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府,两座威武的狮子石像陈列左右,就连匾额与台阶,都做得比寻常人都要气派。盖因老定国公劳苦功高,先帝多次褒奖,定国公府这才有今日之威。
而今定国公府早不如当年那样气派,不过,有着定国公夫人昭敏公主在,只要定国公不行差踏错,还是能保府上无忧。
守在阍室的门房昏昏欲睡,听着哒哒的马蹄声醒来。
急急出门来,门房看到陈少康的身影,惊喜地叫道“小郎君,你可算是回来了。老夫人和夫人,可都等得着急了。”
陈少康翻身下马,身后两个书童跟着一起,几匹马都丢给门房牵着去。
“我何日不回来祖母与母亲,也太过紧张。”陈少康略略皱眉,“父亲和大哥可回了”
“国公和世子已经回府。”
陈少康匆匆点头,就要跨门进去,一看就是不打算回正院的。
门房在后面追着说“小郎君,老夫人和夫人,可还在等着你呢。”
陈少康“书墨,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去书房找父亲和大哥。”他随意点了个书童,自个儿则是一溜烟朝着前院跑去。
书墨苦笑了声,只得认命过去。
这两位大佛想听到的,可不止一声通传,而是想要仔仔细细看过小郎君呀。
陈少康可谓府上长辈的命根子,无时无刻都想放在眼前,每次回府都会被过问数次,这般宠溺,得亏没把小郎君的脾性养歪。
“父亲,大哥”
前院,书房里,定国公陈东俊与国公世子陈正康两人正在说话,陈正康早早听到了脚步声,颇为无奈地看向门口。
陈少康自门外探出脑袋,笑嘻嘻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们在这。”
陈东俊板着张脸“整日嬉皮笑脸,没个正形。”
陈少康“父亲这话,却是冤枉我了。”他根本不害怕陈东俊的冷脸,自顾自走进来。
“我今日来,可是有正事。”
陈东俊“若是想要去玉石关,就莫要再提。”
陈少康已经不是第一次想要参军,最严重的那一回,差点被他成功了去,从此国公府盯他死紧,生怕他再胡来。
他最仰慕的是自家祖父老定国公,以及现在镇守玉石关的大将石虎,总是想着效仿他们征战沙场。
陈少康“早晚有一日,我总会如愿的,父亲。”
陈正康看了眼陈少康,若有所思。
陈少康一年年长大,已经不再是一团稚气,而今说起这样的话,竟是能听出几分认真与笃定。
这给陈正康一种错觉
说不定,这个幼弟还真能做到。
陈东俊自也是有所感觉,面色微沉,正要训斥他,就听到陈少康急急开口“且不说这个,父亲,大哥,前些日子,你们在书房,是不是曾提过一回朝上的事”
陈正康慢条斯理“朝中的事日日都会提起
,你不说个清楚,哪会知道你在说的什么”
“岑,”陈少康吐出这个字,“你们在谈一个姓岑的人。”
陈少康不想总是依偎在祖母与母亲的怀中讨欢,每每说来书房,才得以逃脱。父亲兄长也早已习惯,大多数时候都会默契为他掩护。极其偶尔的时候也会带着他谈一谈,只不过这两位也将他当做孩子,许多正事也不同他说。
那日,陈少康来书房躲懒,路过窗边,隐隐约约听到房中两人在谈话。
“而今后宫空虚,竟是由着一介女官负责宫务”
“这或许是个机会”
“已是查出,那人该是当初黄庆天案里,岑家唯一的遗孤岑文经”
那个时候,陈少康停下脚步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原因,是为了“岑”这个特别的姓氏。
岑良。
陈少康其实已经找到了岑良的行踪。
虽然很难,不过他最近除了去工部上值外,空余的时间陆陆续续都在外晃悠,到底是找到了些许痕迹。
不管是酒楼,还是岑良住的地方,都找不到半点行踪,陈少康是靠着自己的记忆想起曾经去酒楼买东西,那时的小二曾与掌故闲聊,被他无意间听到,岑良好像原本是同州人氏。
一想起这个,陈少康就直接奔着车马行去,在找不到相关的租借记录后,他开始查那段时间离开京城的商队,最后找到了吕家商队身上。
城门口曾有人见过,有几辆新的马车跟随在吕家商队身后。
这些应当就是商队出行前,会求助于商队力量,一起走一段路的普通行人。
尽管陈少康没有证据,不过他猜想,岑良与其娘亲要是离开了京城,大抵是要回同州去。
只是同州这么大,要怎么找
更重要的是,找到了又能怎么办
陈少康清楚自家是个麻烦,更明白,就算他再喜欢岑良,这件事对她来说都是个负累,要是真的找到了人家,对岑良来说反倒是危险毕竟,她都不怎么认识他。
不管如何,心上人的姓氏如此特别,陈少康不经意听到屋内也在说“岑”,他不免驻足听了几句。
然而,屋内的人声音压得更低,也不知在说什么隐秘,陈少康见听不清楚,就没再停留,快步离开了窗外。
那一瞬的记忆,若非与岑有关,陈少康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今日在鹿苑,听得那人自称岑文经,陈少康只觉得无比熟悉,然大多数精力都沉浸在“景元帝怎么会在这”“还好那个刁蛮郡主不在这”“我的脑袋还在吧”之类的想法里,等到骑马出来吹了凉风,他这发热的脑袋才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回想起来
这个岑文经,不会就是父亲和兄长在书房提起的那个岑文经吧
听到陈少康的话,陈东俊和陈正康对视了眼,由着陈正康说话“少康,你为何突然提起这事”
那日陈少康路过,屋内的人自然知晓。
不然为何压低声音
这定国公府上,上到祖母,下到世子,但凡是年长陈少康的,都无不宠爱他。也正因此,谁都把他当个孩子,不愿叫他历经危险,知道太多麻烦事。
陈少康清楚大哥现在的表情,那是“乖乖听话不要多问”这不是你该管”的那种脸色,他端正了态度,“大哥,我没有与你开玩笑,这很重要,我今日就遇到了这个岑文经。”
陈正康“当真”
陈东俊“在何处遇到的”
陈少康沉声“在鹿苑。”
鹿苑
陈东俊微眯起眼,为何去哪里
陈少康“我原本和几个友人去鹿苑跑马,一不小心越过了障碍,险些被护卫拿下,是岑文经过来拦住他们。他看起来不太熟练骑马,我就教了他一会,离开的时候,陛下过来接的他。”
他三言两语,就把今日的事情带过。
省略掉自己其实是被乌啼的美色蛊惑才冲动的缘由。
陈正康皱眉“你这太危险。”
景元帝既在,那就是被圈起来的禁地,陈少康误闯,要是陛下心情不虞,现在他可未必能够回来。
陈少康回想起来,也是心有余悸。
若非岑文经出面,这可是个不小的罪名。
“那岑文经看着,是个怎样的人”陈东俊见陈少康的脸上真的流露出后怕的神情,这才缓声说道,“他是去鹿苑练马而已”
陈少康“是。”他先回答了父亲后一个问题,然后才说起前头的,“他长得还挺不错,态度和善,很爱笑,性子也很平和温柔,不是什么坏人。”
陈东俊哼了声,看起来不怎么喜欢这个岑文经。
陈少康瞥了眼陈正康,那眼里赫然是“你就算不说我也会去追查”的执拗,世子爷叹了口气,“岑文经就是那个陛下传闻中的男宠。”
虽然陈少康已经有所猜测,但是听到陈正康这么说,还是忍不住哇哦了声,“还真是陛下看起来很喜欢他。”
陈正康挑眉,“何以见得”
“陛下来寻他的时候,我和岑文经正在说话,一抬头就看到陛下那张冷脸,我与其他人都吓得滚下去叩拜,但是岑文经骑着马就过去了,与陛下说说笑笑的。”
人那一瞬间本能的反应,是最足以说明其关系的微妙。
岑文经见到陛下,不下马不叩拜,态度甚是亲昵宽和,甚至于从景元帝亲自来寻,而不是侍卫来请这点上,已经足以说明许多。
陈东俊阴沉着脸“这等谄媚君上之徒,真是将陛下的心思都蛊惑了”
陈少康不免出声“父亲,以我今日之见,岑文经不是那种人。”
陈正康笑了声“你可知道,岑文经的出身”
陈少康摇头。
陈正康“他父母是襄樊人,早年襄樊遭灾逃了出来,后来其父岑玄因在户部充任小官。十几年前,岑玄因查到黄庆天渎
职的证据,开罪了他,累得一家出事,自己没了命,妻女跳水,只剩下岑文经一人服了宫刑,入宫成了太监。”
陈少康忍不住打断了长兄的话。
“那这岑文经,岂不是倒霉透顶黄家出事时,最初被呈上来的,我记得就是岑家案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陈东俊瞪了陈少康一眼,他无甚所谓地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岑文经进宫成了太监,无权无势,到底是怎么给自家人翻案的”
起初或许想不到,近来太后刺杀案里,暴露出景元帝有个男宠的事,无疑惹来太多人瞩目。
有男宠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个人,是景元帝。
景元帝后宫这般多美人,却多年没有子嗣,连去后宫的次数都寥寥无几,这么清心寡欲的人,却骤然在朝臣面前流露出某种狂热的情绪,纵然那一夜他们都恨不得自己不存在,可是出宫后,却一个两个都在疯狂追查那个人,到底是谁。
一旦查到惊蛰,就是岑文经,那岑家的案子,就也跟着被翻了出来。
景元帝想要让黄家倒,有无数种方式,为何偏偏选用了这一种在扳倒黄家的同时,还顺带给岑家洗脱了冤情。
陈少康“这说明,陛下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陈东俊看他的眼神,就仿佛他是个傻瓜。陈正康咳嗽了声,冷静地挡住父亲的视线,“少康,你觉得那位陛下,会是这样的人”
陈少康犹豫了下,要是在这之前,他绝不会这么说。景元帝的做派,京城不论是世家还是权贵,就没有多少是喜欢的。
“我还是觉得,岑文经不是这样的人。”陈少康慢慢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觉得,如果没有岑文经在,陛下未必会这么做。可这件事,本来就是岑家受了难,他想要为自家洗脱冤情,又有什么问题不论他用的是什么手段,他都为自家报仇了。”
说到这里,陈少康舔了舔嘴巴,有些犹豫地看向父兄。
“再则,你们是觉得,我不过与岑文经接触过片刻,就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太过随便可欺,可你们甚至连人都没见过,只单凭这些推测,比起我,难道就好到哪里去”
最起码,陈少康可是见到人了的。
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纵然眼睛能够骗人,再怎么也比他父兄这样来得强。
陈正康沉吟片刻,对陈东俊说道“父亲,少康这么说,倒也是不错。”
陈东俊皱着眉,不说话。
定国公之所以这么芥蒂此事,是因为定国公有意在下一次选秀的时候,将自家小女儿送到宫里去。
凭借着这姑表亲的关系,陈婉儿入宫后,待遇比起其他宫妃,定然是要好些。
眼下这件事,只有国公夫妇,以及世子陈正康知道。
陈正康不如父母那么热衷,看了眼陈少康,忽而说道“如果你下午遇到的那个岑文经,就是传闻中那位,那你觉得,这宫里头可有人能与
他争宠”
陈少康皱了皱眉,不太喜欢兄长把这种语句套在岑文经的身上,虽然陈正康并没有流露出鄙夷的态度,然而论到争宠,无疑是有些瞧不起岑文经的。
这种事,来问我,怎可能知道”陈少康嘀咕着,“不过,应当是越不过去。”
至少这一二年间。
毕竟人心易变,谁也说不准日后的事。
陈东俊和陈正康对视了眼,不知有了什么交流。
陈少康“父亲,您之前查出来的,关于岑文经的身世,能给我看看吗”
陈东俊什么话都没说,陈正康笑了笑,将他手里一直拿着的东西递过去“可以看,不过看完了,记得烧了。”
陈少康高兴地接过来,朝着两位行礼就退了出去。
陈东俊摇了摇头“到底还是个孩子。”
陈正康却是说道“父亲,我却是觉得,少康已经长成许多,他有了自己的主意,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
他看了眼陈东俊,“祖母她们,不该这么拘着他。”
老国公夫人的性格比较强势,陈东俊也很难违抗自己的母亲,咳嗽了声,转移了话题“倘若少康所言是真,那就不能让婉儿入宫。”
他相信夫人也会这么想。
他们想让婉儿入宫,的确是为了搏一搏前程,但也不是想送女儿进火坑。
屋里头两人在说着话,屋外的陈少康则是一边走,一边看着手里头几张薄薄的纸。
关于岑家,还真是没什么东西可以挖,在他们出事前,岑玄因不过朝廷的小官,其生活可谓乏善可陈。
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关于岑家出事后,出事前只有寥寥几句什么母柳氏,幼名惊蛰,有一妹之类的
陈少康微愣,举着第一张看了又看。
柳氏,妹妹
岑。岑家。母女。
陈少康的心口突然狂跳起来,这世界上,偶然之事,到底有几何
此夜,容府灯火通明。
离开鹿苑后,他们并没有回到皇宫,而是去了容府落脚。
容府一直被养护得很好,每次来,惊蛰都会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沐浴过后,惊蛰蹲在池塘边上,看着水里月亮的倒影。
窸窸窣窣,已有虫鸣。
这个春日虽然冷,然而寒冬过去,万物也随之复苏,各种鲜活的小动静也在夜里此起彼伏。
“穿上。”
一件厚实的衣裳砸落在惊蛰的脑袋上,将他眼前盖得一片漆黑,惊蛰顶着这片黑暗,轻声说道
“我突然想到,如果你是皇帝,那我这钱,还要不要还”
细微的衣裳摩擦声,惊蛰听到赫连容蹲下来的动静,然后,他的屁股被狠狠掐了一下。
惊蛰吃痛,差点栽倒在池塘里,是被一条有力的胳膊拦住,顺手抓住滑落下来的衣裳,这才免去湿透的危险。
惊蛰“流氓”
“没给你踹下水,已是仁至义尽。”赫连容的声音刻薄冰冷,“你还在偷偷攒钱”
惊蛰理直气壮“我攒钱买房子,哪里是偷,我是光明正大攒钱。”
另一边屁股也被掐了一下。
赫连容下手好重,好痛。
惊蛰呜呜了声,被男人提了起来,被迫站稳让他穿衣服。
赫连容“你总是对奇怪的事情留有执念。”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嘲弄,那略有促狭的口吻,让惊蛰忍不住移开眼。
“你是皇帝嘛,我的月钱,还是你给发的。”
“不是我发的。”赫连容淡淡地说道,“取之于民,都是税钱。”
惊蛰琢磨了会,总觉得赫连容这不经意提起来的一句,很像是先生给他出的文章题目。
他不会真的偷偷把文章都看完吧
惊蛰震怒了一瞬,然后被男人举起另一只手,将胳膊塞进袖子里。
“你就不能让我自己穿”
赫连容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不是喜欢其他人伺候”
“我更喜欢亲力亲为。”惊蛰努力暗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赫连容更加奇怪地看着他,“像你这样的人,直接动手好过督促你去做什么。”
惊蛰想起自己过往的事迹,挣扎了一下“但也不用,事事都你来。”
惊蛰都快觉得,赫连容要把他日常的事情都包圆了。他真真要过上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颓废日子。
赫连容“那不好”
“那我要是以后,真被养成个废人,那该如何”
“那也未尝不可。”
惊蛰看着男人面无表情的脸庞沉默了这人不会真是故意抱着要把他给养废的想法吧
惊蛰默默往边上挪了挪,过了一会,才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之前都收下一部分的钱,等回去,我要把剩下的都给你。”
他之前就决定,要还一半。
就算现在的处境与之前截然不同,不过惊蛰还是想要这么做。
赫连容想起之前存放银两的小箱子,那陆陆续续已经快要堆满惊蛰送来的东西,而今,怕是要再换一个大的。
惊蛰重新蹲下来,看着池塘出神了一会,“我先前听先生说,你有意,想要让瑞王入京”
赫连容“他不会来。”
惊蛰笑了笑“你这命令一下,就算瑞王没有那样的心思,也会让他左右为难。”
进京吧,生怕命没了。
不进京吧,就是违抗景元帝的命令,这也是死罪。
“就算是”赫连容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惊蛰觉得,他有谋反之心”
惊蛰抿着嘴角,低声说“他肯定有。”
赫连容“宫里先后两次出事,都以太后的手笔为要,瑞王并无留下太多的痕迹。”
惊蛰
侧过头,歪着脑袋看着还站着的男人,修长的身影在月下,显得越发优雅好看,“要是你觉得他没有问题,就不会召集他入京城。”
“何以见得”
“你并不在意平王。”惊蛰道,“他手里或多或少也有兵权,在太后动手前,你其实也没有对瑞王动手”
赫连容幽暗的视线落在惊蛰的身上,锐利得仿佛刀锋。
“你原本并不怎么在乎。”惊蛰说出这话,都觉得有些心惊肉跳,“你其实,一直都想要看到这种场面”
“惊蛰,我并无求死之心。”赫连容淡淡说道,“不过,相较于那平淡的日子,刺激些,的确会叫人更快活些。”
那只是快活二字能形容吗
身为皇帝,赫连容这无疑是在放纵他们的野心。
“你会知道平王,应当是张闻六与你说过。”赫连容淡声说道,“平王的野心不大,只要他的母妃还活着,他就不会做出让他母妃担忧的事。正好,他的母妃最是胆小怯懦。”
男人漫不经心地点评着手足。
“父皇留下的子嗣众多,有能力,也有心思的人,不过三四个。瑞王是有些麻烦,不过他近两年改了性,却是失了锐性,守成有余,却无进取之心。若要论下来,还是寿王,较有可能成功。”
寿王,这就是一个惊蛰不太熟悉的王爷了。
他决定等空闲下来去问系统。
赫连容多少知道他身上的怪异,惊蛰现在不太那么敢当着他的面跟系统眉来眼去。
赫连容提起那些个兄弟,如数家珍,对他们的情况知之甚详,让惊蛰有种哽住,莫名不上不下的感觉。
他幽幽说道“你什么都清楚,却什么都不做”
“坐山观虎斗,难道不有趣”
“可要是引火烧身,那该如何”惊蛰没忍住,“一旦出事,战火连天,就未必是”
“那与我,有何干系”
赫连容的声音,尤为冷漠。冰凉的嗓音,带着残酷血腥的煞气“为帝者,能保百姓安康,就已经足够。我做了该做的,倘若诸王要反,也是他们欲望难平。”
惊蛰“那也是你的纵容。”
他明明都知道那些人的心思,却什么都不去做。
赫连容踱步到惊蛰的身边,学着他也一起蹲下来,丝毫不在乎名贵的衣裳擦过地面,漫不经心地说道“他们想要这个皇位,我也该给他们这个机会。”
赫连容的趣味,是真的很恶劣。他将这一切,都当做儿戏,统统不在乎。
惊蛰抱着膝盖,恹恹地说道“那你现在,又做什么要调整自己的做法”
召瑞王入京,不就打草惊蛇想要让多方势力乱起来,互相争斗,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候吧
瑞王想要闷声大大财,上折以退为进的做法,无疑是在恳求,也是在分割与太后的联系。
要依着景元帝的想法,不该是高高举
起,轻轻放下而今点了瑞王的名,连带着其他藩王的心,也会跟着提起。
赫连容古怪地看了眼惊蛰,眼神带着难以琢磨透的情绪,“摊子铺太大,想要往回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惊蛰听着赫连容的话,只觉得有哪里不对,正想追问,就听到男人不疾不徐地抛出一个晴天霹雳。
“我派人去追杀他。”
惊蛰眨了眨眼。
惊蛰疯狂眨眼。
他抬头看了眼赫连容,低头看了看池塘,再抬头,露出痛苦的表情“真的”
赫连容颔首,端得是矜贵优雅。
惊蛰“你,你一个皇帝,为什么做这种”
“皇帝为什么不能这么做”赫连容挑眉,露出一个有些压抑怪异的笑容,“惊蛰,瑞王让我不高兴,我为何不能杀了他”
惊蛰抿紧了唇。
为何不能无数话堵在他的喉咙,譬如要依着律法铁条,比方还没有瑞王直接谋反的证据倘若连皇帝都不遵循这世间规则,那岂非谁都可以肆意破坏这些
赫连容冰凉的双手抚上惊蛰的脸,冻得他微微一哆嗦。
“惊蛰,张闻六的一些话,可以听,却不能全记在心上。”冰凉丝滑的声音带着怪异的律感,“规则制定出来,是为了束缚世人,而那些制定者,才是最大的破坏者。”
他的嗓音,几乎是贴着惊蛰的耳朵缓缓流淌。
“不要太乖,那只会为自己招惹太多的威胁。那些人,可不会因为你正直,仁义,就会对你手下留情。”
惊蛰觉得赫连容在说这件事,却又不只是在暗示这件事。他的眉头拧得几乎要打结,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赫连容摸着他的头发,就像是在摸着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早在除夕刺杀前,景元帝就已经悄无声息地下达了追杀令。
这远在除夕事爆发之前。
只不过,瑞王的确贪生怕死得很,将数支队伍派遣出去各处探听,自己却是藏匿得很,几乎不露头。
既如此,那就不要回去了。
在瑞王回封地的路上,有无数的阻碍在等着他,而诏书,只会比他更快抵达封地。
景元帝倒是想看看,届时封地上要怎么交出一个瑞王来。
瑞王要是不在,那自然好,擅离封地,是重罪;瑞王要是“在”哈,那更好。
那些“使臣”,会确保“瑞王”变成一具尸体。
就算真的瑞王,也再要不回这个身份。
惊蛰幽幽说道“要是瑞王一气之下,直接绕过封地,带人起兵呢”
赫连容似笑非笑“那更好了。”
平王可为此,早就做好了准备。
惊蛰喃喃“我现在有点理解先生白日是什么心情。”这可真是一些,他不必要知道的事。
要是赫连容不与他说,或许惊蛰一直都不会知道这些。
“你不喜欢撒谎。”赫连容扬眉。
那就有问,必答。
惊蛰“有些时候,来一点也是无妨。”他看起来像是开了个玩笑。
不过不管是赫连容还是惊蛰,都知道他并不是在抱怨。
比起一直被瞒着,惊蛰的确更喜欢这种直白。
惊蛰蹲得脚都酸了,他哼哼唧唧地在池塘边磨蹭了一会,才抬起了手,晃了晃。
赫连容轻轻松松把惊蛰带起来,“去睡觉”
夜色已经深沉,到了惊蛰平日休息的时候。
“你今日这么悠哉”惊蛰说着,视线不知为何在几处阴影里流连,“你之前不是忙得几乎难以回来”
住在乾明宫的日子,惊蛰才或多或少感觉到景元帝的忙碌,有些时候直到深夜,他才隐隐感觉有人躺下的动静。
赫连容对这么多事情都漫不关心,看起来根本不在乎会掀起怎样的乱世,可只要他在皇位上一日,还是会认真处理朝务。
这与他刚才血腥的话语又截然不同,真是怪哉。
赫连容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是太后惹来的麻烦,如今倒是不剩多少。”
冰凉的手指抚上惊蛰的侧脸。
“你在看什么”
惊蛰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无事,我们还是去歇息罢。”
许是他看错了。
啪嗒
惊蛰抬头,下雨了。
“汪汪,汪汪汪”
惊蛰躺在床上,听着外头滴滴答答的雨声,雨水的声音里,还伴随着低低的狗叫声。
屋内只有他一个。
这是惊蛰小时候的住处,相较于正屋,他更喜欢在这里休息。不过,这张床不太能睡得下两个人,于是,赫连容就被他无情地赶到另一间屋去睡。
只是惊蛰辗转反侧,还是睡不着。
外头下起了雨。
春雨珍贵,惊蛰听着那雨声滴滴答答,险些要睡着的时候,若隐若现的狗叫声,又让惊蛰惊醒。
他们家的确是有狗洞。
偶尔会有些猫猫狗狗钻进来,不过那多是一些浪荡的小兽,并不喜欢家养的生活,总是停留三两天,又很快离开。
惊蛰听了好一会,那汪呜的叫声不见。
他犹豫了下,坐起身来。
进屋前,他就感觉好像草丛里有东西,只是他们身边肯定跟着人,又没有预警,所以惊蛰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现在来看,那个时候在的,可能是条狗
惊蛰没有叫人,他对屋子熟悉得很,摸索了会就找到烛台,又翻出了火折子点燃了。
豆大的烛光,得以让惊蛰看清楚脚下。
他换了件衣裳,就出门去。
雨势瓢泼,比入睡前还要大些,惊蛰光是站在门口,都能感觉到飘来的雨丝。他从屋后摸了把纸伞出来,眯着眼睛看向院里。
他没再看到,或者听到什么动静。
不过人已经出来,惊蛰还是打算去看一眼。他一手撑着伞,一手举着烛台下了台阶。
踩在湿滑的石板路上,惊蛰的衣裳下摆很快就被打湿,他倒是没怎么在意,学着刚才那只狗狗的叫声,“汪呜,汪呜”他轻轻叫了几声。
窸窸窣窣,好像猛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惊蛰眨了眨眼,反倒是确定真有东西在。
他往墙角走了几步,扫过那些漆黑的暗影,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一只可怜兮兮蜷缩在着的小狗。
它浑身的毛发都被雨水打湿,夹着尾巴,正呜嗷呜嗷地朝着惊蛰低吼,耳朵却是紧紧贴着脑袋,看出来非常害怕。
惊蛰蹲下来看它,它猛地又嗷呜了声。
惊蛰很耐心,直到它不那么怕,才慢慢将伞给挪过去,直到将整只狗都遮住,才斜着架在了树丛里。
那狗懵懵的,抬头看看,又低头闻闻,最后舔了舔惊蛰的手指。
惊蛰下意识抽回了手,寻思着要怎么把狗哄骗进屋,鼻尖就捕捉到一缕古怪的气味。
这味道在大雨的冲刷下,不是那么明显,若有若无的,是有点怪异的臭味。
惊蛰犹豫着,将手指凑到鼻子下,什么都没有闻到。
就算真的有什么气味残留,也早就被雨水冲走。
不过,这点古怪的异样让惊蛰起了警惕,他起身,打算去找另一把伞先,然而在动作间,他却隐隐看到了院子里的奇怪。
显然刚才这只狗在院里撒欢,将不少地方都刨出了坑。
原本还算干净的院落,变动泥泞潮湿。
借着屋檐下的灯笼,惊蛰勉强能看到桃树下,好似被挖开了一个坑。雨水不断将那些刨起的泥土冲刷下去,到处都是污泥。
惊蛰淋着雨,叹了口气。
这种事,还是留给明天的惊蛰去懊恼,他现在冷得要命。
他只是走了几步,忽而想起一件事。
惊蛰下意识摸向自己腰间,发现抓了个空,这才想起来,他出来的时候着急,没来得及带上荷包。
“嗷呜,嗷呜”
小狗低声呜呜,态度好像缓和了些。
惊蛰思考了下,转身大步走回去,趁着小狗没有反抗的时候,强行把它从伞下抱了出来,冒雨带着它小跑回到屋里。
屋内显然比外头暖和许多,就算小狗受了惊,却还是更喜欢这屋内的温度,不愿往外多走一步。
它就立在房子中间,疯狂地甩着自己的毛。
惊蛰痛苦地看着地上的泥点。
罢了。
他又看了几眼,确定它现在状态尚可,转身翻找了一下,摸出他的荷包,又寻了根棍子如果有铲子会更好就匆匆出了门。
反正已经淋湿,惊蛰就懒得换衣裳撑伞,他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桃树下,越是靠近桃树,他越是能闻到某种奇怪的味道。
那味
道,也不是臭,可就是若隐若现,仿佛某种怪异的指引。
惊蛰蹲下来摸索了会,终于选好一个地方开始挖起来。土壤被雨水泡湿,又被狗爪挖过后,显得松松软软,挖起来特别简单。
他不过捅了几下,棍子就好似抵到什么坚硬的东西,惊蛰眨了眨眼,将雨水眨开,用力敲了敲。
笃笃。
惊蛰索性抛开棍子,伸手去摸,果真在底下,摸到一个类似盒子的东西。他抓住一角用力,雨水太沉,泥水太多,将整个盒子浸得很重,惊蛰踩在泥坑边上,好不容易才将整个拖出来。
此时此刻,他看起来像是在雨水里打滚过的泥人。
惊蛰呸呸了两口,将不小心溅到嘴边的泥水吐掉,这才低头打量着这个木盒。
它看起来很大,大概有,九尺长。
不管长和宽,都是如此。
一个埋在桃树下的盒子。
这不由得让惊蛰想起很久之前,容九送给他的礼物
“这是个礼物,埋在你家池子边的桃树下,不过,不知你会不会喜欢,所以这钥匙交给你。”
一个惊蛰不知道会不会喜欢的礼物
他并不是真的完全忘记这件事,只是,那天容九说话的模样heihei有点危险,那种沉重而古怪的情绪凝聚在他的眼底,仿佛是一头可怕的怪物。
惊蛰没忘记,有时候容九会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相较于忘记,惊蛰更觉得自己像是heihei故意把这件事推开,放到一边,而不是主动去挑开。
那个时候,惊蛰很难出宫。
这就仿佛一个很难实现的承诺。
或许容九也知道这点,才会把东西埋在容府上。
这件事本身都透露着古怪危险。
惊蛰翻找了下,找到了木盒的挂锁,而后,他从荷包里找出了钥匙。
啪嗒啪嗒dashdash
雨水小了点,不过对惊蛰来说,还是很冷。他在水里泡的时间太久。
惊蛰哆嗦着将钥匙对准挂锁,刚刚打开,身后就传来激烈的犬吠声,汪汪嗷dashdash汪汪嗷dashdash”
那犬吠甚是狂躁,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敌人,又隐约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惧。
惊蛰下意识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步下台阶。
他猛地站起来,甚至都没来得及去看木盒里到底是什么。
惊蛰感觉到惊悸不安,雨水冰凉刺骨,让他的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
“你怎么醒了”
赫连容的身影从微亮的灯笼下,步入狂雨大作的庭院,他身上的衣物以飞快的速度被打湿,一张苍白冰凉的脸庞在雨里抬起。
“来看你半夜挖坟。”
惊蛰的呼吸微顿,慢慢地说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你之前说过的礼物”他极力忽略男人提到“坟”时的怪异,也下意识带过了那只狗在这里面的作用。
莫名的,惊蛰觉得赫连容不会喜欢。
赫连容漆黑的眼眸一动不动,深邃得宛如深渊炼狱,他看起来是在笑,却带着冰凉的温度,异常专注地盯着惊蛰。
“礼物,啊,是呀,一个礼物。”男人微卷的嗓音奇妙地弹了弹,“惊蛰想看,我叫人起出来就是,何必自己动手”
惊蛰讪笑,如果不是那条狗,他未必会想起来。
“不过,你已经打开了吧”
赫连容自然地走到惊蛰的身旁,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惊蛰,带着某种异样的低气压。
惊蛰嘴唇动了动“你是,被吵醒的吗”
他记得,赫连容要是睡下后,应该是,不能被吵醒的吧
“无事。”男人那声音丝滑得有些可怕,“只是如你一般。”
惊蛰“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没睡”
赫连容微笑起来,那甚是好看,以至于惊蛰差点错过那轻柔的声音。
“我一直在看着你。”
那张白得有些病态的脸庞在雨水的冲刷下,虚幻得宛若冰雕,“一直。”
苍白有力的手掌压在惊蛰的肩膀上。
“你不是想看礼物吗”
比起低头,惊蛰更想晃悠赫连容,让他早点恢复正常,听听那说的是什么话就在这时,那种若有若无的气味,再一次袭击了他。
那种不似臭味,却又无比怪异的味道让惊蛰的神经刺痛起来。
惊蛰蹙眉,到底还是蹲下来。
他拨弄了下挂锁,将沉重的锁头摘下来,扑通一声砸落到泥水里,信手挑开了略有沉重的木盒。
一张狰狞,苍白的脸,正正对上惊蛰的眼。
怒目圆睁的表情,突出的眼球怪异如瘤,一颗死状惨烈的头颅,就这么安放在木盒里,被埋在桃树下。
不知沉寂了多久。
不管再过多少年,惊蛰都不可能忘记这个人,这张脸。
这是黄庆天的头。
“你真的会喜欢”
“不会怕”
“记住你的话。”
一瞬间,过往无数的记忆翻涌而来,那些疑点,那些话语,在这一刻叫惊蛰全然明白过来。
赫连容能追杀瑞王,自也能袭击黄家,那肆无忌惮的残酷,从没掩饰过。
只是惊蛰没想过会连整个黄家,也
“是你动的手,也是你,让黄家人都”惊蛰喃喃,带着惊惧的表情,“那不是”
是黄长存做的,却也不是黄长存做的。
皇帝嗜杀,但少有牵连如此之广的范围那些猜想好似有沉重的力道,正沉甸甸压在惊蛰的背脊上,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赫连容跟着半跪下来,冰凉的手指抚上惊蛰的脸,湿冷得很,直叫惊蛰几乎感觉不到那触碰的感觉。
他被迫抬头,不再看着那颗狰狞的头颅。
那头怪物,正在笑。
那只手掌分明苍白如玉,却莫名叫惊蛰闻到了无比浓郁的血腥味,那种味道伴随着怪异的气息,变得愈发无法忍受。
“莫要多想,”赫连容愉悦地、低低地说道,“其罪皆在我身。”
惊蛰几乎为此感到窒息。
脸上湿腻着,好似一双血淋淋的手,在摸着他。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冰凉刺骨的话,如同每个字句都带着浓郁的血腥煞气。
“不论是你想,却不能做到的,任何事。”
凡是惊蛰痛恨,憎恶的,他都会为他扫除一切障碍。
不论是不是惊蛰想不想要,但凡有过一瞬的恶意,赫连容都会清晰地捕捉到。
然后,为他办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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