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老了。
他的岁数还不算太苍老,却已经日渐感到身体劳累,难以为继。
多疑的他排查过身旁的人,屡次的试探都无所获,最终他也只能痛苦地意识到,只是他的身体到了知天命的时候,无法不服老。
可又怎能甘愿面对这个事实
膝下的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他们身强力壮,他们富有活力,他们一个比一个,还有野心。
是啊,也是
皇帝咳嗽起来,那咳嗽声越来越大,分明京城就在不远处,可是寻回而来的队伍,却连这最后一段路也无法支撑。
他病倒了。
是躺着被送回京城的。
这一次病倒,比几年前还要严重,皇帝在日渐虚弱中,不得已认识到,或许,这就是那个时候。哪怕他再不甘愿,在余下这么多个皇子里,皇帝必须选出最合适的那个人。
他心里是有这个人选的。
十三皇子。
只除了一个问题,现在十三皇子太过年幼,只有十五岁的他,真的能支撑起这个重任吗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轻时,那时候,他从父皇手里接过这个位置,可比现在的十三皇子要稳重多了。
许是人快死了,就越发会想起过去的事情,也无法避免的,会想起一个已经多年不曾再记忆起来的女人。
哪怕已经过去那么久,那个人的容貌仍刻画在他的心头,如此鲜活。
皇帝心里,难免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只是这些都被他压在了心底,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九皇子登基。
他过往做过的许多事情,都是为了断绝这条路。九皇子代表着他最痛恨,最憎恶,也是最爱,最怀念的日子,越是看着他,皇帝就越是难以压制那种疯狂的念头。
若非虎毒不食子,他都想杀了九皇子。
只是,姚才人的出现,再一次让皇帝想起更多的往事。
继后吗
当年诸多事情,皇帝倒是没想到,继后还有这样的胆子。在意识到这点时,他的心里涌现出来的,是连他都没有意识到的暴怒。
她怎配
她怎敢
皇帝感觉到一种许久不曾有过的愤怒,倘若不是身体无法支撑,他怕是要一路杀到凤仪宫去可这时候,已经不只是身体无法支撑,就连在宫闱把持上,皇帝都未必能避开继后的耳目。
他能感觉得到,那些时有时无的窥探。
哈,皇后怕他不死,也怕他早死。
偏执的,怪异的念头在老皇帝的心头浮现,他恨先皇后,却更恨继后的行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憎恨什么,就算他杀了先后,也不代表着谁都能做出这样的行为。
只有他,只有他才能这么做
皇帝站在桌案前,慢慢将已经写好的旨意涂抹掉,动作间,身旁的太监总管神情微变,想必是不知道,为何陛下
在朝夕间,又改变了主意。
不能让十三皇子登基。
不能,让她如愿。
他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想法是何等偏激怪异,在抹掉了所有的痕迹后,他倒退着坐下来,感觉这些激昂的情绪,让他几乎无法再站起来。
不能是十三皇子,那该选谁呢
他陷入沉思。
剩下的这些子嗣里,也没有哪个能出挑到夺目的地步。
也不知道他沉思了多久,太监总管轻声道“陛下,九皇子求见。”
皇帝的脸色微动,怒色浮现出来,“不见。”
他怀念起旧年旧事,不代表他真的想要再见到代表那段过往的九皇子。
皇帝就算再有动摇,也从没想过要让九皇子继位。
他当初做的事情太绝,如若让他上位,皇帝都能预料到会发生什么。
更何况,皇帝根本就不后悔自己做出来的事情。
怀念,有时只不过是利益既得者在自欺欺人。
可皇帝的话吩咐下去,九皇子的身影依旧出现在门口,在他身后,还跟着个安静的太监,这两人的存在,让乾明宫的气氛变得紧绷起来。
老皇帝眼神浑浊盯着门口,厉声喝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惊怒之下,这是皇帝最先想到的事。当皇帝的权威,在自己的领域上都无法发挥作用的时候,就意味着远比这还要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到底是何时出现的问题
皇帝拼命转动着已经有些生锈了的脑子,试图在这暧昧不明的局势里找出最清晰的那条线。
“陛下,”九皇子平静地说道,“虽然对你没什么指望,不过到你去死之前,烦请不要留下任何旨意。”
皇帝怒视着九皇子,那凶恶的神情,恨不得将他给吃了。
“放肆”
多久了他已经多久没有看过这个孩子的脸
在他离开离宫后,已经有好几年,只余下在宫宴上模糊不清的脸,可现在,再看到他的时候,那些鲜明的记忆再一次涌现而来。
九皇子是诸多皇子皇女里,长得最漂亮美丽的一个。对一个少年,或许用这样的词汇还不为过,可套在已经二十出头的九皇子身上却是有些妖异。
但是皇帝看到他那张脸,有的只有纯然的暴怒。
“来人,把九皇子给寡人拖下去”
皇帝的怒吼在殿内回荡,奇异的是,却连一个动作的人都没有。他悚然一惊,猛地看向身侧的太监总管。只见那人一如既往低着头,恭敬的模样,就好像他仍然站在皇帝的身旁。
“你,连你也背叛了寡人”
那一瞬间,比起愤怒,最先涌上来的是惊恐。如果连太监总管都背叛了他,那他还没想清楚,这身体就摇晃着坐倒下来,竟是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多少,呼吸的时候,还能听到宛如抽拉的怪异感。
老皇帝弓着身,拼命咳嗽起来,耳边是越来
越靠近的脚步声。
“陛下的身体不适,该好好休养才是。”九皇子平静地说道,aaadquo柳总管,还不快带着陛下去歇息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是。”
柳总管上前来,要搀扶起皇帝。
皇帝拼着最后一股力气推开了柳总管的手,嗬嗬喘着气,“暗卫呢寡人的暗卫都滚去哪里了”
这时候,站在九皇子身后的清俊太监抬起头来,笑吟吟地说道“陛下,您能在乾明宫内见到我们,那些暗卫此刻是何状态,难道您猜不出来吗”
此时宫内还效忠着皇帝的人,自然是这些暗卫。
可哪怕是他们,也是无能为力。
毕竟
有石黎在。
皇帝怕是不会相信,在这套制度下打造出来的存在,也是有养虎为患,反噬其主的可能。
石黎不可能完全掌握住暗卫,可拖住他们,那还是大有可为的。
当皇帝废掉了立储的旨意,又打算重新再立的时候,为何九皇子能这么快收到消息等老皇帝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就会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
只是这个时候的皇帝,已经起不来身。
皇帝起不来身,说不得话,大惊大怒之下,他的身体更差下去,也意味着死期不远。
九皇子什么都没有做,除了那一日的出场吓坏了皇帝,致使他的身体更加衰败下去外,他当真什么都没做。
他仅仅只是冰冷注视着老皇帝与死亡为伍,日渐腐朽下去。
直到驾崩的前一息,诸多王公大臣围绕在床榻前,更有哭倒在床前的诸多皇子皇孙。老皇帝好似回春那般,颤巍巍着坐起身来,在那么多人里,朝着九皇子伸出手。
那绝不是祝福,绝不是欢喜,苍老的手掌抓着温热的手指,从喉咙间挤出破碎的字句,几乎无法凑成话,“不要葬”
都到这最后一刻,他好似也认了命,清楚无法挽回更多的事,只在临死前,竟是与那个女人,说出了几乎相同的话。
他根本没有说清楚,九皇子却好似明了了他的意思。
他笑起来。
“陛下想要与母后葬在一起”一个冰凉,没有任何笑意的微笑,“儿臣知道了。”
老皇帝瞪大了眼,喉咙嗬嗬作响,仿佛是颤动的爬虫,那扭曲挣扎的身躯过分臃肿,最后一丝挣扎的生气也消散了。
皇帝被活活气死,守在床边的柳总管却眼疾手快地伸手,将那无法瞑目的眼给阖上。而后带着哭腔,与那退后一步,垂下头来的九皇子一起
“皇帝宾天了”
当许多事情都做足了准备,当局面都如意料中一般走上既定的道路,当所有的一切都在掌控里,赫连容的心里浮现的念头,却绝非是快意。
他并不非得要这个皇位。
可要是皇后与十三皇子想要,那他便不会给。
他并不非得要活着。
可要是能
看到那些人痛恨的眼神,那也称得上舒坦。
然而,这一切,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殿陛下”
刚登基,惊蛰有时总会捋不直舌头,说起旧时的称呼。
赫连容回头看他,握着他的手,淡声说道“这么着急做什么”
“两件事。”惊蛰笑眯眯地抱着他的胳膊,将他往殿内拖,“陛下想先知道哪一件”
“让你最高兴的。”
赫连容低声,摸过惊蛰的眉角。
惊蛰为难皱眉,嘟哝着“两件都很让人高兴。”
“那你先知道的哪一件”
惊蛰兴高采烈起来“茅子世说,有我家人的消息。”
赫连容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岑家翻案。
黄庆天被贬官外放,黄家虽没到伤筋动骨,却也在这件事里颜面大损,主持这件事的人,就是惊蛰自己。
虽有弹劾,不过都被新帝压了下去。
岑家被平反,许多事情惊蛰要做起来,就名正言顺了许多。
“那的确值得高兴。”赫连容任由惊蛰拉着他走,懒散地说道,“那另一桩是什么”
他的身体比从前暖和了些,但也只是有些暖和,还没到彻底恢复的地步。在赫连容答应解毒后,宗元信乐不可支,花了很大的功夫一点点解除,但在最后一步时,发现了异样在他身体内的毒性,除却悲歌外,仿若还有活物。
悲歌与那活物彻底融为一体,就不再只是单纯的剧毒。
这无疑打击了宗元信的自信,这最后一步不能成,到底就搁置下来。
宗元信碰了壁,反倒越挫越勇,这数年来一并折腾着,好歹将赫连容的身体折腾得好了些至少不必每夜承受那醒来就要剧痛的痛苦。
“宗元信找到了解毒的关键。”惊蛰笑得更加高兴,“说是与蛊虫有关,虫巫已经在带来的路上,不日就能给你解毒。”
景元帝和惊蛰这般拉拉扯扯的模样,在宫里已是常态。
这两位年幼在宫里就这般黏糊,入主皇宫后,他们亲昵的姿态并不随岁月而疏远,反倒是越发亲近。这皇宫里都是猴精儿,谁能猜不到这两位的关系
纵是猜到又如何
景元帝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
他的宽厚,温顺,更像是一头懒洋洋打着哈欠的猛兽,趴在山头晒着太阳。
而惊蛰就仿佛是相伴而生的阳光。
是让景元帝如此平静的理由。
“这让你很高兴”景元帝扬眉,轻笑起来,“你的身体在抖。”
兴奋愉悦到极致的时候,的确连手指都会颤栗起来,惊蛰那细微的反应被景元帝捕捉到,这让他有些羞耻,却又清了清喉咙,认真说着“你说过,要与我一起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啊
这对曾经的九皇子来说,无疑是个诅咒,对现在的赫连容而言,终于像是个祝福。
“嗯。”
赫连容亲吻上惊蛰的额头。
是的。
我会与你,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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