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雾海深深,清风习习。
在乾元法境深处,灵雾凝集成了一面水镜。
看着水镜里的洪水滔天,褚澜之的脸色没有什么表情。
“叔父我怎么用不了灵力”
“你我还没找到化劫引,正是天道压制最重的时候。”
“可是这么下去,咱们就真的淹死在这里了”
洪水湍急,还有倒下的木头被水冲刷而下,看着就惊险万分。
水里的两人慌忙躲避,少不了又被呛得要沉下去。
“阿婆那边水里有人。”
听见清脆的说话声,泡在洪水里的两人也顾不得什么体面,连忙呼喊求救。
很快,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一棵伸到水面上的大树上。
“你们两个抓绳子哦”
将绳子的一头绑在树上,女孩儿奋力抛出了绳子。
那是一根只有人手指粗细的麻绳,顺着水流向下游飘过去,男人奋力抓住了绳子,又让自己的侄子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多谢。”
瘫在地上喘气,男人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儿。
女孩儿的脸黑黑的,只有一双眼睛是分明的澄澈。
“你叫什么”
“我叫秦四喜你们可别在这儿睡,阿婆说雨一直不停,河水还会涨上来的。”
女孩儿的声音又嫩又细,偏偏底气十足,像个不知道怕的雏鸟似的。
“好,小恩人,可否让我见见你的阿婆”
“那我得去问问她。”女孩儿小小年纪,说话做事都利落,蹦蹦跳跳就往林子里去了。
男人身边喘着粗气的年轻男子气恼地拉开自己湿透了的衣裳“叔父,你见那个凡人小丫头的阿婆干什么”
“干什么刚刚我用了我那个观气的秘术,这个小丫头身上福缘不深,却总能枯木逢春先死后生,这样的命格可不好找,咱们两个人来凡人境,你是有死劫在身,我是有大限将至的老劫,都是到了绝地,要是能将她变成咱们的化劫引,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小女孩儿的阿婆枯瘦老迈,坐在湿乎乎的树旁,自己也像是棵老朽的树。
听说他们两人要买了自己的外孙女走,头上包着巾帼的老妇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打量着他们。
“买走四喜,你们要花多少银子”
“十两银子,您要是觉得不够,咱们就再商量。您放心,四喜救了我,我以后把她当女儿一般对待。”
男人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一松,这老妇人也已经是油尽灯枯之兆,就算有秦四喜的命格相助,也未必能活多久,要是她不愿意
“好,十两银子,拿来。”
“阿婆,我不走”小女孩儿冲过来要抱紧自己的阿婆,被老妇推开,“他们能拿十两银子出来,可见是有钱有粮的,你跟着他们过活,不比跟我强多了我得了这十两银子就去
京城找地方养老享福”
小女孩儿却还不肯,老妇指着男人的侄子说
“你过来,将她带下去。”
女孩儿被带走了。
男人刚要说话,就见老妇人把银锭子递了回来。
“你说你会待四喜如亲女儿”
“是。”
雨下个不停,男人的声音伴着雨滴一同落了地。
“好,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好好待她,她一夜之间没了爹娘,只剩了我这个等死的老婆子,我将她托付给你是不想她陪我一起死,可你要是对她不好。她救过你的命,苍天有眼,必惩无义悖约之人”
分明只是个六七十岁的老迈凡人,连他这筑基修士的一根手指都打不过,男人却在这一刻有些生畏。
“我秦城发誓,从此将秦四喜视如己出,若有违背,天人共弃。”
“好,还请你出去,让四喜来见我。”
男人往外走,看见小女孩儿跌跌撞撞跑了过去“阿婆,我跟着你呜呜呜你别不要我”
他走到了自己的侄子旁边。
“叔父,如何了咱们得赶紧定契啊”
“不急,你忘了,咱们要的,是凡人心甘情愿。”
片刻之后,小女孩儿红着眼睛,从树后一步一顿地走了出来。
“我阿婆说,让我以后喊你爹。”
男人看了自己的侄子一眼,心里一松,知道最难的一关算是过了。
看着女孩儿细瘦的手脚,男人心一横,将女孩儿背在了背上,在雨中走了两个多时辰,他停了下来,拿出了一张纸。
“来,在这里摁了手印,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
摁了手印的纸在雨水中无火自燃,化成了一缕青烟飘向天空,男人长出了一口气,从他到凡人境以来一直紧紧压迫他的桎梏,到此,终于松了许多。
水镜之外,一团灵光莹莹闪烁。
要是第五鸿在这儿,他大概就会明白为什么洛永城那么轻易就疯了因为有人取了洛永城的记忆。
搜魂取念这等秘法对人的神魂伤害极大,洛永城一个金丹修士神魂不强,本就有心魔,再受了这等秘法,不疯才怪。
镜中的画面定格在了女孩儿第一声喊爹的时候,褚澜之拨弄了下那一团萤光,画面飞转,很快,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就长成了十多岁的样子。
拨弄的动作是如此娴熟,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看过了多少次。
“爹,你怎么了”
“我在看叶子,又一年过去了。”
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女孩儿有一头泛黄的长发,因为是跟着两个男人长大,她也不怎么会收拾,只是梳成了两根细细的辫子挽在了两边,柔软细碎的小小黄发飘摇在微风里,没多少肉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男人看着她,心里在焦急。
快七年了,他在凡人境已经蹉跎这么久了,依然没有得到突破金丹之法,灵力
被压制,灵识不可用,他被困在凡人境,犹如困兽。
绝处逢生,秦四喜你的绝处逢生之命,怎么才能帮了我
女孩儿转身拿起扫帚清扫院子里的落叶,并没有察觉到身后的目光。
男人移开了视线。
他自己就是水火木的四品三灵根,按说观鹤门最擅长的水火功法是与他相合的,可他灵根之中木系最浓,所以,在本族功法之外,他又想尽办法找到了一本地阶木系功法,名为落叶诀。
有了这本功法在手,一直到筑基中期之前,他的修炼都顺风顺水,虽然比不得大宗门里的天骄,也比自家同辈的兄弟们要出色一些。
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落叶诀修炼进入了瓶颈。
过去的一百多年里,他不是没想过再寻找本适合自己的木系功法,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不成金丹,他最多再活二十年。
从沉思里惊醒,他看向树下的女孩儿。
“四喜,你在看什么”
爹,你看,有一只螳螂坐着叶子从树上下来了。”
四喜举着一片叶子给他看,在叶片的背面,一只螳螂挥动着长刀。
洛永城对这点儿小孩子的把戏没兴趣,一抬手,他就要将树叶打飞出去。
“爹,已经秋天了,这只螳螂已经快死了吧”女孩儿捧着树叶,抬头看着高高的树,“能在死前坐着叶子从树上飞下来,它一定是咱们村最了不起的螳螂。”
男人只觉得无趣“它哪里知道什么叶落,只不过是凑巧罢了,凑巧爬上了一片要落的叶子,凑巧掉下来没死。”
“乘叶而落,即使是无心的,在落下来的时候也远胜其他螳螂呀,最要紧的是它落了下来。”
最要紧的是它落了下来。
落叶,落了下来。
女孩儿不知道,她无意中的一句话就点破了男人修行之中数十年的瓶颈,她把螳螂放在了篱笆上,抱着扫起来的落叶进了灶房。
洛永城自觉自己突破在即,决定带着洛子源回九陵界。
过了几日,他深夜从外面回到居住的小院,就听见了刀砍在木头上的闷响。
细瘦瘦的秦四喜,拿着一把柴刀跟洛子源对峙。
月光凉凉的,女孩儿的眼神更凉。
“你以为你能逃得脱我告诉你”
“子源”
男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侄子“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洛子源不再吭声,只是一双眼睛盯着秦四喜。
“叔父,她既然能帮了你,也就能帮了我,我就不该当她什么兄长”
“你住嘴”
这一夜,男人打定了主意,为了不让洛子源纠缠此事连累他被天道察觉,他得把秦四喜这个“化劫引”卖给另一个修士。
“爹。”
晨光之中,男人走到院子里,看见秦四喜手里还握着那把砍柴的刀。
她唤了他一声,转头看着最后的落叶飘到了地上。
“爹你看,树上有一窝四喜鸟,小鸟都长大了。”
四喜啊heihei▍▍”
“爹,我知道,阿婆让我跟着你,是怕我长不大,现在我已经长大了。”
小鸟长大了,它想飞走了。
水镜上的光影渐渐隐去,褚澜之隔空一点,那点灵光被他摄入了手中收了起来。
四喜鸟没有飞走,她被人抓着,摁进了另一个樊笼。
一只灵气化成的白鹿带着点点的星光飞到了他的手边,张嘴口吐人言
“启禀仙君,你让我查的两件事都已经有了结果。观鹤门子弟洛子源在七百多年前就已经陨落了,他生前是筑基前期,据说当时就是死劫将至,他想尽办法避劫,还是身死道陨,观鹤门内也不知道他到底死在了哪里。”
斜坐在法座上,男人垂着眼眸轻声问“真的死了”
“是,他放在观鹤门内的命牌在一天夜里碎了,唯一与他亲近的叔父洛永城当时正在温养刚成就的金丹,待洛永城三年后出关,洛子源的死因已经无据可查。”
褚澜之没有说话,过了片刻,白鹿继续出声
“至于仙君您让我查修士用凡人做化劫引之事。从前这种事确实多得很,尤其是一些小宗门的子弟,比起守心修炼避劫,他们觉得化劫引要容易许多。毕竟,只要有一束凡人的头发就能把凡人变成自己的化劫引,实在是方便,传说有那性情乖顺、气运略强的凡人,经常被多个修士共用。
“最近几百年这种事少了许多,因为修真者在凡人境放肆无度,天道对修士入凡人境之事更加戒备,据说之前几百年间去凡人境避劫的修士经常横死。济度斋一度专门派了人去查,也没什么结果。”
褚澜之抬眸看向灵鸟“济度斋派了人去查派的是谁”
“回禀仙君,济度斋派去凡人境调查化劫引一事的修士是四剑剑修宗绪和宗染,宗染就是济度斋斋长宗照山的幼女,五百年前叛出师门去了青竹道院出家,如今改名青苇,至于宗绪,从凡人境回来不久也陨落了。济度斋在枯岛内海找到了他的尸身。”
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法座的扶手,好一会儿,褚澜之抬手让那只白鹿消散在了灵雾之中。
他低着头沉思许久,缓缓出了一口气。
“洛永城在洪水中得她救命,又被她无意中点拨破了劫难,数年间被她以年幼之身照顾,却欺她瞒她,把她又卖给了第五鸿四斗三升债,就是这样欠出来的。”
想到自己头上的六斗八升,褚澜之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欠的比洛永城还多
“绝处逢生,她有这个命格在身,到底当过多少次化劫引只有三次么那其他人呢难道也都如洛子源一般死了”
浓雾之外,有人小心传音进来“尊上,济度斋传信过来,说想要联合咱们乾元法境调查东南两洲有修士买卖北洲炉鼎一事。”
“允了,派几个机灵的,看看济度斋可还有别的动作。”
“是。”
“传吾法令,凡法境子弟,都要出山寻找头顶欠债计数之人,有所获者,吾重赏之。”
“是,尊上。”
“你退下吧,吾要闭关些日子。”
浓雾之中渐渐恢复了寂静,法座上的法境之主缓缓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他呼吸停止,头歪向了一侧,仿佛人已经死去了一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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