不想和他们亲嘴,也不想和他们睡觉。我就想和你亲嘴,和你睡觉,你干嘛老是讨厌他们”惊蛰气到发疯,都快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难道我是什么浪荡的人,见一个扑一个吗”
外头匆匆赶来的宗元信一个踉跄,这院门还没踩进去,狐疑地看向石黎。
他没听错吧
谁要和谁亲嘴睡觉来着
石黎面无表情。
他既然姓石,想必他是一颗石头,既没有感情,也不会说话。
所以什么都不要问他。
屋内,惊蛰还在骂。
“别说杀了康满,就算杀了你,我都不可能变成你要的那种人,容九,你这该死的混蛋,你觉得两个冷冰冰的冰块凑一起,很有趣吗都得被冻死吧”惊蛰骂骂咧咧,“你为什么不说话”
两根手指敲了敲惊蛰的肩膀,他暴躁地抬头。
手指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惊蛰气昏了头,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容九是在说他“闭着嘴”,不能说话。
他被气笑了。
“你别的不肯听,这话倒是听得紧,你
怎么就不能把这机灵发挥在刚才”
这时候倒是听话闭嘴了
容九慢条斯理地说道“惊蛰,只有活着,才有可能。”
所以任何时候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至于到底是怎样的人,用出怎样的手段,那都算不得紧。
惊蛰狐疑地瞪着他。
“这还用你说”
这话和刚才又有什么关系
“你秉承着以善待人,真诚换真诚,这并非错,可行不通。”容九摇着头,“在往上爬的时候,对大多数人,都行不通。”
不够心狠的人,就是踏脚石。
惊蛰想说什么,过一会,又停住。
“你的父母要是还在,真该将他们脑袋里的水都清一清,怎么将你教成这种”容九薄凉的嘴唇微启,刻薄的话还没说完,惊蛰就将布团重重压了一下。
容九吃痛,虽没什么反应,却缓缓低头看了眼惊蛰。
惊蛰凶狠地瞪了回去。
容九沉默了一会,缓缓移开了眼。
“他们不该将你教得太好。”
太过良善,太过有原则,太过有底线。
就容易做出蠢事。
容易被人利用。
惊蛰不至于气昏了头,都没听出来男人的意思,容九某种程度上,那歪理还真说得通。
这是一种怎样扭曲的关切
他想让惊蛰变得铁石心肠,不再轻易为外物所动容,趋利避害,远离危险的东西这听着是不错,可这,自也有存在的问题。
“容九,你可曾想过,我要真变成那种人,我怎可能继续与你一起趋利避害呵,你岂不是,最大的麻烦”
惊蛰这么些年,遇到的最难缠的麻烦,除了容九,还能是谁
只要是个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跟他混在一起会是多大的麻烦。他就像是一把没有刀柄的刀,锋利无比,只要上手就能刺伤彼此。
“那我合该听你的话,早早远离你,免得你发疯乱来的时候将我连累”
他的话还没说完,容九的眼神变得非常可怕,他的臂膀用力,就将惊蛰从地上拖了起来,用力撞在了怀里。
“伤口,伤口”
惊蛰脸色都变了,急声说道。
他都能够感觉到那湿润的伤口再次裂开,血腥味越发浓郁,让他有些头昏。
可男人却根本不在意那道伤口。
“就算我死,死之前,我一定会带走你。”容九死死地皱眉,抓着惊蛰的胳膊,几乎能够捏碎他的骨头,“你休想有任何的妄念。”
那惊悚的视线盯着惊蛰
就像是将要溺水的人抱着浮木,那是一种令人发狂的偏执。
惊蛰气得重重推了几下容九的肩膀,恨不得将这混蛋活活给咬死。
“咳咳,咳咳”
从门口传来几声清脆的咳嗽,似是提醒。
惊蛰猛
地反应过来,就要从容九的怀里跳下,可这男人一点都不看场合,不管不顾地抱着惊蛰的腰。
“你干什么呀”
惊蛰恼怒地瞪着容九。
太医都来了,还不赶紧把伤口看一看,真的想流血而死吗
容九的脸上丝毫看不出羞耻,苍白的脸庞上,露出了扭曲的表情,他阴冷地扫向门口,只那一瞬,所有的异动全部消失,而后,他冰凉地低下头,用一种极其可怕的声音,温柔地说道
“惊蛰,你忘了吗该做的事,还没做完呢。”
惊蛰有那么一瞬,差点没反应过来容九这是什么意思,当他意识到男人在说何意,他眼睛猛地瞪大。
这个人居然还在想着那种事。
在强制抓着他的手把自己捅了个窟窿还不够,这恶鬼满心满眼还是想让他杀了康满。
“你不如杀了我。”惊蛰厉声说道,“你一刀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得了。”
这样,既不要他来面对容九的发疯,也不用眼睁睁看着自己手染鲜血。
他气得嘴唇都在哆嗦,却拼命地瞪着容九。恨不得给这人,瞪下几块肉来。
良久,容九叹了声。
“好端端的,哭什么”
惊蛰眨了眨眼,凶巴巴地说道“我没哭”
他有着无端的沮丧,为容九今日的疯狂,更多的,是不肯屈服的执拗。
他要是拗起来,八头牛也拉不过来。强按着他的脊椎骨,怕只能生生拗断,也难以让他点头。
这具单薄脆弱的身体里,究竟为何藏着这般执着的骨气
容九看着惊蛰湿漉漉的眼,连眼睫毛上,都沾着细碎的水珠,这让他一点都凶不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暴躁与委屈。
他的确没在哭。
那是情绪激动之下,微红的眼角。
却仍然带着湿润的潮气。
越是这般,就越是可怜,越是可爱。
容九低头舔走那点泪意。
咸的,也是热的。
湿漉漉,就跟被雨打湿了小狗头,沮丧又懊气。
他的手能轻易扭断任何一个人的骨头,为何就偏偏摁不下他的脑袋
是不舍亦或是清楚,再进一步,他也只能得到破碎的瓷片。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容九又叹了口气。
惊蛰气死了,这人怎么回事
自己胡乱发疯,然后现在又自顾自叹气,到底是谁比较生气
“莫气了。”容九缓声,“不做了。”
男人这话,让惊蛰吸了吸鼻子,狐疑地看他。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情绪究竟是如何从一个极端奔赴另一个极端,一下子又轻巧压下那血腥的残酷,变得又平静从容了起来。
“骗我”
“真要骗你,你现在手里的血,不止这么多。”容九眉间的皱痕,几乎能夹死飞
虫,冰凉的脸庞上透着一股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隐忍克制,“别说这种可笑的话。”
他的声音很冷,说出来的话仿佛是要咬碎谁的骨头,带着某种歇斯底里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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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那说出来的话,违背了他某种黑暗的本能,他非得用尽全力,才能踩碎悖逆的本性。
惊蛰浑身乏力,他很久没这么肆意发过脾气。大惊大怒之下,他有着某种虚脱的疲倦。
他有些沉默地看着容九腰腹上的红色。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鲜红会这么触目惊心,让人心口发闷。
“你的伤,先让人进来处理。”
刚才惊蛰几次想起容九的伤口,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容九的节奏带走,根本没来得及。直到这个时候终于抓住这个机会,生怕男人在突然情绪暴起。
惊蛰一转头,就看到门口杵着两人。
一个是石黎,另一个提着个医药箱,一看就是个大夫。
原本只有石黎,就已经足够惊蛰无地自容,再加上一个陌生的大夫,那种一种无名的羞耻感爬满了惊蛰的心,让他立刻挣扎着,从容九的怀里跳了下来。
惊蛰连说话都有点结巴“劳烦这位太医,还请给他看看伤口。”
那低垂着头的人,立刻就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没看向容九,却是牢牢盯着惊蛰不放。那上下打量的模样,就仿佛他是什么有趣的东西。
“宗元信,你那对招子不要了”
容九冷冰冰地说道。
宗元信嘿嘿一笑,提着东西跨进来“岂敢岂敢,容大人,我这就来给你治病疗伤。”
不知为何,惊蛰总有种他在忍笑的错觉。
容九的声音再度响起“石黎,带惊蛰去隔壁换衣服,别让他冻着。”
刚才的那件衣服已经染了血,虽然没有太多,可仍然湿哒哒的,黏得有点难受。
石黎欠身“小郎君,还请随我来。”
惊蛰下意识看向容九,宗元信在他身前忙活着,将男人的身体掩藏了大半,可他看过去时,男人冷淡的眼神也望着他。
“快些去,快些回。”
容九颔首,看起来云淡风轻,只是眼神泄露了他少许的情绪,以至于那平和的外表如同虚伪的假象,其内里阴郁扭曲的怪诞仍然盘踞在那具身躯之下。
他一直在盯着惊蛰。
如同黑暗里的猎食者,如影随形,那种可怕的专注,几乎在燃烧。
惊蛰屏住呼吸,片刻后转头,跟着石黎走了。
直到这屋重新寂静下来,只听得到宗元信在料理伤口的声音。
得亏这屋里燃着炭盆,这才让宗元信动起手来,更加肆无忌惮。
皇帝身上这伤势,在他看来,不过是小伤。
看着流血多,可切口整齐,根本连缝起来都不用,清理完涂上药,再包扎起来,至于那么要死要活吗
宗元信没忍住“
你这是给人逼到不行,才捅了你一刀”
能耐人啊,捅了景元帝一刀,还跟没事一样活蹦乱跳。
本作者白孤生提醒您可是他长得美啊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陛下居然没拧了他的脑袋。
“要是他捅的,寡人倒要乐坏了。”赫连容的脸庞,有着说不出的阴冷。
在惊蛰离去时,哪怕这屋内燃着炭盆,却总叫人觉得冷。那种凉飕飕的寒意,让人不自觉哆嗦了下,宗元信的手指灵巧地打了个结,然后飞快远离景元帝。
皇帝这会心情可老不好。
宗元信料理完病人,这才有心情看向地上的肉粽。
康满被捆得太死,不管怎么挣扎,都没办法挣开绳索,就更别说逃跑。
在嘴巴能活动的时候,康满也曾想过,要不要揭穿景元帝的身份,可一想到陛下的残忍,康满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有时候,干脆利落地死了,反倒是幸福。
活着被折磨,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是躺在地上听着那两人的对话,康满却始终觉得荒谬,总有一种自己说不定还在做梦的虚幻感。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今夜开始的时候就一直蔓延到了现在,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有些难以置信。
景元帝有过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吗
那种压抑到极致,几乎疯狂的语气,康满从来都没有听过,皇帝陛下发疯的时候也只会冷冷的发疯,面无表情地将人一刀一刀宰杀。
什么时候开始,这冷冰冰的石像,居然也有了鲜活的情绪
要是让后宫其他人看到,岂不是得嫉妒到发狂
后宫里这么多女人,这么多国色天香,全都是为了皇帝陛下而来。可是这位皇帝陛下却冷情冷性,丝毫没有欲望,他看待后宫这些女人,如同在看着死物。
这么些年后宫之所以还算平静,那纯粹都是因为皇帝从来就没有感情可言。
景元帝没有喜欢的东西,因而,也就没有所谓针对的对象,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一样被冷落,一样被撇开,她们在这后宫斗得死去活来,如同一个无情绞杀的斗兽场,为的也不过是往上爬的权势。
得不到皇帝的宠爱,那总得得到权力。
就如同德妃手中握有的权势,是那么的叫人眼馋。
可那是她们不想要吗
是因为景元帝,根本就没有心
可,现在,在康满看来,景元帝何止是有心,他那颗心还活蹦乱跳,可怕得很。
谁能够相信高高在上的皇帝居然会隐藏自己的身份,看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
谁能有惊蛰那么放肆,敢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词听听他说的到底是什么话
谁敢在皇帝面前妄要自由,妄要尊严。
只要一想到刚才听到的话,康满的脸色就忍不住扭曲起来,那是一种压抑到快要形成实质的压迫感。
他实在听到了太多太多不该听到的东西。
康满清楚地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要死了。
他必须得死。
白孤生提醒您可是他长得美啊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如果他不死,那他将遭受到比死亡更可怕的对待。
这个时候他又不那么想活着了。
他根本无法忍受自己曾经对其他人施加的刑罚,再一一落到自己身上时的痛苦。
“陛下,这个人您打算怎么处理”
宗元信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康满,这块头可真是结实。
虽然大半夜被人从床上铲起来治病,可看在对象是皇帝的份上,他就不多说什么了。更别说,他刚才还看到了一场精彩的大戏。
这戏台虽然有点简陋,可是场上的角儿可是景元帝。
光是看上一眼,就已经值得今夜跑一趟。
景元帝慢吞吞说道“寡人记得之前,说你的手中还缺几个药人。”
宗元信做事亦正亦邪,就算治病看人,也得依着他那古怪的脾气。只不过大部分时候他是个好人。
可小部分时候,尤其是对药人的时候,他怕是他们心中最可怕的怪物。
他的药人,全都景元帝给他的。
皆是一些从牢狱里提出来的死囚犯,还没到要死的时候,就先给了他,让他尝试炼药。等到人死去活来,奄奄一息了,也差不多是要行刑的时候。
就当做废物利用了。
宗元信挑眉,笑呵呵地说道“陛下,这人难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证吗就这么给了我小心,日后还给您的时候,就说不出话来了。”
“割了,挖了,烧了,埋了,都由你。”景元帝的脸色冰冷,根本没理会宗元信的调侃,“只一件事,需得记得。”
宗元信做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越是痛苦越好,最好叫他后悔,这辈子就不该打娘胎里爬出来。”
康满沙哑地说道“陛下,陛下饶了奴婢一命,奴婢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景元帝起身,厌烦地看着地上的东西。
唯一一个没有让他自己亲自动手的原因,就是他不能确保自己下手的时候,会不会再一次把这个人给弄死了。
他要他活着。
活着,好好享受痛苦的滋味。
康满动的那些愚蠢的念头,已经足够他死上千遍万遍。
可真要死了,那就便宜他了。
偏屋,惊蛰换好衣服后,又请石黎出去,他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
侍卫什么都没问,转身就出去了。
这让惊蛰很感激。
今天接连发生的事情,让惊蛰精疲力尽。
他趴在桌上,沉默地看着窗口。
皇宫没有高大的古树,没有上虞苑肆意生长的绿意,过于庞大的树木会带来巡查的麻烦,只有低矮的灌木丛,与那些被修剪得精致小巧的花草。
从窗口看出去,窗外没有月色,挂在枝头的是几颗残碎的星星。
惊蛰沉默地出神,他手上的血已经被洗
干净了,可总还觉得,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就在皮肤上,那让他分外不快。
他的耳边仿佛还停留着刀尖刺入血肉的声音,非常细微,却无比清楚地撞入他的耳朵。
惊蛰缓缓抱住自己的头。
“叩叩”
门被轻轻敲响。
惊蛰猛地起身,那动作太大,将他坐着的椅子整个掀倒。
屋外的人听到这个动静,生怕里面出了什么事儿,直接推开了屋门。
惊蛰对上宗元信的脸,尴尬地笑了笑。
他正弯腰,想要把那张椅子扶起来。
“以为我是容大人”这位大夫笑了笑,“他原本是想要过来,不过刚刚突然有事儿,把他暂时叫走了。”
他看到了惊蛰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却也感觉到他紧绷的情绪稍微放松了下来。
就算再怎么神经大条的人,经过刚才的事儿,都不可能一点儿都不受惊。
宗元信“容大人说,你的身体有些空虚。往日虽依着他说的情况开了药方,却未必对症,而今有幸能见一面,且让我再看看。”
惊蛰惊讶“往日他送来的药,都是您开的药方”
他对医者,总是有些尊敬的。
惊蛰的父亲会些普通的岐黄之术,虽然不怎么厉害,但是对付小病小灾,已经足够了。当年他在旁边上盯着的时候,偷学了一点点儿,虽然不求甚解,可是胜在能用。
入宫之后,也是凭借着这一点手段,才在北房安然生活了下来。
宗元信三言两语,取得了惊蛰的信任。
只不过,说到把脉,惊蛰倒是有些犹豫。
他的身体不比寻常,虽然大夫未必能诊断出来,可要是察觉了异样
宗元信笑呵呵地说道“刚好,我也可以与你说一说,容大人身上的毒。”
惊蛰一听,立刻将刚才的犹豫抛开。
他之前问过好几回,可是容九总是不愿意跟他说个分明,只说死不了。
这人活蹦乱跳的,岂不就是死不了吗
他想知道的是这个吗他想知道的是容九的身体到底如何那偶尔的发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性情是不是偶尔会受到毒性的影响,有些偏激暴戾
这些,才是惊蛰关心的事。
可容九从来不说。
惊蛰请宗元信坐下,而后抬头看着他,那眼神带着几分潮湿的雾气,轻易就能让人喜欢起来。
宗元信想,这多少能够理解,景元帝为什么轻易会觉得,这样的人脆弱如琉璃。
真是漂亮又稀罕的东西。
宗元信有许久没被人这么纯粹地注视过。
他取出脉枕,给惊蛰诊脉的时候,笑呵呵地说道“小郎君就这么相信我,如果我刚才说的话只是为了哄骗你让我看病呢”
惊蛰想了想“看病本身是对我好,倘若大人哄骗我是为了给我看病,那岂非,也是为了我”
宗元信笑着摇了摇头“这话说得,要是真骗了你,岂不是要良心不安。”
接下来他就不说话,认真给惊蛰诊断,两只手都看完之后,他又看了惊蛰的舌苔,这才沉思着,取出来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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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医者是不是天生笔迹潦草,在那白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渲染开来的时候,惊蛰一眼看过去,竟差点一个都不认识。
还是得眯着眼儿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这才都认了出来。
惊蛰看不懂药方,只是依着宗元信开的剂量,大概判断得出他身体的病症,怕是有些严重。
宗元信“小郎君的身体除了亏空之外,本无大碍,只是不知为何有着过多的寒性。若不拔除,将来会苦了些。”
他之前开的药,是依着景元帝给他送去寒药本身,这才开了对症的药方。
只不过这药方虽然管用,可到底不是亲手诊过的脉象,到底没法精确到分量。
等开完药方之后,他将纸张放到边上,等着墨字晾干,这才看向等待已久的惊蛰。
“该从哪里说起呢,哈,容大人这病,应得追溯到他小时候。”宗元信并没有食言,“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并不知情,不过我是在他十六岁那年见到他的。”
那时候他一眼就判断出这个少年的身上有着非常古怪的毒性,这让他异常兴奋。
他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各种疑难,只要有什么让他感兴趣,他就巴不得将人打晕了,带回去好好整治。
他这行为率性,从不在乎病人想不想活下去。
就如同他当时想对少年做的事。
惊蛰语气艰涩“您居然想着把容九打晕了,拖回去”
宗元信捋着胡子,朗声大笑。
“我那时候要是能给他打晕了,拖回去,如今他身上这毒也不这么难缠。”他摇了摇头,“寻常中了这毒的人,都活不过二十五。”
惊蛰的手指微僵住。
容九不喜欢他的生辰,所以惊蛰也从来没有仔细问过他的岁数。
可是二十五
“那,现在他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去年,他突然把我叫来,说是让我医治。”宗元信一说到这个,就忍不住拍大腿,“我可等了多久足足十来年,我当然就答应他了。”
他可没想着要吊胃口,更没想过要摆架子。
摆什么架子呀那可是皇帝。
在他面前摆架子,岂不是会连着难得的治病机会都没了
宗元信可不是那么要脸的人。
为了能看病,他就不要脸了。
“你说,他也是奇怪。”宗元信摇头晃脑,“他年少的时候,倘若答应了,现在早就没病没灾。可偏偏又多受了十年的苦,生生忍到现在,却又突然变了主意,想活了哈哈,稀罕。”
不要自作多情。
惊蛰无意识搅紧自己的手指。
就算容九突然改变
主意想要再多活几年,那也和他没有关
“好不容易找到了能帮我拔除毒性的大夫。”
容九说。
“可他年少时,就偏偏不让我治,我等了十来年”
宗元信笑。
骗子。
这个该死的,嘴里永远不知道有没有实话的骗子,每次都用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来糊弄他。
每一句都是真话,每一句又不是真话。
惊蛰“如果,他不寻求您的帮助,那他会怎么样”
宗元信“那就看他能忍多久了。到底是那毒够狠,还是他的骨头更硬,我也想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一声响。
哐当
原本就被虚掩了一半的门,突然被用力推开。
容九站在门外。
黑暗笼罩在他的身后,自阴影跋而来的庞然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他那冰冷的视线,望向那刚才还在多嘴饶舌的宗元信。
“聒噪。”
宗元信立刻起身,低头不语。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景元帝显然很不高兴,他将刚才那些事告诉惊蛰。
“滚出去。”
宗元信提着药箱,麻溜滚了。
他甚至不是从大门口离开的,他是翻身从后面打开的窗户跑的。
皇帝陛下就挡在大门口,他要是从门口出去,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说不得景元帝空手,就给他一刀。
谁知道那武器是从哪儿来的这人活得就像一个暗杀兵器,也不知道这身高强的武艺到底是怎么锻炼出来的。
容九站在门外,惊蛰就在门内。
刚才背着容九,惊蛰可以拉着大夫问东问西,问着关于他身体所有的事情,可如今真正再看着他,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仅仅只是隔着一道门,却如同隔着一条光与暗的河流,沉默地对视着。
良久,惊蛰才道“你先进来。”
他知道没有他的允许,容九或许不会进来,可他也不会离去,如同永恒在外面守着。
男人平静得就好像刚才那个窟窿是白捅的,走动间看不出半点端倪。
两人在屋内坐下,于是又都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才听到容九慢吞吞的话,“方才宗元信说的话,全都不要听。”
不要听,却不是不要信。
惊蛰抿紧了唇“他说的是假话”
“真话。”
“然后呢”
容九看向他,眼神平静,微挑的眉锋,就是唯一的询问。
“你没有任何想说的吗”
容九“没有。”
惊蛰撑着额头,这的确很有容九的风范。
也许刚才那些猜测,也不过是他想太多,也许,就是容九突然又想活了呢对吧,人心易变,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听到容九又叹气。
他总是在叹气,今日如此,今夜如此。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我想活罢了。”容九平静地说道,“有人让我重新拥有了活下去的欲望,这个人,刚好是你。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轻柔得如同一句残忍的情话。
裹挟着千斤的厚重,足以将人压得粉身碎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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