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对方半醒不醒的样子,让沈遥凌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闯入者。

    沈遥凌顿了顿,轻咳一声。再开口时,更加礼貌轻柔了些。

    “老师,打扰了。”

    太学院内将陌生的师长都统称为“老师”以示尊重,沈遥凌希望对方能忘了刚才那个冒昧的称呼。

    有些疑问道“老师为何在这里小憩”

    她说得委婉。

    其实根本不是小憩吧

    快睡成尸体了都。

    那位发色有些浅淡的夫子又“唔”了一声,仍是没有说话,袖子微微摆荡,不经意扫下来两本书。

    沈遥凌忍不住顺着看去。

    只见地上散乱着数本书卷,有的还是空白,而最上面一本墨痕新干。

    她蹲下去捡起,扫了两眼。

    却是,觉得有些眼熟。

    沈遥凌微微蹙眉,细细从头又看一遍。

    “河鼓有芒角,为将军百盛也”1

    沈遥凌眼底震了震,止不住地惊讶。

    这内容,怎么有些像是天工星经

    不,不是像,她很确定,这就是

    在前世,天工星经是大偃最闪耀的文明瑰宝之一。

    它记载了八百多颗星辰的名称,绘制了一百多座星宿的方位和形状,还算出了五颗蓬星的轨迹,后人根本无法想象此书的作者仅凭一人之力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其成书的过程,也成了未解之谜。

    只可惜,上一世天工星经的手稿被发现时,其作者魏不厌已经离世,是仆从自堆成垃圾的遗物中翻找出来,大多数内容都已经散佚了。

    众人只能兴叹,那个叫做魏不厌的天才实在是被发现得太晚了。

    他的狂热追随者试图探索蛛丝马迹还原他的生平,却也是一无所获。

    只知道他怀揣着巨大的财富,孤独地住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宅子里,不知做点什么营生混个暖饱,然后就这样默默地离世。

    沈遥凌缓缓放下稿纸,哗啦啦翻到扉页。

    扉页上,潦草的笔墨写着三个字,魏不厌。

    “”

    沈遥凌心神巨颤,瞳仁微微收缩。

    真的是他。

    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竟在堪舆馆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典学

    谁能想到

    她哗啦地收起手稿,看向魏不厌的目光霎时变了,充满了热切与崇敬。

    上一世,沈遥凌对于魏不厌这个人的经历虽然不至于痴迷,但也曾唏嘘过。

    没想到,重活一世,竟然让她逮到了真人。

    她怎么可能放过他

    不过,到底要对这个人做些什么,沈遥凌还没有想好。

    毕竟上辈子魏不厌避世不出,说明他淡泊名利到了极点,那要如何说服他公开这份珍贵的完整手稿

    还有,上辈子的魏不厌离世时还十分年轻,实在是太过可惜,这一世,能让他长寿些吗

    沈遥凌心中念头繁乱,面上却是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她清亮的双眸完成两道月牙儿,抱着书稿笑得十分可爱。

    像是一个最乖巧的学生“老师是不是写书稿写累了呀所以累得睡着了”

    似乎听见了什么关键词,魏不厌终于有了些许反应。

    脑袋朝向沈遥凌,面容被乱发全挡住,根本看不见他的神情,沈遥凌只见他点点头,过一会儿又摇摇头。

    “”

    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遥凌不深究,体贴地继续道“原来如此。其实我是来帮邓典学拿舆图的,拿完我就走了,不会打扰老师的,老师可以继续睡哦。”

    魏不厌听了,又点点头,还“嗯”了一声,声调听起来有些高兴,像是想要她快点走开。

    沈遥凌继续笑眯眯“我是堪舆馆的学子,我叫沈遥凌。等老师休息好了,我有一些问题想跟老师请教,不知道可不可以。”

    魏不厌僵了僵。

    这回,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听到似的看着地面。

    沈遥凌也不着急,既然已经知道了大名鼎鼎的魏不厌原来就是堪舆馆的夫子,她以后就有无数机会能向这位神秘的天才学习。

    现在最重要的,是跟他友好相处。

    沈遥凌说完,又转身在柜子里翻了翻,这回很快就找到了典学要的舆图。

    她将卷轴握在手里,对着魏不厌晃了晃示意,含笑退出门外,还贴心地将门带上关牢。

    走回学堂的路上,沈遥凌脚步都有些发飘。

    把舆图交给邓典学后,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沈遥凌冲上去问。

    “邓典学,我们学塾里是不是有位夫子,叫”

    沈遥凌顿了顿,改口“姓魏呀”

    邓典学有些惊讶,对上小姑娘求知若渴的眼神,随即乐呵呵道“是,有一位年轻的夫子姓魏,叫做魏渔,不过不授课。怎么,你认识”

    沈遥凌摇摇头“没有,只是听说了一点,有些好奇。”

    果然不是同一个名字

    难怪上一世,什么都查不出来。

    邓典学心宽体胖,笑呵呵地敲了她脑门一下“少听些有的没的。魏典学比你们只年长几岁,虽然现在咳,有些不修边幅,但以后大有可为若是遇见了,要好好尊重人家才是,不可叫些乱七八糟的称呼。”

    看来邓典学也听过“幽魂夫子”的传言。

    沈遥凌捂着额头点点脑袋,乖巧地说“知道啦。”

    邓典学摸着肚子离开,沈遥凌心中暗念。

    莫怪富春江上客,一生不厌钓渔矶。2

    魏渔,魏不厌。

    认识你很高兴。

    饮马江边,水纹扰乱了云影。

    今日云层压得低,雾气弥久不散,使人胸闷。

    看什么,都觉得寡淡。

    宁澹牵马立在江畔,耳际却下意识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仿佛,随时会有一个轻盈的脚步自以为无声地接近,接着猛地蹦到他身侧企图吓他一跳。

    虽然大多数时候,她会反而先被他恰巧的转身给吓到,瞪大了浸着月色的眼睛,身形不稳地摇晃,裙裾飘飘荡荡,好像随时要栽到他身上。

    等了一会儿,宁澹又一次想到。

    沈遥凌不在这儿。

    自然也不会出现在他身后。

    宁澹眸光垂落,看向那无趣地流淌着的江水。

    看了会儿,又下意识关心起身后的风吹草动。

    成了习惯。

    无聊的习惯。

    江风摇动草茎,倾倒着轻轻拂动在黑筒靴面上。

    宁澹执马鞭将其甩开,有些燥闷。

    他甚少如这般察觉自身的无聊,因为他极少感觉到有趣。

    有沈遥凌在身边时也一样。

    宁澹从不觉得沈遥凌有多么特别,就好比如一只粉蝶可能会落在雏菊上,也可能会落在石墙上,只是天生万物的偶然罢了,没有什么必然可言。

    他只需静静地凝视,凝视蝶翼翩飞,凝视她不断地靠近,仿佛与他无关。

    但当蝴蝶飞不见了。

    他却有些焦躁。

    晚间医塾的学子都在屋舍内休息,飞火军的兵士镇守在屋外五丈远,隐没在黑暗中。

    宁澹耳力绝佳,周围的微小动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大约是白日里不累,几个学子聚在一起闲聊。

    “许久没看见沈遥凌追在宁公子身后跑的场景了。”

    “被甩脸子甩得狠了呗,不敢了。你没听宁公子腻烦她嫌她总凑上去献殷勤。”

    宁澹蹙眉,低低在黑暗中道了句。

    “无稽之谈。”

    他身后的古印闻言吓了一跳。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宁公子这是在评价屋内那几个学生的闲谈。

    这倒是奇事,古印从宫中时便跟着宁公子,这还是第一回听到他关心旁人的闲话。

    见人关心,古印便主动开口。

    “京城中与公子有关的流言很多,公子若是不喜,属下这便去处理。”

    “沈遥凌呢。”

    “什么”

    宁澹目光未曾偏移,侧脸线条凛冽锋锐,好似问得漫不经心,声音却在夜色中低沉了几分。

    “有沈遥凌消息的传言,有哪些。”

    古印又惊讶了一回。

    矜贵如宁公子不仅突然在意起了流言蜚语,竟还连旁人的份也一起在意了。

    这些街头巷尾的传言,古印平日里倒是听说了不少,但是只记得与自家主子有关的,因此便挑着既有主子又有沈三小姐的内容说给他听。

    “倒也不少。譬如,沈三小姐心仪主子已久,可惜遭主子不喜。眼看着沈三小姐就要到婚嫁之龄,若是再执迷不悟下去恐怕要被耽误。”

    “还有的数落公子心狠似铁,若确实无意于沈三小姐便早该讲清楚,拖到这个时候才拒绝,白白叫人伤心。”

    “不过也好,沈三小姐现在醒悟也不算晚。开春后便是花箔期,虽然沈三小姐仰慕宁公子的事人人皆知,但只要沈三小姐能在花箔期找到好人家交换了婚帖,这些没脸面的过往也就烟消云散,不算数了。”

    古印边回忆边复述。

    这些都是传得很广的,古印走街串巷时不知听了多少遍,想不记得都难。

    他话音落,四周很是安静。

    秋虫已死,深冬的原野一片荒寂。

    宁澹听完好一会儿才有了点动静。

    手指无意识地上上下下拨弄着剑柄,闪着银光的利剑时而出鞘,时而又“铛”地坠入。

    不知何时,空气中掺入了一丝血腥气。

    古印登时警惕戒备,目光循着气息找去,竟发现是公子被自己的剑划破了食指。

    “噔”的一下,古中一沉。

    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宁公子三岁握剑,剑意早已融入骨髓之中,他使剑如臂使指,心手相应无不自如。

    这样的人会因为把玩自己的佩剑而受伤,根本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仿佛,他的神魂已经被吞噬了大半。

    过了许久,宁澹才察觉到痛意而回神。

    “公子,你”古印从袖袋中摸出绑带,想替宁澹疗伤。

    宁澹却转过身,直直看着他。

    如雪的眸光在寂冷的夜色中亮着锋芒,好似发狠的剑刃。

    “何人在传这些。”

    “传与了何人知。”

    “沈遥凌,有没有听见过这些腌臜话。”

    古印傻了许久。

    好半晌,终于明白过来主子的意思。

    他不知如何应答,沉默一会儿才开口。

    “大约,整个京城的年轻贵族男女都已听说了这桩事。”

    “至于沈三小姐有没有打听过这些,倒是不清楚。”

    “但,主子当日在印南山亲口说不需要沈三小姐的关心。恐怕,没有人比沈三小姐更明白主子的拒绝,并不需要流言蜚语来告知。”

    古印喉咙有些干涩,艰难抬眸,看了眼面前这位年轻的主子,半是感慨半是暗示地劝告。

    “面对面都感受不到的真心,永远比流言更伤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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