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启崇安十三年的冬天可以说是过得凄风苦雨,有种风起云涌之后的疲惫和黯淡。
进了二月,地里的麦苗都返青了,却有两场大雪盖了下来,不光压坏了麦子,繁京城里也有数百户的屋舍被压塌了,几千人流离失所,有几十人已经被冻死了。
陛下自从立了皇太女之后就是一副甩了手不管的架势,将事情都推给了还不到二十岁的皇太女头上,可皇太女派人去户部支取银子,就只得了一句话
“没钱”。
没钱,被雪压塌了房子的老百姓就得在赈济所里缩着窝着,没钱,被压坏了麦苗的地就得空着。
没钱,大启这古往今来第一个的皇太女就是个昏聩无能的废物。
满朝上下多少双眼睛斜着看着,穿着一身太子袍的皇太女站在群臣面前,面上带着笑。
“既然户部拿不出钱来,此事,孤来想办法。”
群臣愕然,互相交换着眼神。
长乐长公主出了名的骄纵,大概还是生平第一次听见旁人对她说出“没钱”这两个字,怎么就这般淡定
户部侍郎文友峰倒觉得寻常“这有什么难的,公主身后可有皇后,有内帑撑着,区区几万两银子对咱们皇太女可是小事。”
“话是这么说,可内帑”
话刚起了头儿,有人走了过来
“听说了么陛下下旨让后宫削减开支,又让清查账目,内帑封库了。”
凑在一起的朝臣们都安静了下来。
“陛下这是”
只说了四个字,说话的人闭上了嘴。
陛下立皇太女之后江家的朔北军才北归,这其中有多少威胁的意思,朝中的群臣又不是傻子,怎会感觉不出来
既然从一开始就心不甘情不愿,那纵使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立在朝堂上也是陛下看不顺眼。
“陛下这是有意历练皇太女殿下,其他的皇子都是从小读经史子集,十五六岁就在六部观政,皇太女殿下自幼受娇宠,自然得多经些历练。”
说话的人是新任宰相闻季枫,他年过六十,胡须还是全黑的,身量瘦高,脸长目细,一副严厉模样。
听见他的话,群臣悄悄都散了。
闻季枫此人之前名声不显,在做宰相之前,他甚至已经十年未曾做官了,可十多年前陛下还没登基的时候,他就是太子少傅了,在杜相去后,陛下将他请出来为相,而没有用和江家有姻亲的礼部尚书苏至正,这里面就有了对江家防备的意思。
他也没有让陛下失望,几个月来,闻季枫召集了从前的门生故旧,跟依附于镇远公的勋贵们打得很是热闹。
对靠着江家扶持的皇太女,他的态度也很是强硬。
“闻相,区区几万两银子,怎么也为难不了皇太女。”
不远处,几个东宫的女官从议政殿捧了案卷出来,闻季枫看在眼里,面无表情地说
“无妨,雪不会只有一场,遭灾的地方也不只有繁京近处,皇太女既然身为还圣元君转世,名望如山,那自然得担住了才对。”
这是要借着太女的人望将她捧杀啊,亲信心中一凉,没敢再接话。
那些女官进出议政殿索要案卷文书,实在是不像话,跟六部都说一声,以后在议政殿前放一个箱子,东宫要拿案卷,就提前派人来送了签子,六部书吏将所需的案卷文书都放进箱子里,随她们取用。
也省得议政殿里阴气太重。”
这话传到东宫,越知微差点砸了手里的茶杯。
“这闻老贼真是欺人太甚”
苏姮倒是淡然些“之前太女气势正盛,陛下也安分,现在陛下有了动作,下面也就到了惊蛰之时。”
越知微看穿了六品文官衣袍的苏姮一眼,问她的主意“此事要不要告诉太女”
“不必。”苏姮对着越知微笑了笑,“我突然想到,陛下能把闻季枫这种人请出来做宰相对付太女,咱们也可以找人来做这个太女府詹事。”
越知微挑了下眉头
“你说这话是有了太女府詹事的人选。”
“是。”苏姮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儿,又笑了。
“你说让孤把闻初梨闻大家请来做太女府詹事”
听见这个名字,万俟悠看着苏姮,笑了。
“你这不是要把闻老头儿活活气死”
闻初梨,一看名字就知道,她是闻季枫的姐姐,亲姐姐。
这位老妇人今年六十有七,五十多年前她是圣祖太后的女官,直到四十六岁出宫,她辅佐了四任皇后,就连现在皇后江九月小时候入宫,都受过她的教诲,得称她一声“大家”。
“闻大家出宫之前就做到了宫正令,让她做詹事,还有些屈就了。”
但这个主意着实不坏。
东宫偏殿没有燃香,只在桌上摆了几个佛手,淡淡有些香气。
万俟悠坐在榻上,手撑着脑袋,解了腰上的玉带,一身金黄圆领袍越发显出了她的身材纤瘦。
既然被立为皇太女入主东宫,自然也得比照太子组建詹事府,对此事,万俟悠早有准备,提前就在身边安置了几十个女官。
她说想要女官直接入詹事府,就有人跳出来说女子不该为官。
这话刚蹦出来就被万俟悠挡了回去,女子不该为官,是不是女子就更不该称帝了
事关女官入詹事府,朝中群臣又如何能轻易松口太女詹事,那可是正三品,统领了归属于太子的三寺十率府。
詹事府就这般僵持了下来,太女也不是一个拘泥之人,索性将组建詹事府一事放在了一边,让女官们如过往一般做事,又将大理寺少卿楚平野要了过来做了太女府的少詹事,对付些对外的面子活儿。
楚平野是个乖觉懂事的,该做事的时候不含糊,没他事儿的时候他就整理自己从前办案的案卷,还写了故事册子给太女解
闷儿。
“这事儿先放在一边,开春之后我亲自去一趟绿萝山。”
闻初梨有钱有俸禄,不靠闻家过日子,在绿萝山上开了一座私学,二十年来教出了不少的贵女。
万俟悠拿起了赈灾所要钱粮的账册。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四千二百多百姓流离失所,四百多农户麦苗被毁,想要赈济这些人,要花费的银两最少也得五万两白银。
“以工代赈一事可安排下去了”
“公主放心,已经与受灾百姓说好,每日清扫屋檐上的积雪,做足了五个时辰十个房顶算一日工,一人一日可得一升粟米,五斤柴,能做到三日,给一件羊皮衣裳。”
“这也只是暂时糊口的办法,还得想办法让他们能活下去。”
窗外还有残雪落下来,溅在了地上,万俟悠抬眼看过去。
“现在整个繁京都缺柴炭,我记得还圣宫周围的树不少”
越知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太女”
“让孙雨瑶和林朵娘过来,算出现在繁京中的柴炭缺口,拿个数出来,砍树烧炭也是个营生。”
“可还圣宫”
“这也是还圣宫自己做的善事,赚了钱一半给她们,余下的分给百姓不过分吧”
不、不过分,就是有种太女真是不把还圣宫当外人的怪异感。
“还圣宫之外,我记得松园里也有一片用不着的林子”
越知微打断了万俟悠的话。
“太女,还圣宫卖炭还好说,松园也这么干,怕是要被人说您搜刮民脂。”
万俟悠嗤笑了一声
“松园的树什么样烧出来的炭什么成色哪是寻常百姓买得起的既然这样,就让那些世家大族掏钱,对了,我大哥的皇子府还在是吧他造下那么多杀孽,那府邸也不必再留,直接拆拆挖挖,给那些灾民当住处,树也砍了卖炭。”
跟在太女身边也有几年了,越知微有时候还是觉得公主做事有种莫名的豪放。
就像此刻。
“太女,要是这么说,郑家附逆,那宅子也还留着呢。”
“郑家他们家宅子还没卖呀”
万俟悠直接从榻上坐了起来,脸上也有了些神采,就像是突然从衣裳的袖袋里摸到了钱似的。
“大皇子府在内城,要是让灾民一直住着不像话,郑家的府邸是在外头轩华坊,旁边就是南市,孤没记错吧”
这下不止越知微,苏姮也忍不住苦笑。
“太女,咱们若是真这么做,繁京中的世家可有不少也在轩华坊。”
“要么他们就凑钱把郑家的宅子买了,少于六十万两银子,孤是绝不肯卖的,拿不出来这笔钱,他们就跟这些灾民做邻居也不错。”
身上裹了裘衣,万俟悠大步走出了偏殿,深吸了一口外面的冷气,她的脸色出了几分笑。
“我知道那些朝臣在想什么,想把我架在供案上当一个泥人,天长日久金身剥落,我就碎了,那他们还真是想错了。”
雪彻底停了。
她仰头看着天,脸上是有些挑衅的笑。
她不是泥胎神像。
她是活着的人,要让整个大启都随她心意而动的人。
“太女殿下。”卓妩君拿了几封信走过来,轻声唤她,“朔北来信,今春雪灾,户部”
“户部不肯调拨钱款”
看着太女的脸色,卓妩君垂眸点头。
“尸位素餐。”
说完这四个字,万俟悠突然吐出一口气。
“孤,昨夜做了一场梦。”
从偏殿里跟出来的越知微和苏姮站在她身后,连同卓妩君一同看着自己效忠的太女殿下。
“梦里,昊天大帝说,为君者当以民为先,我父皇的皇陵,真是太过奢靡,于国无益。”
皇祖父啊,既然你自称是“昊天大帝”,我也拿你的名头来用用吧。
她看向了远处巍峨的殿堂宫室。
封内帑是吧父皇
大正殿外,皇帝陛下正在赏雪,突然有小太监屁滚尿流地跑了过来。
“陛下,皇太女下令,暂停皇陵修建。还说,还说是先帝在太女梦里下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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