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日,闲暇无事的时候,本该窝在屋内,躲着外头寒凉的风。偏偏,在这直殿司内,却响着动静。
惊蛰苦哈哈地站在门外,看着一箱又一箱东西,从屋内搬出来。
无他,惊蛰的东西,终于没办法塞进去住处。
姜金明听到这消息后,大手一挥,给惊蛰重新批了个地方,命惊蛰搬过去。
惊蛰原来是不想的,他都和慧平住惯了。
比起宽敞的宅院,其实他还更喜欢这种小小的屋舍,更有莫名的安全感。
姜金明慢悠悠地说道“你和慧平住了这么久,就没想到过,你这么多东西,其实已经非常打扰到他”
惊蛰悚然,立刻反省。
反省的结果,就是他接受了姜金明的话,决定立刻搬家。
慧平得知此事,哭笑不得。
“你住下去又能怎样有你这样的人与我同住,总比其他人要好得多。”
惊蛰睡觉的时候,不打呼噜,不磨牙,夜里也不怎么翻身,睡得那叫一个安生。
换做其他人要不就有脚臭,要不就半夜总要说梦话,惊蛰除了秘密是多了点,却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
慧平根本不觉得哪里麻烦。
想要对惊蛰这样的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好的方式不是拿捏他自己,是拿捏他身边的朋友。
姜掌司这是故意拿慧平来劝惊蛰呢。
慧平知道,惊蛰也知道。
他是这么说。
“我也晓得,掌司是故意在这等我。可他说的话,也有道理。你能接受,是你在容忍我,不代表我可以一直无视下去,这可不好。”
惊蛰既是这么说,慧平也只能接受。
再一想,惊蛰搬过去的地方,已然比这住处要大得多,这对惊蛰来说是一件好事。
如此,慧平再不说什么。
姜金明叫了几个粗使太监给惊蛰帮忙,惊蛰就提了点姜,去麻烦烧水间的小太监够他熬了浓浓一锅姜汤,分给他们喝,又将原本收着的各色糕点分给他们吃。
有了姜汤,再吃着平日难得的糕点,这几个被叫来帮忙的小内侍反倒乐呵呵,高兴得很。
等好不容易弄完后,已经到了下午。
这还是姜金明特地给惊蛰半天宽裕,让他能去收拾利索。
惊蛰新搬过去的住处,与直殿监的二等太监们一处,不过,他是后来的,就搬到了新的那排。
虽在后面,位置却是不错,冬天还能有点阳光。
目前直殿监的二等太监,是奇数。
惊蛰是被御前提起来,走的并非直殿监的路子,所以数量与皇宫一向偏爱的偶数对不上。
所以这屋,他也一个人住。
这刚好能让惊蛰的许多东西,都塞在对面的房间,等到有人来再行搬动,如此,整间屋舍,就显得很是宽敞。
这让第二日,前来
贺喜的廖江眼热得很。
廖江如今跟在杂务司的江掌司身边,已经是步步高升,年底就是二等太监。
他早在一个月前,就趁着刚入冬没那么冷,就已经搬好了。
其他人搬动,可不像是惊蛰这么三推四请。
谁不想住在更宽大的地方
更何况,那还是身份的象征。
廖江“前头,陈密和刘富那几个,还嘲笑你,说你这人根本不知享福,总是只看着眼前的小小利益,呵,现在看看,他们住的地方,可还不如你呢。”
他那屋舍,是和之前一个二等太监一起,虽然也是宽敞,可到底是陈旧。
一排排安排下去,好的位置肯定是被先前的人给占据了,轮到他们的时候,那屋舍在冬日,几乎晒不到阳光。
每天进去,那叫一个冷。
可是惊蛰这屋就幸福了,他只一个人住,就比其他人宽敞,再加上这选址还能晒到太阳,不至于阴冷到满屋都是寒凉。
而且,看起来,可比他的住处要崭新许多。
惊蛰“是姜掌司选的。”
他很少来这边,被姜金明提着要丢过来的时候,已经将被圈了个位置。
所以,惊蛰也是来了这片,才知道自己住哪里。
廖江羡慕地说道“姜掌司对你,可真是好。”
他虽然羡慕,但是也没敢提出来要换,或者搬来。
姜金明是出了名的护短。
只看云奎,就知道,要是被他上心,他会事事都护着。
如今来看,惊蛰这是也被他拉到庇护的范围下。
惊蛰笑了笑“江掌司待你,不也亲厚得很”
自打廖江从上虞苑回来后,许是经历了许多,人也变得更加通透,做事也非常稳重。
江掌司又惊又喜,对他更为倚重。
这才会让他在年底的时候,就提了二等太监。
廖江“江掌司的确待我很好,不过,他似乎不打算在直殿司做太久。”
他说起这话,略有苦恼。
惊蛰挑眉,闻弦知意“江掌司,是打算往何处再挪”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何其正常。
有更好的去处,江掌司要离开直殿司,那也理所当然。毕竟这地方,可真是一点油水都没有。
廖江苦笑了声“乾明宫。”
惊蛰嘴巴微张,迟疑地说道“何必去这地方,博一场富贵”
在景元帝的身旁自然是好,不管是待遇还是地位,都是这宫里面的头一份,可景元帝那喜怒不定,动辄就要杀人的脾气,实在是太差。
江掌司能做到掌司之位,难道还要自降阶等,去乾明宫
这,也做不到的。
虽然有如惊蛰这种不想去乾明宫的人,却也有大把想挤破头进去的人。
可能不能进去,原本也不看他们的身份和心思,而
是看宁总管的挑选。
尽管这些掌司,在宁宏儒的跟前,都要俯首,可实际上这地位,掌司已然是大太监,一个宫里太监的数量是均等的,不可能有多。
江掌司已经是这地位,想要去乾明宫,本也是不容易吧
廖江连忙说道“不是这个意思,若是想进乾明宫,自然没那么容易。掌司不比我们这些普通的太监,不过,他是想去司礼监。”
惊蛰挑眉,原来如此。
乾明宫的女官石丽君,掌着后宫的尚仪局,御前总管宁宏儒,掌管的则是司礼监。
这象征着权势。
江掌司想要离开直殿监,去那司礼监,听着像是天方夜谭,可也的确是有想法的人,才会去做的事。
惊蛰“他已经在活动了”
廖江“有段时间。”
想要去这样的好地方,靠得可不只是钱,更多的还有人脉。
江掌司,还是有这么一点人脉。
不然当初,也不会被他活动到现在这个位置。
如果江掌司要离开,势必会有人接手这个位置,廖江刚刚被提了二等太监,再加上他的岁数,这位置肯定轮不到他来坐。
惊蛰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怕不是会等到外头再调来人吧。”
反正这位置,也有不少人眼馋。
廖江赞同地颔首。
在即将离开前,江掌司把廖江提拔到了二等太监,也算是对他的维护。不然等他离开后,要是下一个来的掌司看不上廖江,总还有个身份在,不至于被重新打回去做苦工。
如此来看,江掌司对廖江,也算是一片好心。
所以,廖江哪怕早就觉察到江掌司的心思,也从来都没有对外说起。
惊蛰“那你怎么与我说”
廖江微愣,奇怪地摸了摸脑袋“是哦,那我怎么和你说了”他一边说一边绕着惊蛰打量了一圈,而后摇了摇头。
“不知道,自然而然就说了。”
甚至在惊蛰提起来之前,廖江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仿佛在他潜意识里,廖江就觉得惊蛰不会害他。
惊蛰一听到廖江这话,就忍不住笑“你就这么相信我说不定,明日这件事,就会闹得整个直殿监都知道呢”
廖江笑呵呵地说道“会这么说的人,往往不会这么做。”
之前他在上虞苑的事,就连世恩都不知道,惊蛰在为他保密,谁都没有说。
这点,廖江已经明里暗里地打听过。
这已经足够让廖江相信惊蛰的人品。
他这次来,也是特地来祝贺乔迁之喜。虽然这宫里多不在乎这个,可廖江还是送了点小玩意给他,这才匆匆走了。
廖江来过后,郑洪也来了一趟。
他给惊蛰送来一摞纸,再加上之前要的脂膏,并着他自己准备的礼物,一起送了过来。
惊蛰看着那精巧的手镯,惊讶
地说道“这,没必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郑洪摇了摇头。
“你摸索看看。”
惊蛰蹙眉,将这手镯翻来覆去看了一会,这才从中发现精妙。
这手镯的内侧,居然还有个小小的豁口可以挪动,在里面的空间,可以藏住一点零碎的小东西。
比如一张字条,一根针,或者别的。
郑洪“你可以在里面藏点毒。”
惊蛰茫然抬头。
郑洪“你近来身上,出了不少事情。我寻思着,趁着乔迁,正好给你送点能够防身的东西。”
惊蛰“可我给谁下毒”
“你自己看着办。”郑洪摊手,他长得不算高大,比起惊蛰还瘦弱几分,笑起来的时候,还带着一点阴狠,“收着吧,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惊蛰无奈,只得将东西收起来。
又问“之前慧平的事,我不好问他。不过,既是胡立来了,那是与他家里有关”
这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郑洪将来龙去脉,都说给惊蛰听。
惊蛰听完蹙眉,低声骂了句。
慧平这父母,对他大哥来说,是费心竭力为他兜底的好父母,可对其他孩子来说,却完全是个周扒皮。
他们既然能做出,来诓骗慧平钱财的事,那自然,也能为了拿到更多的彩礼,将女儿卖给出价更高的人。
惊蛰“如果慧平真的在意他的姊妹,最好再寻人去打听打听,这人到底是给嫁到了哪里。”
保不准,还能救下来一条命。
郑洪只一听,就知道惊蛰想到了什么,也跟着皱眉“我现在就回去。”
他是个利索的人,说完这话,还真是转身就走。
惊蛰将他送来的东西归整了下,其他的东西自有归处,可唯独那一份脂膏,被郑洪送来后,就一直躺在桌上,到现在还是孤零零一个。
惊蛰盯着它,有些犹豫。
而后,还是连打开都没打开,就一并扫到床头的柜子里。
他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勇气去探索。
还是暂且收着吧。
惊蛰不自觉地抓了抓耳朵。
惊蛰搬家后,直殿司的人有两日,不知该如何与他共处。
惊蛰成为二等太监后,这身份不太相同,可他一直都住在原来的屋舍,也没有过架子。身边的人与他打闹成一片,也少有想过这些问题。
直到这一次搬家。
他们有些担心,惊蛰会不会从此改了脾气。
不过,端看谷生,世恩,与慧平这几日,每天还是跟着惊蛰进进出出,这短暂的骚动也就平息。
云奎,胡立也陆陆续续给惊蛰送了东西,明雨和三顺最实在,又请了惊蛰吃了顿饭。
惊蛰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的热情。
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搬家,弄得好像成
了什么大事。
午后,姜金明寻了他过去,问起撷芳殿的事。
惊蛰“前些日子清扫的时候,已经特地留意过,所有的屋舍都清理过。西所是小的亲自整理。”
姜金明闻言,这才满意地点头。
这后宫一直没有好消息,也就让许多宫殿都成了摆设。只是有些地方可以随意处置,有些地方却还需要认真谨慎些。
不然他也懒得过问。
“惊蛰,你做事,我放心。就是你,要是能少惹些事,那就好了。”姜金明感慨了一声。
遥想当初,云奎虽然折腾,可他到底也就闹出了对食这样的事,也算是安然度过,没再闹出什么问题。
可惊蛰呢,这事情看着,却是一件跟着一件。
姜金明分明还没到四十岁,就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些事情折腾得苍老许多。
惊蛰小声嘀咕“这些事,原本也不是小的想惹的。”
姜金明瞪他一眼“要说就大点声说,嘀嘀咕咕算什么呢”
惊蛰不得已,大声说道“小的是觉得,这些都不是小的愿意的”
就说那鑫盛,这就算惊蛰再怎么躲着,也很难避免来自他人的嫉妒心。
说到这人,姜金明的脸色就有点古怪。
“你知道,鑫盛背后的人,是谁吗”他幽幽地说道。
前头几日,姜金明已经收到了消息,只是一直按着没有说。
惊蛰沉默了片刻“永宁宫的人”
康妃已经不是康妃,可一说起永宁宫,第一个想到的人,还是她。
姜金明叹了口气“的确如是。”
起初,姜金明也没闹明白,康妃堂堂一个嫔妃,为何会盯上惊蛰
后来,她的身份暴露后,再加上慎刑司传来的消息,姜金明这才隐隐觉出,康妃盯上的人,应当是容九
惊蛰,不过是被容九连累。
这样的事,在宫里不过是寻常。
许多时候人死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而死。
也许是因为一句话,也许是因为一个动作,更或者,是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关系牵扯下,所带出来的隐秘忧患。
姜金明一想到这个,看着惊蛰就烦心,挥手让人赶紧滚。
惊蛰滚习惯了,听了姜金明这话,麻溜就出去,还顺手给他带上了门。
门外走了几步,就看到一个小内侍匆匆赶了过来,看到惊蛰,当即眼前一亮。
“惊蛰,可算是找到你了。”
说话这人,就是来复。
他的腿脚已经恢复,就是走动起来有点一瘸一拐,不过远比之前已经好上太多。
惊蛰被来复带着,有些疑窦,“怎么这么匆忙”
来复笑着说道“莫怕莫怕,可是些好事。”
他推着惊蛰,到了慧平屋外,就看到屋内坐了许多人,多是他来到直殿司后,就认识的人。
他们热热闹闹地躲在屋子里,在惊蛰进来时,给他吓了一大跳。
这屋内弥漫着淡淡的香味,好几双手推着惊蛰,才叫他看到摆了好一大桌菜。
世恩扯着声音,在热闹中与他说话。
“大家伙凑钱,想着说给你庆祝一下,你今儿没吃完,可不能出去。”
惊蛰感觉自己的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猝不及防就要红了眼,是立刻低下头,才没露出糗态。
他眨了眨眼,这才重新抬起头,看着屋内的其他人,朝着他们拱手,“惊蛰何德何能,让你们费心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平日里可是你帮衬我们许多”
“来来来,快些坐下,不要说那段客套话。”
“今日要是不多吃些,可不叫你走。”
七嘴八舌的热闹里,好几个人将惊蛰扶着,带着他在桌边坐下。
直到了晚上,这些人才散去。
虽说闲暇时分,掌司们也不管他们做什么事,可他们这么热闹,本也是不该。只是居然整个过程,都没有人来拦着。
惊蛰靠在慧平的后背上,抱着自己的肚子哀哀叫唤“我吃撑了。”
慧平哈哈大笑,笑得身体一抖一抖,连带着将惊蛰给抖下来。
扑通一声,一条惊蛰面朝下躺在床上。
这顶得他肚子难受。
惊蛰费劲抱着肚子,在床上努力翻滚,终于拱啊拱,面朝上躺着。
耳边,听着世恩和谷生咬耳朵。
“果然,这样的事,要让云奎去给掌司撒娇才有用,不然靠我们”
“呕,你不要说这么可怕的事情,云奎那大块头撒娇呕”
“你要被他听到,小心云奎把你的舌头都给拔出来”
惊蛰闭着眼,轻轻揉着肚子,差点把自己给哄睡着了。
是慧平拍醒了他。
“惊蛰,你该回去了。”
惊蛰醒来愣了愣,这才想到,哦,他现在已经不和慧平在一起了。
惊蛰慢吞吞爬起来,软在慧平的肩膀上,待了好一会才清醒许多,与朋友道别后,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夜色深了,惊蛰的身影没入暗色里。
刘富在自己屋里看到外头的人影,隔着半道,叫起了陈密“诶,这惊蛰刚搬过来,就弄得这么声势浩大,也实在是太张扬了。”
还真以为这搬动是什么大事
真是眼皮浅的家伙。
陈密懒洋洋在自己床上翻了个身。
刚才直殿司的动静不小,连带着他们也隐隐约约能听到。
陈密“直殿司的掌司都没说什么,你在这嘀咕,也是没用呀。”
他是不太喜欢惊蛰。
不过能让他喜欢的人,本来也不多。
陈密挑剔得很。
像惊蛰这样明明该搬过来,却仍和三等太监厮混的,在他看来就是自甘
堕落。
如今这人搬来了,陈密也懒得搭理他。
至于刘富
不管他是羡慕还是嫉妒,惊蛰的人缘就是要比他好得多。
陈密斜睨了眼刘富,别的且不说,光是惊蛰那张俊秀的脸,就已经比刘富这满脸横肉好看虚度,更别说人家那脾气,的确是会做人。
陈密再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想去看刘富那张丑脸。
惊蛰轻飘飘地回到了屋。
他没喝酒。
桌上本也不可能会有酒。
不过,不知道那桌菜里,有一二盘是不是下了酒料作拌,惊蛰尝出了一点点味道。
这里面,有些,是明雨的手艺。
惊蛰给吃出来了。
这人,前日让他过去吃饭的时候,却是什么都不说。
真是会藏。
惊蛰打了个哈欠,摸黑进了屋。
刚走了两步,他就下意识停下脚步,微微侧耳。
这屋舍很安静。
比外头还要安静许多。
可惊蛰就莫名觉得,这屋内,有人。
有一种微微刺痛的感觉,在惊蛰的皮肤上游走,让他愣是不能再往前进一步。
惊蛰迟疑地开口“容九”
“嗯。”
冷淡的回应,让惊蛰蓦然放松下来。
他哎了声,这才继续摸黑往里面走,不太熟悉的地方,让他花了比平日更多的时间,才点燃了油灯。
惊蛰举着油灯在桌边晃了下,发现了容九。
他就安然坐在凳子上。
其实,容九这长手长脚,坐在长凳上,总觉得是屈尊塞在这。
容九就合该坐在那些宽敞的太师椅里。
那叫一个漂亮矜贵。
他来到惊蛰身旁,就跟被糙养了的兽似的,连毛草都不那么油光了。
惊蛰压下这心里莫名其妙的想法,将油灯重新放下,扑通一声坐在容九的身边,将脑袋插在容九的胳膊底下。
容九面无表情地看着惊蛰这古怪的动作,什么也没说。
惊蛰既没有问他,为什么又又又打破约定,容九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做出这么奇怪的动作。
良久,容九才感觉到惊蛰的小狗头蹭来蹭去,软绵绵地说着话。
“容九,我今天,好高兴。”
一点平平无奇的小事,连他自己都不觉得算什么,却好多好多人给他送礼物,为他凑钱置办菜席。
他从来都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满足感。很快乐,就像是整个人都要飘到天上去。
容九将惊蛰的脑袋给拔出来,看着他微红的眼睛“哭了”
惊蛰抬头,“没有,哭什么呢。”
他重新爬起来,去倒水。
“你来都来了,怎么不点灯,这屋子黑得很,冷吗,我去翻个炭盆出来”
不搬不知道,一搬吓一跳。
惊蛰还有许多上等炭,都是从前赏赐下来的,他当时塞在角落里,塞着塞着倒是完全忘记。
离开的时候,他还分了不少给慧平他们几个。
惊蛰将茶水塞给容九,又起身忙忙碌碌,等捣鼓起炭火的时候,这屋内的温度总算升起来。
容九的手太冷,给惊蛰冻了个哆嗦,这人穿的衣裳也不够多,总给人一种靠着一身气势活着的错觉。
惊蛰费力将容九拖起来,送到炭盆边去坐着。
容九“别忙活,来坐着。”
惊蛰原本是要提着茶壶出去讨点热水,听了容九的话犹豫了会,还是放下,重新走到容九身边坐下。
惊蛰过了好一会才说,“你先前,同我玩文字游戏呢。”
容九“是你没听出来。”
惊蛰用头槌撞了撞容九“就算换了别人来,也会觉得,说的就是一天。”
都说逢三,六,九的日子再相见,谁都会觉得,这定的是一天吧
谁能想到,容九会觉得晚上不算数
容九“你夜里,本也无事。”
这也不算打破了约定,反正晚上的时候也不会打扰他做事儿。
惊蛰努了努嘴,“那我今天,不就是有事你在这无故等着”
这岂不是浪费时间。
容九“可你终究会来。”
他的声音平静得很,丝毫不将这事放在心上。那冰凉的嗓音,莫名的,让惊蛰听得良心有点痛。
他和朋友在热热闹闹的时候,唯独容九一个人在这空寂黑暗的房间里苦等,连手指都如此冰凉,这让他不由得握住了男人的手腕。
“你”
惊蛰顿了顿,“不要这样。”
容九挑眉“不要哪样”
他垂下来的神情,仍带着冷漠的傲气,这男人根本不觉得自己做出来的事情有什么值得怜惜,相反,他紧扣住惊蛰的手指,冷冰冰地说道“要是再不许,我就不听了。”
让了一步还行,步步都要让,可就有些过分了。
惊蛰听着容九这话,再看着他面若寒霜的脸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只手被容九扣着不给动,另外一只手就揉着男人的脸,笑眯眯地说道“你怎么这么可爱呢”
容九将另外一边的眉头也挑高,形象生动地表达了他的疑窦。
这个世界上惊蛰怕是第一个这么觉得的人。
惊蛰不管。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觉得容九可爱,那么容九就是很可爱。
好不容易将容九的手指搓暖了些,惊蛰看着外头越发大的风雪,迟疑了些。
“你的身手,是不是很好”
惊蛰偷偷摸摸地问道。
容九总是很容忍他这些莫名其妙的小模样譬如,都在自己的屋,也只得他们两个人,怎么连说话都要偷摸得跟做贼似的
容九淡定“还算可以。”
惊蛰撇嘴“还算可以是哪个水准嘛,我怎么知道,你是爬墙的可以,还是爬房梁的可以”
容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惊蛰讪笑“口误,口误,我绝对没说你是梁上君子的意思,我是想问”
容九的大手捂住了惊蛰的脸,将他的话给堵了回去,冷漠地说道“是不叫侍卫惊动的可以。”
惊蛰的黑眸亮了亮,有点别扭地说道“那你,今晚要不要留下来”
容九缓缓低头看着他,这让惊蛰的声音有短暂的停顿,“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先是欲盖弥彰地解释,然后压低了声,“外头风雪太大,好不容易给你手脚都弄暖了点,再冒着雪回去”
容九这手脚,回去肯定又寒凉如冰。
自己情人,难道就不能心疼吗
惊蛰起初还被看得有点羞恼,后面就理直气壮地抖擞起来。
容九淡淡地说道“你能接受,自无不可。”
这话,惊蛰倒是没弄明白。
他寻思着,容九睡觉的时候,也不打呼不磨牙,这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至于那个不能吵醒的老毛病,反正惊蛰没有起夜的习惯。
等下,他突然意识到,他最近偶尔会半夜躁动睡不着要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话,肯定会扰得别人睡不好。
罢了,要是真再遇到这倒霉事,他趴窝在床上一动不动,总能熬到明天吧
惊蛰要决心有决心,说干就干,转身就去准备新的枕头与毯子。
容九看着惊蛰瘦削的背影,缓缓将刚才捂住他嘴的手指停在鼻尖,他敏锐闻到了极淡的酒气。
怨不得,今日的惊蛰,瞧着比往日还要“活泼”些。
看来,这酒,当真是好东西。
那头的惊蛰,已经趴在床上,将一切都整理好,就招呼容九过来。
男人是过来了,手里也捧着一碗清水。
“去漱口。”
惊蛰眨了眨眼,捧着就去边上漱口。
那淡淡的酒气被冲刷了些,惊蛰朝着手掌哈了口气,难道容九是嫌弃他了
他还没想完,容九就顺手拿走了他手里的水碗,平淡地说道,“别带着酒味睡,明天起,你会受不了。”
惊蛰“这你都闻出来了”
容九扬眉,看着那双明亮的黑眸,看来惊蛰并不知道自己受到的影响。
也是,他很少沾酒。
除了在明雨那里能吃到些,平日里也少有沾染。
容九捏着惊蛰的下巴,在他嘴巴上亲了口,提着他到了床边。
“睡觉。”
到底谁才是这屋的主人惊蛰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费劲地爬了上来。
他躺下,整个人好似再起不来。
四肢都透着一种舒适的懒洋洋,连动也不肯动。
容九
将惊蛰往里面铲了铲,空出位置给自己躺下。
惊蛰盯着昏黄的室内,轻声说道“你没有熄灯。”
“让它亮。”
“浪费,灯油也不便宜。”
“回头给你送。”
“有钱任性。”
两人说是要睡,却也没真的睡,反倒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惊蛰“容九,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又问。”容九冷冷地说道,“不诚心。”
他一听到,就知道惊蛰在想什么。
每回这人想不出要给他送什么礼物的时候,就会这么偷偷摸摸地问他。
惊蛰理直气壮“你都不肯说生辰,我能记得每年给你送一送,已经算是不错了。”
容九沉默了一瞬“六月初九。”
惊蛰掐指一算,这已经过去三个多月
他坐了起来,然后又躺了下去。
“算了算了,你都不介意,我芥蒂什么。”惊蛰翻了个身,开始在想,等容九生辰日到了,要给他准备什么。
虽然今年是没有,可是准备明年的,倒也是来得及。
容九“吵。”
惊蛰“我还没说话呢。”
容九“你想得吵。”
惊蛰不服气,还要和他理论理论,结果容九低下头来,吻住他的嘴角。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
“惊蛰,可是你主动让我留下来的,你再不睡,那我要是做了什么,可就莫要怪我。”
惊蛰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他赶紧闭上眼睡觉。
惊蛰原本以为,自己可能会很难睡着,结果这头沾着枕头,还抱着个冰冰凉凉的容九,居然没多一会就睡着了。
容九却是没有睡。
他无声无息注视着惊蛰,几乎用尽了他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耐心。
他其实并不是个多么有耐性的人。
他在惊蛰身上,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隐忍,方才约束了那疯狂怪异的举动,不叫那暴戾的情绪,冲垮惊蛰孱弱的身体。
容九还是头一回发现,他居然还能有这么多的克制。
“还是一点戒备都没有。”
他的手指,落在惊蛰的脸上,那微凉的感觉,让睡梦中的人微微蹙眉,“太容易被骗。”
容九坐起身来,高大的身影,借着那稀薄的灯光,却是将惊蛰彻底笼罩在阴影下。
惊蛰睡得深沉,根本没有感觉到容九那古怪的视线,正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
如若这些视线都具备实体,怕是要如同丝线一般钻进惊蛰的身体,沿着血肉蜿蜒爬行,将所有的一切都紧紧缠绕起来,就如同蛇尾卷住猎物,再没有离开的可能。
他低下头去,轻轻吻住惊蛰的唇。
慢慢地,轻轻地,直到那上嘴唇都红肿起来,这才挪了开。
这是足以叫惊蛰生气的痕迹
。
容九用指腹,擦掉那残留的水光,另一只手,却轻巧地掀开被褥。
紧闭的门窗,将屋内的热量都锁住,惊蛰盖着被褥,反倒有些热乎。被掀开来后,容九仿佛能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是舒服地喟叹,睡得更加深沉。
等到惊蛰没有动静后,那只干净优美的手挑开了他的衣裳,露出了光滑的小腹。
容九的五指停留在上面,温凉的触感,让惊蛰的身体颤抖了下,如同蜿蜒爬行的蛇,那几根手指,又继续往上,轻巧地压在了惊蛰的心口。
压住了小小的肉块。
软软的,也有几分可爱。
黑沉的眸子里,浸满了贪婪的恶欲,那根深蒂固的掠夺本性,只不过是被看似温和的假象覆盖,缔造出平和的表象。
哪怕惊蛰再敏锐,这也足以让他放松戒备尤其这人,还是他最不会怀疑的容九。
那这个时候,惊蛰的敏感,反倒会成为麻痹的利器。
只要惊蛰相信,他就很少再怀疑。
容九一点点释放他的恶意,在来回拉扯里,已经将惊蛰的神经麻痹得松懈下来,就像是被毒蛇一口咬住的猎物。
那弥漫到全身的毒液,足以叫他失去全部的戒备。
然后,就是恣意享用的时刻。
容九一直很尊重惊蛰,瞧,他甚至在惊蛰主动说破前,从来不去窥探他的隐秘,也不去戳破他的惊恐甚至于,在那几次岌岌可危的失控下,仍是如此。
这可是,多么难得的退让。
容九欺身,几乎将惊蛰整个人都拢住,终于显露出贪婪狠厉的一面。那是恨不得将惊蛰抽筋拔骨,拆吃入腹的疯狂。
剥开,吃掉。
何其简单的选择。
今夜,可是惊蛰让他留下的。
惊蛰很艰难地醒来。
他明明记得自己昨天晚上,睡得还算早,可不知道怎么的,整个人却像是被拆散了骨架,怎么都不太舒服。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着外头的天色。
还黑着。
这还早,他又闭上眼。
只是半睡半醒间,惊蛰非但没有睡着,还迷迷糊糊想起了昨夜的梦。
那应当是梦。
惊蛰梦到自己好像是被蜘蛛当做猎物给搬了回去,浑身都缠满了蛛丝怎么都动不了,还被挂在潮湿的洞穴里当食物。
他很努力想要挣扎,却无法抵得过黏糊的蛛丝。
那种仿佛黏在他身上的感觉,叫人毛骨悚然,仿佛无处不在的暗影。
惊蛰在梦里,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隐约间,好似有什么东西窸窣着从外面爬进来,那是,远比蜘蛛还要庞大的怪物。
是蛇。
冰凉的蛇信,几乎捅穿他的耳朵,那种咕噜鲜明的水声,让他不住打着哆嗦。
恶劣的蛇没有吃他,却将他当做戏耍的玩具
。
这让梦里的惊蛰越发挣扎着想要醒来,这是梦,这的确是梦
那到处游走的冰凉,停留在下面时,是真真把他给吓坏了。
黏糊的蛛丝,让猎物动弹不得,连手脚都被分开,根本无力躲开。
蛇,吃掉了蘑菇。
惊蛰猛地惊醒,莫名惊出一身冷汗,他哆嗦着摸向下面,然后长出了口气。
竟发现自己出了一身虚汗。
这是什么破梦
什么蜘蛛,毒蛇的,一晚上尽是梦到动物,给他好一番折腾。
惊蛰想起容九,一伸手,却发现没了人。
容九不在。
惊蛰挣扎了几下,还是从温柔梦乡里爬出来,痛苦地捏着自己的胳膊。
其实两条胳膊还好,难受的是他的下半身。
总感觉有点酸痛。
难道他在梦里,和蜘蛛毒蛇的搏斗,也会让他的身体难受起来
不会吧,要是这样,他难道在做噩梦的时候,身体也跟着胡乱动了
这么说来,容九和惊蛰一起睡的时候,男人是有抱着什么东西的习惯。
最开始,他们两人还带着陌生的试探,没叫这习惯流露太明显,后来都熟悉了许多,自然也就放松下来,不再刻意隐瞒着。
惊蛰并不讨厌被人抱着睡,冬天是有点冷,多盖点被子就好了嘛。
可这样一来,不会他昨天梦里的蜘蛛与毒蛇,就是紧紧抱着他睡觉的容九吧
惊蛰倒抽了口凉气,开始真心实意地为容九担心。
可是,为什么髋骨会隐隐作痛呢
惊蛰感受了下,那什么也没有刺痛的感觉,由此可见,容九也不可能大半夜袭击他呵,这个词和容九放在一起,怎么都觉得奇怪。
他那样的人,何必去做这样的事
虽然有时候的确挺无耻的。
可也不会那么没有羞耻心
唉,这一觉,真是睡得哪哪都奇怪。
惊蛰抿唇,忽而尝到了一点甜香。
他愣了愣,抬手摸了摸唇,指腹擦上一片滋润的腻意。
他的嘴巴上,涂着厚厚的一层香膏。
这将惊蛰干燥翘皮的嘴唇滋润得连醒来,都带着润润的感觉。
容九昨天晚上,在他睡着后,到底都做了什么
惊蛰爬起来,在床边摸了一会,这才找到自己的衣裳穿戴起来,然后开门看了一眼。
外头呼啸的寒风,刮得人心寒。
惊蛰听着风声里隐隐约约的动静,这才晓得,原不是他早起,而是今日这天太黑,风太大,这才贯得人的耳朵里,只剩下风声,再无其他的动静。
怨不得容九走了,这时辰也合该醒了。
他哆嗦着回来,预备再穿件衣裳。
屋内实在是太黑,惊蛰摸索着,想着去寻蜡烛,却摸到昨天的油灯,感受了下,居然
还是满满一盏。
惊蛰挑眉,点了灯后,借着这昏暗的灯光,这才发现,这原本该燃尽一夜的油灯,满满当当不说,在桌面下头,还送来了新的灯油。
容九昨夜刚说完,早上就将东西送来了
这未免太利索。
惊蛰搓了搓手,刚才开门,将屋内所有的暖意都刮走了。他去看了眼炭盆,发现还剩下了一点余温,所以就在这将就着换衣裳。
只有一条棉裤怕是不够,这要比之前再多穿一条,不然,出去怕是要冻死。
这外头的风雪,去岁也是难见。
可真是一个严酷的寒冬。
惊蛰一边想,一边挣扎着给自己套上裤腿,只是刚拉过膝盖,人的动作就僵住,他狐疑地盯着自己腿根。
灯光昏暗,有些看不清楚。
不过,那是,发红吗
惊蛰探手摸了摸,也不疼,就是有点奇怪的肿。指尖按了按,又往其他地方挪了挪,一个不小心,擦到了沉睡的蘑菇。
一种奇怪的的感觉,让惊蛰整个人哆嗦了下。
好似有什么从昨夜,一直沉寂到了今日,忽而被这不经意的动作打破,唤醒了绵延不绝的余韵。
惊蛰的动作僵在原地。
他神情古怪,猛地拉上了裤腰,又到处找铜镜,凑到油灯边上,仔细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横看竖看,倒是也没看出来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嘴唇也没有奇怪的红肿,那香膏应当就只是滋润的作用。
惊蛰将铜镜压下,没发现不妥,却有莫名的不安。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后脖颈。
应当,是多心了吧。
却不知,手掌之下,正有大片的玫红。
那位置恰被衣襟藏住,不显山不显水,其下却是密密麻麻的咬痕。
这更似可怕的惩罚,粗暴的烙印。
也是无声无息的掠夺。
正如容九所说,惊蛰对他放心得太早,太早。
他可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人呀,惊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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