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青看到自己小姐被人抱着出来时,是非常吃惊的。
当看清抱着小姐的那个人是谁时,吃惊又变成愤怒了。
她像个小牛犊一样冲上去,表情带着很多的不满。
而她还没有开口,那个人居然对她竖起一只手掌,示意她不要跑过来,要慢慢地走,以免吵醒了怀里的人。
若青脑海中狐疑地顿了一下,接着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就听从地放慢了脚步。
小姐确实沉睡着,并不是若青先前以为的那样受了什么重伤,不过睡得很深,确实有些像昏厥了。
“我把她放到马车上去。”
那位宁公子这样交代着,声音很轻,眸光垂落在小姐身上。
若青心里想好吧,既然睡着了确实应该到马车里躺着,而不应该这样被人端着。
于是退到一旁让开了路,还帮人挑起了车帘,习惯性地守在了外面。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的人还没出来。
若青忽地一个激灵,察觉到了不对。
自己身为小姐身边最贴心的婢女,所有可贵的品性,所有底线的道德,怎么好像都不复存在了呢
于是若青又凶着眉毛掀开车帘,打算出声驱赶“这”
下一瞬若青自己捂住了嘴。
因为她看见那个高大得好像能够把整个车厢都挤占的公子,两条腿都半屈着,以一种一看就很辛苦的姿势弯腰俯身,好像不知道怎样才能够离开。
而被放在软座上的三小姐一手揪着他的衣襟,手指蜷紧着没有松,自顾自睡得深沉。
她应该帮忙吗。
应该帮这位不君子的公子离开,还是应该帮小姐把人抓住呢。
若青的头脑更加有些混乱了。
宁澹回头,低声说了句“出去”。
车门口傻站着的婢女吓得松了手,车帘落下来,微微晃荡着,但好在冷风没有再吹进来了。
宁澹回头看沈遥凌,眸色很深。
他确实不想吵醒沈遥凌,因为她一看就已经很久都没有休息好。
但是他也不想要沈遥凌哭到昏睡,他会怀疑沈遥凌在梦中还在接着流眼泪,因此想要把她叫醒一下,让她起来重睡。
宁澹蹙眉审视地看着她,好像一直这样看着,就能看穿她此刻的梦里在发生些什么。
他犹豫的时候,沈遥凌忽然动了动。
手指失力地松开,往下坠去。
而后那条手臂惊得弹了一下,下意识地绕上来,轻轻地抱住宁澹的脖颈。
宁澹怔了怔,沈遥凌已经在这一瞬间之后睁开了眼。
他没来得及退开,沈遥凌已经睁开一条眯缝,看见了他。
沈遥凌愣了一会儿,接着揽在他脖子上的手一动。
宁澹“”
头发被扯得很疼。
沈遥凌扯开他,靠着车壁坐了起来。
很离谱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接着转头看了看四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你把我送上车的”
再然后便是质问“你又偷听”
宁澹面无表情地揉着被扯掉了几根头发的那一块,同她争辩。
“也不算偷。”
沈遥凌翻了个白眼。
要不是顾忌着宁澹前些日子帮了她一个大忙,现在她就会把宁澹的眼睛打肿。
如果宁澹愿意不躲的话。
她说“搞不懂你是什么癖好,但你不要再偷偷摸摸地跟着我了。”
宁澹没再争论这个。
因为既然已经被发现,他以后肯定就算不上是偷偷摸摸了。
若青听见里面的动静,非常快地钻进来,展示自己的忠心。
义正言辞地对着宁澹道“请速速离开吧。”
宁澹恍若未闻,只低头看着沈遥凌。
冷峻的面容有些沉凝,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在等着沈遥凌跟他说些什么。
沈遥凌说“还有事”
“没有。”宁澹眼睫耷拉下来,转身走了。
偌大的一坨消失于视线,车帘掀起,冷风钻进来,带走他身上新雪般冷冽的气息。
沈遥凌终于松了一口气。
若青小心地靠在旁边,轻言细语地解释“小姐,我拦过的”
沈遥凌呲起牙,想吓唬她,最后却又算了“你也打不过他。是我的错,怎么就睡着了”
更可怕的是,被带上了马车也没察觉。
她又想到宁澹身上的气息。
熟悉到骨髓里的。
又变得不难理解。
沈遥凌叹了口气,把若青拉过来靠在她肩膀上,掩住脸。
“回去吧。”
她都不太敢想象宁澹是怎么把她从老师家里带出来的。
更不敢想,老师看到了会怎么想。
今天来找魏渔,本是想正式告知他一个结果。
毕竟,魏渔跟她一样,付出了很多的心血。
可是她好像光丢人了。
唯一的好事,大约是今日被滔滔不绝的泪水洗涤了一遍,沈遥凌的情绪轻盈许多,不再失眠。
她这个晚上睡得很早,梦里偶尔闪过一些熟悉的拥抱,除此之外,倒是很安宁。
翌日早上起来,屋外闹哄哄的。
似是有了什么惊天的八卦一般。
沈遥凌揉着眼睛问若青“发生什么了”
若青先头已经在外面听了一轮,此时回答得熟练。
“说是又有位儒生从山风亭的游廊成名了呢”
“听说呀,他的文章不仅风传于京城,还受到公主赏识,直接递呈给了陛下。”
这个待遇,可是当初欧阳思都没有的。
“噢。”沈遥凌懒懒地应了声。
山风亭的游廊
是片才子书生心中的圣地,堪比鲤鱼跃龙门。
自从欧阳思“京都纸贵”一战成名之后,那里时常贴满文章,企盼着能得到贵人赏识,也能寒门入仕,混个好前程。
时日长了,作秀的有,但郁郁寡欢者更多,能引起这般轰动的,极为少见。
沈遥凌想着,虽无兴趣,但还是问了声。
“叫什么名字”
若青连忙答道“魏不厌。”
沈遥凌倏地瞪大了眼。
她反手攥住若青的手心,促声问“你说叫什么”
“魏不厌呀。”若青眨眨眼,这个名字很好记,她不至于记混。
沈遥凌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早饭也来不及吃,径直跑到了街上去。
书铺、墨摊,这会儿几乎人山人海。
挤在外面进不去的人,各个手都伸得长长的挥舞着,着急喊着。
“给我来一份魏不厌的抄本这儿,这儿”
排在后面的人生怕抢不到,拽着那些从里边儿出来的人,好说歹说地求对方分他看一眼。
沈遥凌胸口跳得急促,指使家丁也去买了一本来。
看到扉页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沈遥凌手心抖了抖。
生怕是巧合,沈遥凌定了定神才翻开。
文题很简单,只有三个字。
西域论。
并不多么绚丽夸张,但沈遥凌瞬间呼吸就止住了,不可置信的喜悦胀满了整个胸腔。
她已经确信了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魏渔。
也确定了,这其中写的是什么。
是她的“妄想”。
是他们连日以来,一直在商讨、修正的提案。
她猛地吐出一口气,又深深吸进。
目光震颤着往下看。
从一开头,文章便气势雄浑。
简明扼要地提出要与西域通商的观点,再从地势、历史、文化等诸多角度切入,任气骋词,精微而朗畅,甚至对比了以征战踏平西域和以通商掌控西域的利弊,拔高到了沈遥凌都从未想过的地步。
他的文藻仿佛带着神力,使人阅后被深深触动,再也质疑不了分毫,甚至有激昂沸扬之感,恨不得马上投入其中。
她从没想过自己粗糙的提案会变得如此具象化,如此生动,仿佛她想象中的未来,已近在眼前。
文末落款。
“魏不厌与一小友”。
沈遥凌阖上纸张,呼吸仍未平复。
她看着大街上为了争夺魏渔的文字而痴狂的人们。
只有她知道,魏渔不仅是个天才,还擅长豪赌。
文人们钦仰的是魏渔文章高妙,深于取象、论如析薪,即物明理。
而她心中鼓噪不息的是,魏渔压下的赌注一夜之间将她被人弃置脑后已然作废的设想变成了千金难求的宝物,让她渴望被人得见的理想传遍了整个京城,让她本无缘
上达圣听的奏请变成了争相阅览的智慧之言。
赚大发了。
找到魏渔当盟友,真的赚大发了。
沈遥凌原地跳起来蹦了几下,马不停蹄地去找魏渔。
她想知道魏渔是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他昨天说的“还有办法”就是指这个吗
她想问魏渔为什么能够那么大胆,难道他就没有害怕过失败,若是失败了,他不仅要任人审视批评自己的文章,那本应该名留青史的“魏不厌”也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所有读书人都会将这个名字等同于一个再无价值的人。
车轮飞驰,沈遥凌趴在车窗边迎着风,很快又醒悟过来。
魏渔根本就不会害怕这些。
他不是为了争名逐利才生得那么聪明,所以他做任何事都不会计较得失。
所以根本不可能,畏首畏尾。
不会像她一样,既害怕失败,也害怕成功。
沈遥凌深深呼吸。
真不愧是老师。
她赶到魏渔的小园,园内却空无一人。
不应当,此时整个京城都在谈论“魏不厌”,魏渔那般不爱凑热闹的性子,定然不会在此时出门。
正疑惑,转头却碰上了郭典学。
“哎呀,沈三小姐,你也是来道喜的”郭典学一脸的喜气洋洋,手里提着一大包生糕朝这边走来。
这种糕点是官员升迁时常常用来贺喜赠送的,味道虽然一般但价格便宜,胜在名字里带个“升”的音,寓意步步高升。
沈遥凌还在发愣,没反应过来,郭典学又道“可惜这会儿魏渔不在,不能当面同他贺喜。”
“魏典学去了哪里”沈遥凌有点慌。
“哎哟,原来你还不知道。”郭典学笑道,“陛下一早就遣派车舆将魏渔接进了宫中,还特地到太学来了一趟,要走了魏渔之前写下的所有文稿。魏渔恐怕日后要有大造化咯”
“或许下回再见,就不能再称魏典学,而是魏大人了。”
沈遥凌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若真是如此。
真不知道魏典学是想哭还是想笑。
不过,沈遥凌反正是压不住心里的高兴,朝郭典学拜了拜。
“多谢典学”
说完神色飞扬地跑上马车,回家等消息去了。
却不想,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
宫中迟迟没有消息来,沈遥凌着急地走来走去。
休沐在家的沈大人被她晃得眼晕,嗔怪道“莫要着急,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那可不一定。”沈遥凌越想越是害怕,“爹爹你不知道老师那个性子,极是简傲绝俗,万一惹恼陛下怎么办”
沈世安摇摇头“陛下是惜才,才会留他这么久,若真的觉得恼怒,早就将他赶出来了”
沈遥凌仍是不放心,满面焦急。
沈世安看在眼中,颇有醋意。
转头碰
碰一旁的妻子,小声嘟囔道“平日里我去上朝,乖囡在家,可曾这样盼着我不曾”
沈夫人回想一番,颔首道“十年前或许有过。”
沈大人嘴撅得老高。
他俩嘀嘀咕咕,沈遥凌自然也听到了。
她知道父亲心中在计较什么,跑过来坐好,轻柔蜜意地道。
“爹爹呀,老师这回能说服陛下真真是运气好。况且他只是一介布衣,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师需要顾忌的东西哪里有爹爹这样多呢爹爹能帮我去向陛下面奏,已经是尽全力了,现在结果也很好,应该开心才是嘛我感谢老师,就跟感谢爹爹一样多呀”
沈世安很快被哄得心平气顺,也忘了拈酸吃醋。
哼了两声,笑道“倒也确实是少不了运气。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宁珏公主,却恰巧就看见了那一篇文章,金口玉言自然引得全城轰动。你也放心,有公主力荐,陛下定然会更重视几分。”
“嗯”
沈遥凌心里微微晃动。
宁珏公主也参与其中,总觉得不似巧合。
但未及深思,沈夫人又好奇地同她询问起魏渔的事。
他的才华到底有几斗,又是为何这般花费心思地帮一个学子。
沈遥凌隐去前世的事情,其余一一作答,沈夫人欣然地笑笑,说魏典学帮了这样大的一个忙,在京城又没有别的亲人,除夕时,应当请人到家中来过节才是。
沈遥凌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这样一来,也就不用担心,整个京城最热闹的时候,老师会一个人孤孤单单了。
说着话,都快到了宫门下钥的时辰。
家丁终于喘着气跑来回禀,说,宫中终于有了动静。
只不过,并非只是放人回家那么简单。
沈遥凌跟着父亲去了宫门。
宫门大开,沈大人瞥了一眼道旁停着的一辆马车,笑容越发笃定。
点了点那个方向,同女儿道“那是礼部的人。”
如今已经休朝,礼部的人出现在此,自然是临时召来办事。
沈遥凌心跳越发快,强忍笑意点点头。
随着父亲一路往前走,却是畅通无阻。
除了他们,还有旁人也陆陆续续赶来观礼。
观阅陛下点官之礼。
到了颇为熟悉的白玉石阶前,周围已有许多人候着。
翘首以盼地等着看这位横空出世的新人。
鼓声鸣响,金黄龙袍稳稳步出,众人皆跪,平礼,再起。
正中一人紫袍加身,在记注官陪侍下安静上前。
沈遥凌悄悄抬头看。
魏渔此时的姿态,她从未见过。
他换上朝服,长发一丝不苟梳起藏于帽中,坦露在外的面容清俊,眸光定定,不卑不亢。
她眉眼弯弯地偷偷在人群中抬头,没察觉到,不远处有人正直直看着她。
宁澹目光落在沈遥凌喜滋滋的笑容上。
又回头看看褪去潦草模样之后、竟然面如冠玉的魏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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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又看看沈遥凌专注的目光。
心中忽地涌上浓重的酸涩嫉妒。
宁珏公主坐在高台之上,远远瞥见儿子的神色。
接着目光移动,顺着望向宁澹视线末端那个宛转蛾眉的小姑娘。
陛下含笑,朗声宣读手诏。
“以魏渔性有通方,才无滞用,可特授为职事官鸿胪寺录事,从九品上。诏到奉行。”1
魏渔接过手诏,跪伏,以爵酹酒奠于神位前,平身,礼毕。
虽然今日只封了个职事官,而且只是从九品,但没有人会看轻这位由陛下钦点的年轻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就连沈大人也有些震然,偏头跟沈遥凌道“你这典学模样还很好看。”
沈遥凌轻咳一声“是魏大人。”
便随着人流往前,预备贺喜。
魏渔在人群中扫了一眼,目光直直落在沈遥凌身上。
顿时神色幽幽的。
清俊的面容,一瞬间显露出沉重的怨气。
沈遥凌用力憋着笑,赶紧摆出个“非常抱歉”的表情。
她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啊
无心官场的魏不厌,被陛下钦点做了官。
但不管他再怎么不情愿。
至少,再也不用担心魏渔会跟上辈子一样,独自在小院中悄然离世了。
魏渔看着她假惺惺的表情,咬牙切齿一瞬。
转身向陛下行礼。
“陛下,臣先前说的与臣一同写下西域论的学生,现在就在此处。”
“哦”皇帝颔首道,“朕记得。是沈家的”
“沈三小姐。”
皇帝展眉看来。
找到了沈世安,再瞥向他身旁。
果然有个姣好灵动的小娘子。
皇帝笑意愈深,众目睽睽之下,朝这边招了招手。
沈遥凌脑海中空白一瞬,脚步已经蹦跳着跑上前。
宁澹也自人群中上前两步,目光紧紧跟随。
沈遥凌走到皇帝面前,站到了魏渔的身边,才想起来慌张。
回头看一眼父亲,父亲眼中却全是骄傲和鼓励。
陛下亲口同她说了几句勉励之言。
又笑道“朕想起来了。百官会谈那日沈侍郎也在与几位同僚商讨西域之事,对,对,当时沈侍郎便说过,是他家的小女儿提出来的设想,原来就是你呀。”
沈遥凌眼眸明亮,有些不好意思,向陛下行礼。
没注意距离,头上的珠冠磕在一旁的魏渔身上,险些撞歪,被他伸手扶住,护着她站起。
沈遥凌耳根羞窘泛红。
陛下笑声轻松,眼中满是欣慰,落在这两人身上。
其余人的目光,也都直直望着这边。
前日不屑一顾的人,此时已经汗流浃背。
曾质疑沈家急功近利、耍把戏抢风头的人,此时方知什么叫做真正的风头。
台上并肩的两人言笑晏晏,时不时互望,以共同的默契和脉脉目光无声分享着无边喜悦。
台下宁澹失魂落魄站着仰望,眼前映下两个人的影子,难言的刺痛。
坐在人群之外的宁珏公主两边看看,心中已十分明白,“啧啧”几声,轻轻摇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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