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喻盛平将宁澹迎到上座,屋中已坐了不少人。

    宁澹略扫一眼,既有朝中依附喻盛平的官僚,也有医塾里的年轻学子。

    只不过,不论年纪大小、关系远近,都几乎无人出声,即便偶尔要同旁人讲话,也是交头接耳低声絮语。

    显得分外安静。

    倒不像是来看望拜访。

    而像是在肃穆的学堂中上课一般。

    喻盛平入座,底下更没人敢再开口。

    一双双眼睛似田鸡瞪得鼓鼓,抻着脖子静默地齐齐瞅过来。

    宁澹余光能瞥见旁边坐着喻绮昕。

    她靠在红木椅中,仍是与先前无甚区别的楚楚可怜弱不胜衣之态,时不时朝底下的宾客点头问安。

    她似乎并不觉得这个场景瘆人。

    宁澹睫羽低垂,眼波沉静,仿佛很是适应这间四周皆静的屋宇,又仿佛已经超然物外。

    实则却在走神。

    他想到,若是沈遥凌在这儿,一定会搓着胳膊往他身后缩,缩到别人看不见了,再嘟囔一句,这般架势,到底是探病还是上坟。

    唇边不自禁莞然,因意识到身处何处,又缓缓隐去。

    宁澹收神,听到喻盛平在旁边讲话。

    “匪徒出现在太学乃是冲着医塾而来,吾女又首当其冲,多亏圣上恩慈,有若渊公子护着医塾的安危,这才没有酿成恶果。”

    喻盛平嗓音颤动,仿佛后怕不已,提及陛下时更是感念不已,又述说了一番陛下的恩德,对医药世家的罔极之泽。

    在场的田鸡不,在场人都随之动容。

    宁澹安然地看着喻盛平,眸中依然水波不兴。

    五日之前禁军捉到一个毁坏城墙的外族细作,那人经了一番拷打吐露出更多消息,其中便有一条,有其同伙埋伏在太学之中,欲要对喻家长女不利,因为喻家对朝廷效死输忠,乃是大偃皇帝一大臂膀,若能重创,大偃便不会再如此固若金汤。

    这些话递到陛下面前,立即惹了陛下震怒。

    当夜金銮殿上下宫人尽数被罚,灯火通夜不熄。

    陛下继天立极已近四十年,脾性并不算好。

    但这回显然怒火未泄,全憋在胸腹中。

    身为天子,该骂的人不能骂,只能拿身边近侍出气,竟也有此般憋屈境地。

    什么细作,只是幌子罢了。

    陛下利眼看得分明,知道喻家这是故意提醒朝廷,喻家功若丘山,甚至能影响江山社稷。

    却也只能忍让。

    不仅要忍让,还要命令宁澹保护好喻家大小姐,万万不能遭“贼人”损伤。

    喻家的一场戏,戏台搭到了天子脚下。

    逼得天子也当他们的戏子。

    若是当真圣眷正隆,这倒也并非不能容忍,毕竟喻家虽然行径乖张,却也只是撒痴卖乖,想博陛下眷怜。

    但若是陛下心中早有积怨。

    这桩桩件件,便无疑成了挑衅。

    宁澹静静地看喻盛平演得情真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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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中也在猜测。

    喻家究竟是真的全然不知晓陛下的厌恶,还是蓄意激怒陛下。

    但也仅仅猜了一瞬,念头便消散。

    不论真实的想法如何,天家现在与喻家还是“琴瑟和鸣”。

    喻盛平说完,朝喻崎昕招了招手。

    喻崎昕乖顺地走到人前,喻盛平揽住她的肩膀,语调不乏骄傲。

    “本来有一事要告知诸位,恰巧诸位都在。”

    “这倒是一件好事。”

    “还请诸位看看,小女近日的成就。”

    喻崎昕面色微红,似是羞赧地侧了侧身。

    几名下人抬着一个圆盘从侧门而入,来到众人面前。

    看清那物事后,有人被惊吓到,也有人“咦”的一声,满是新奇。

    那圆盘上乍一看全是人的舌头,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用某种材质捏得像是人舌,状貌各有不同。

    有的如豆渣炒黄,有的薄白如米饮敷舌,这分明,是对应着不同的病症。

    喻盛平扬手道。

    “这是小女花了一个月的功夫根据舌苔图谱制出来的,来,昕儿,你自己说。”

    喻崎昕矮身行了一礼,声音轻柔又不乏力道。

    “各位见笑了。”

    “这东西本不入流,是为了方便我在医塾的同窗们练习之用。”

    “望闻问切中,观舌之务最是关键,又分为苔色、舌质、舌尖、舌心、燥润及舌边、舌根,书上形容繁杂,即便有绘图,也时常使人迷惑。我见同窗们日日为其烦忧,便请喻家的医师和工匠根据图谱做了此物,可亲眼见得,可亲手摸得,比书卷上的文字要易懂得多。”

    “父亲抬爱我,见了我这把戏便赞赏,说要推而广之。请诸位长辈先替我掌掌眼,不要闹了笑话才是。”

    众人闻言都是惊叹。

    这的确是个好东西,若在医馆都能用上,大夫会要轻松得多。

    而更珍贵的是,喻崎昕小小年纪,能关怀同窗又能别出机杼,俨然已有领头人的风范。

    喻崎昕说完,便让下人们将圆盘抬得更近,便于观摩,众人也齐齐围上来研究探讨。

    喻盛平满意地抚须而笑,眸中满是慈和与骄傲。

    但,余光注意到旁边无甚反应的宁若渊,心中又有些不满。

    暗怪陛下怎的派来这样一个愣头青,完全不经世故,若是换一个人来,此时定会喜气洋洋地贺喜一番,再顺势呈去陛下面前大为赞扬。

    喻家女饱受惊吓摧折却仍出以公心的形象,就该这样立起来。

    偏偏这无亲父教导的宁若渊不通人情,只是兀自呆坐不动,使他的苦心白废一半。

    喻盛平偏头向一侧,无声冷哼。

    掐着点坐满了半个时辰,宁澹起身。

    喻盛平先前一直

    以后脑勺对着他,不愿多跟他说一句话,见他要走便转过脸来,又是满面春风地寒暄。

    “昕儿,你去送若渊公子。”

    喻崎昕乖顺地应了一声,走到宁澹侧旁,娇而不怯地抬了抬手。

    公子,请。”

    这才是大家闺秀。

    看着喻崎昕的在场之人无不这么想。

    宁澹抬脚出门,天家的轿辇已没再候在门外,意思便是,无需再进宫回禀。

    喻崎昕静默陪在身侧,随着宁澹亦步亦趋。

    面上仍含着微笑,心中却多了几分尴尬和恼怒。

    这人与个锯嘴葫芦无异,难道要她先搭话他一路上自顾自地大步走在前头,倒好似真把她当成了个陪同丫鬟。

    走到院外,喻崎昕终于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宁公子。”

    温柔的语气差点没拿捏住。

    宁澹偏头。

    喻崎昕仰视着他,神情柔婉,轻声道。

    “在太学院时,多亏有你相助。宁公子往后有什么要我做的,我一定竭尽全力地做到。”

    宁澹目光越过长街,落在不远处沈家门前的阀阅上。

    果真思考了一会儿。

    道“你知道疙瘩山”

    “疙、疙瘩”喻绮昕语塞。

    见她神情不似了然,宁澹摇摇头。

    “你找到疙瘩山便告诉我。”

    “好。”喻绮昕微微呆滞地应承。

    宁澹大步离去。

    喻绮昕僵滞过后,脸色乍青乍白。

    她以千金贵女身份许以重诺,又小意逢迎,宁澹不仅不为所动,还这疙瘩那疙瘩地敷衍她。

    如此轻视。

    她有哪里做得不好

    偏偏,他又是父亲极为看重之人。

    总有一天,她会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

    父亲为她铺的路,她走得,她值得。

    刚放假时,沈遥凌很快乐。

    而到如今,冬休已过了好几日,沈遥凌渐渐觉得无聊了。

    整日待在家中,该玩的都玩遍了,而且因为在母亲面前露脸过多,时不时就被捉住教训两句。

    都有点怀念上学堂的日子。

    至少,她能哄骗老师给她写书。

    还有那群小狗同窗,不用她开口,便会自己想着法儿地打发时间。

    现在,她只能一手百无聊赖地翻着看过了的话本子,另一手跟沈夭意玩双陆。

    沈夭意掷了个骰子,也是兴趣缺缺。

    骰子都没看清,明明能过中河,结果棋子挪到逢门就停下。

    沈遥凌叹一口气,都懒得提醒。

    院外的上却传来几个人的说笑声,由远及近,又从近而远,进了主院。

    沈遥凌迁怒“父亲为何天天有客来都说些什么呢”

    这阵子,主院里时

    不时就充满了这般的欢声笑语,岂不是衬得她更无聊了。

    沈夭意撑着下颌,抬眸扫了她一眼。

    倦倦地道“你去打听打听。”

    沈遥凌说我不。

    时下风气虽然不重男女之防,但也只是同窗和友人之间。

    没有半点干系的男女见面,往往还是有些窘困的。

    二姐诓骗她,她才不会去。

    沈夭意轻嗤一声,招来一个方才从外边儿回来的仆婢,问。

    “今日父亲见的又是何人”

    小丫鬟矮身答道“回二小姐,是欧阳思大人。”

    欧阳思。

    这倒不让人意外。

    欧阳思是京城有名的才子,但是在两年前,他还是个入京不久的落魄书生。

    他潜心想要做赋成名,却遭旁人取笑贬低,说如若他这种乡巴佬也能写成文章,路边的狗便也能奏乐,叫他莫要再浪费稿纸云云。

    欧阳思自然委屈愤懑,某天夜里喝了不少闷酒,结果醉倒街边,被人偷空了钱袋子。

    这成了压倒欧阳思的最后一根稻草,欧阳思悲愤之下干脆孤注一掷,趁着未醒全的酒意,将手头的最终稿贴在了山风亭的游廊边。

    这是京城许多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他将自己呕心沥血做出的文章贴在这里,或许是为了嘲讽自己怀才不遇,也或许是想以文代人“享受”一回做官的滋味。

    但总之,结局不止于此。

    那日沈遥凌的父亲沈大人起得颇早,经过游廊时见到了这篇散落的文章,尽管上面贴了主人自叙,称自己仅是人世间一张不足挂齿的浮萍,沈大人仍是将这篇路边的文章通读完了。

    并提笔在其上作一则序,又写下“不能以人废言”的鼓励言语,亲笔落下沈世安的署名后,扬长而去。

    沈世安的名字引来过路之人争相传阅。

    欧阳思的文采虽然略微拙钝,但文质却蕴意深远,文章确实写得很好。于是玩笑一般,又有几位大臣挨个地在那篇文章上做注释,作别序,赞其作者通晓博物、颇有情致。

    如此一来,欧阳思一夜之间声名大噪,整个京城的文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头,豪贵之家争相传写他的文章,以至于一时间“京都纸贵”。

    不仅如此,他还掀起了一股新兴的潮流,山风亭旁的游廊从此常常贴满俊才贤士们的诗文想要效仿,来此处观摩研习他人文章的人也络绎不绝,逐渐成了文人雅客们心中的圣地,时不时还真有一两人能从中崭露头角,改天换命。

    欧阳思得此机遇,对那几位给他题字作序的大人自是感激涕零,几乎每个年节都要上门拜访,沈遥凌对他的名号自然不会陌生。

    只是奇怪“可现在非年非节,他是不是来得更频了些”

    沈夭意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又道“你去前厅瞧瞧。”

    “去干嘛,去挨骂”

    “才不会,他们乐意你去。”沈夭意笑得玩味。

    沈遥凌忽然醒过味儿来了

    欧阳思来得勤,乃是因为他尚未娶亲,而沈大人家中还有两位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

    敢情这番殷勤是献给她们的

    她前世一心想着宁澹,从未关心过这档子事。

    沈夭意见她明白,又戏谑道。

    “你真该去看看。才子佳人,不正是你爱看的话本里常写的”

    知道沈夭意坏透了,沈遥凌根本不接这茬,摇摇头道。

    “这算哪门子的才子佳人。”

    “欧阳大人时常到访,乃是冲着父亲的恩惠。”

    “即便有我们的缘故,也只是因为花箔期将至,父亲母亲定然会操心我们的婚事。他身为父亲的半个门生,必然要表现得积极些,露出梦寐魂求之态。实际却并非为了求取好女,乃是表露对父亲、对沈家的尊敬想往之意。”

    “说到底,与我们并无什么干系,更没有什么缠绵可言。”

    沈夭意深深看着她,唇边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只是戏谑之意少了许多。

    “乖囡。”沈夭意叹了一声,“看得这样清楚,对你的姻缘很不利的。”

    其实说句难听的,世间大多数夫妻的婚姻,都起于糊涂。

    若是真将人的一颗心掰开来,一分甜一分苦地算个干净,哪里都难寻到一个合心意的。

    沈遥凌话声一顿,呛她。

    “宝囡,彼此彼此。”

    沈夭意脸色一沉,冷冷道“不许这样叫,你这个乖囡”

    “宝囡宝囡,你是宝囡”沈遥凌不甘示弱。

    沈夭意抄起双陆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追过来,要打她。

    沈遥凌一边大声叫着姐姐的小名一边拔腿乱跑。

    两人打闹得快要出汗,但总比先前快要睡着地坚持下棋好些。

    上门造访的客人坐不了多久,起身要告辞。

    沈如风替父亲送客人出门。

    经过与别院最近的小径时,欧阳思不自禁停了一停。

    竖起耳朵想要捕捉院里的动静,或许能听到一两句少女的絮语。

    沈如风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

    “欧阳大人,怎么了”

    面对恩人的长子,欧阳思有些羞赧,忐忑地说。

    “风弟,你说,你的两位姊妹仙姝,有没有可能会提起我不知,不知她们如何评价”

    沈如风仰天想了想,认真地道。

    “如果你可以现在在这里摔个大马趴。”

    欧阳思一愣。

    “再团起来叽里咕噜地滚到池塘里去。”

    “砸晕一条大鲤鱼。”

    “她们会夸一句你很厉害的。”

    欧阳思“”

    大冬天的,他擦了擦汗,点点头道。

    “不好意思,风弟,是我冒犯了。”

    欧阳思终于看了出来,这位一向春风和面的沈公子很不满意外人

    惦记他的两位妹妹。

    他才提了一句,对方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仿佛剥去了温和的外衣,露出了凶恶的本相。

    沈如风的笑脸看上去依旧清朗亲和。

    一只大掌在欧阳思的肩头轻拍了一下,似是安抚。

    “放心。”

    “我再告诉欧阳大人一条真理。”

    “其实姑娘们聚在一起时,是懒得讨论男子的。”

    “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动什么芳心。”

    “即便要动,也要经过父兄的检视,才是正道。”

    “毕竟男子,才最了解男子。”

    “明白了吗”

    欧阳思忙不迭地点头。

    沈如风亲切地揽着他,继续送他离开。

    沈遥凌最后还是被姐姐给抓到了。

    她认怂讨饶,免去责罚的代价是,现在上街去替姐姐买一包糖炒栗子。

    因为沈夭意跑太多步,嘴里干了,忽然想吃糖炒栗子。

    明明家丁就可以去买。

    沈遥凌敢怒不敢言,臊沓着脑袋出了门。

    背后传来沈夭意的嘱咐声“要刚出锅的冷的不要”

    沈遥凌被她喊得也想吃了。

    这个时节,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并不好找。

    沈遥凌兜兜转转,总算在一处热闹市集看见一个小摊。

    她走过去“小哥,麻烦问下,有刚炒出来的吗”

    摊主诚实地摇摇头“没有。”

    沈遥凌并不意外,又问“上一批什么时候炒的”

    摊主又摇摇头“没炒。”

    “我刚支的摊,没人来买。”

    “你要的话,这就是第一锅。”

    “要吗”

    沈遥凌语塞。

    也难怪这个时间点了,他的摊还在这摆着,敢情是生手。

    旁人家的好栗子,早已经卖空走人了。

    沈遥凌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要的,炒吧。”

    反正沈夭意只说不要冷的。

    没说不要难吃的。

    摊主受到了极大鼓励,当即将炉灶烧得更旺。

    将栗子哗啦啦地倒进铁锅之中,同黑砂石一道翻炒起来。

    沈遥凌不明炒栗子的个中奥妙,只觉得这位摊主动作利落,力气也大,挥舞着铁铲十分麻利,倒也不像个不擅长的生手。

    便好奇地凑近了些看。

    砂石同栗子一起翻滚着,醇暖的香气很快扑涌而出。

    “姑娘你站开些,这铁锅能把你骨头烫化咯”

    摊主紧张地劝道。

    沈遥凌点点头,正要往后退一步。

    摊主许是太过紧张,手上竟然一滑。

    硕大的铁锅被推下炉灶,里边儿翻滚得滚烫的砂石飞扬出来,朝着沈遥凌的面门扑过来。

    沈遥凌一悚。

    面前倏地划过一道剑光,叮咚数声脆响,黑砂石全被击落在地,在泥地上烫出刺啦的声音。

    沈遥凌有些失魂,抬头看向来人。

    宁澹双手握剑,锐利眼眸鹰视狼顾地朝她瞥来,身上隐有未熄的剑意。

    方才那一瞬几近极限,何况他不自禁失了片刻的从容。

    好在终究并未失误,宁澹心中后怕。

    沈遥凌也回过神来,缓缓吐出一口气。

    又看了宁澹一眼,沈遥凌赞道“宁公子好剑。”

    宁澹“”

    “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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