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之前家里人来人往,左一个学士,右一个通判,根本认不全,一波一波地来了,到处贺喜,沈遥凌时常怀疑到底是谁负责去记这些人的身份和长相,她是完全记不来的。
好在到了除夕夜大家各回各家,反倒清静下来了,家里只留下真正亲的人,魏渔来了,就多了个真正亲的好友。
魏渔手脚不易察觉地有些僵硬,进屋后看到沈家人,一对视反倒放松了些许。
虽然都不熟悉,甚至有的从未谋面。
但,沈遥凌画给他的那串树枝小人实在传神。
见画与见人无异,看的次数多了,再看到真人,也仿佛已经认识很久了一般。
魏渔在门槛外站定,低头行了一礼。
因为沈遥凌称呼他一声老师,魏渔便被当成长辈,一进门就被沈大人拉着,吵吵嚷嚷地要一起推牌九。
沈遥凌惊呆,奔过去拦着“爹怎么抢人啊”
不是说好的老师来了以后跟她一块儿玩的吗。
老师那么胆小,跟别人待在一块儿肯定会被吓到的。
沈大人挥挥手赶走她,并笑话。
“小孩子气,一边玩儿去。哪里有让师长坐小桌的道理”
沈遥凌还想争辩,出乎意料的是,魏渔也转过来,虽然面色看起来还有些紧张,但站姿笔挺,颇有风骨,朝她温和地点点头“我无事。”
沈遥凌眨眨眼。
就像点官礼那日一样,魏渔虽然仍然略有局促,但举止风雅,谈吐自然,这点局促在他身上也就变成了清贵的骄矜。
原来老师在旁人面前是这样的呀。
倒不需要她多操心了。
沈遥凌觉得新鲜,托着腮也坐到了旁边去看,但是目光却没落在牌上,倒是一个劲地盯着魏渔打量。
魏渔被看得害臊,忍了又忍,起身说“沈大人,我同你换个位置。”
背对着沈遥凌,便看不见她那仿佛取笑的眼神了。
结果他一声“沈大人”,沈世安和沈如风两个都齐齐抬头。
魏渔这才察觉到不对,有些尴尬。
刚好沈夫人带着仆婢送果盘过来,见状便笑道“魏大人,你与我家如风年龄相仿,不如就以字相称吧。”
魏渔镇定地点点头,于是又和沈如风探讨起年纪来。
一问才发现,魏渔比沈如风还要小上几个月。
沈如风笑道“那你叫我如风便是。对了,你方才是要换座么”
玩牌是讲究风水的,有自己想要的方位很正常,沈如风说着就要站起来给他让位。
他这样客气,魏渔更尴尬,不知如何解释。
沈夫人过来捏住了沈遥凌的脖子,笑眯眯道“别在这儿碍事,跟娘亲上旁边儿玩去。”
沈遥凌被提溜着站起来,一边顽抗一边被扯走。
魏渔松了一口气,对沈如风摇摇头“多谢,不必了。
”
沈如风也明白过来,摇头乐了“魏大人别介意,我这小妹是有些讨嫌。你没来之前,她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千万别吓着你,结果她自己才是最吓人的那个。”
魏渔微怔,含笑抿唇。
沈家推牌九是不玩钱的,因为沈夫人不爱此道,而沈遥凌和沈夭意对上两个父兄,只有被掏空钱袋子的份,太不公平。
于是他们玩牌九通常只作为放松休闲,一般都玩得慢吞吞的,跟打太极也差不多。
结果今天,厅堂里逐渐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喝声。
沈遥凌被提溜出去,在外面放了几个竹火枪玩,结果被这阵热闹又引回了厅内。
一个劲地追问,“怎么了怎么了”
没人顾得上搭理她。
沈世安面红耳赤,按着手心底下的牌,沈如风在旁边一边拊掌一边喊,“开,开”魏渔则在端着茶杯喝茶。
沈遥凌一溜烟跑到爹爹身旁,看看他手里的牌,又看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上手帮他翻了。
牌面掀开,地高九。
沈如风一阵狂笑,搂住魏渔的肩膀直晃,“好好好魏兄,咱们又赢把大的”
魏渔杯子里的水都差点晃出来,赶紧放下。
桌面上充当筹码的琉璃珠数目三家割据,竟难分上下,看来今日是场鏖战。
这三个人每个都能掐会算,碰到一处,确实精彩。
看得出大哥今日确实玩得尽兴,都开始长幼不分,对着比自己小几个月的魏渔喊起了魏兄。
一直玩到吃饭几人才鸣金收兵,魏渔果然又被径直拉到上座,按着肩膀坐下,给面前的酒杯倒满了酒。
沈夫人笑着看他“魏大人,千万不要客气,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一样。”
魏渔眼神轻轻晃荡。
自己家吗。
恐怕不成。
自己家里,没有这么多人说话,饭桌也没有这么热闹,更没有这么暖和。
他举起酒杯,敬了沈夫人一杯。
沈世安朗笑出声“好,我就知道小魏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来来,咱们吃得开心”
沈遥凌弯起唇,说不清为什么这么高兴。
她拿起筷子想找旁边的沈夭意说话,却发现魏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沈遥凌回望过去,以为他要说什么,好奇地对视了一会儿,魏渔很快被沈大人拉着说话,视线也转开了。
年夜饭总是要吃很久很久的。
满桌丰盛至极的珍馐,虽不能跟宫里的家宴相比,但全都是自家人喜欢的口味。
魏渔喝了两杯酒,心口开始发热,夹了一筷子卤肉片压一压酒意,结果被辣得差点跳起来。
沈如风拍着他的肩膀“你真会挑,这是乖囡最爱的一道菜,卤水调得极辣,出锅后还抹了一层辣酱,一般人还真受不了”
沈遥凌一拍脑门,怎么把这个忘了,赶紧让身后服侍的
婢女挖了一勺芋头到魏渔碗里,教道“吃这个就不辣了,这是要配着吃的。”
魏渔点点头,往嘴里送了一勺芋头,才缓过来一口气。
沈世安哈哈大笑“完了,叫小魏把乖囡的秘密食谱学去了”
桌上的话题没断过,酒杯也没停过,喝到后来三个人都开始想方设法地开溜,奈何先头又许下过大话,说要将酒盅里的酒喝个干净。
沈世安将酒盅递过去,严肃道“贤弟,你年轻有为,你担子该重些”
魏渔嘴唇已经喝得发红,蒙着一层水光,笨拙地开口“我,我好像困了,我还是先回去吧。”
“哎,说哪里的话。”沈如风一摆手,“魏兄,哥跟你说句实话,你这人哥很欣赏。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如风一辈子的兄弟。来,喝”
沈遥凌听得头晕,站起来拍桌“乱啦,全乱啦”
沈世安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你别管。各论各的,不乱。是不是,贤弟”
“对各论各”沈如风指着父亲,哈哈大笑,“你管我叫爹,我管你叫哥”
沈遥凌大喊“娘亲”
沈夫人及时出现,一把收走酒盅,把三个醉鬼赶下饭桌。
仆婢们早在花厅里收拾出了一张暖桌,今夜月色很好,刚好在外面儿醒醒酒。
魏渔被安置在暖桌上,蒙了绒布的桌面已经被底下的火炉烤得暖烘烘的,他干脆趴了下来,清俊的脸颊贴着桌子,合上眼睛,也算是酒后暴露本性了。
沈遥凌有个堂嫂离他们家住得近,堂兄去了外地跑商,便也接了堂嫂和姑母到沈府来一起过年。
吃完饭后,沈夫人陪着女眷们在另一张桌上闲聊,说起一些旧人旧事,交换一些传闻。
沈遥凌和沈夭意在玩翻花牌,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好像是说起从前有一个在两家人都侍奉过的旧仆叫阿温,前两年由堂嫂做主许配了人家,嫁到了南方的郡县去,嫁得老远老远,当时堂嫂还落了泪,只盼着她过得好。
结果前段时间收到她寄来的信,才知道当时来求娶的那个男子心术不正。
当时扮得像个正经商人,骗取了堂嫂信任,结果身份全是假的,只是一个穷得把地都卖了的农户而已。阿温嫁过去后吃足了苦,两年生了三个孩子,大冷天的背着孩子给一家人洗衣裳。
沈夫人听了也生气,说要早些派人去把阿温接回来,继续在京城当个家生奴婢,也比受那种折磨要好。
沈遥凌脖子有些酸,习惯性地抬头想看看魏渔怎么样了,结果发现本来以为已经睡着的魏渔这会儿已经坐起来了,正捧着一杯醒酒茶,直直看着沈夫人那边,好像很专注,表情看起来很清醒,眼神实际很模糊。
沈遥凌差点笑出声,心想老师你听得明白吗。
漫天星子明亮,仿佛被银河水沾湿了似的,眨着孩童瞳仁一样的光。
盈庭笑语渐灭,夜阑将息,情谊已结,人生何处不相逢。
爆竹声响,送走旧岁,春夜将至了。
除夕夜后再过了十五日,太学要复课了。
沈遥凌如今更加盼着到太学院去了,因为她更明白了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太学院复课,朝廷也会结束旬休,她很期待陛下会如何谋划西域通商之事。
虽然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但是按照惯例,陛下只要同意了这个计划,就该由提出此计的人主管此事,也就是由老师负主责。
而她也就有了优势,她可以向老师自荐,让老师把她派进出使西域的队伍中。
这些接踵而来的期待让沈遥凌激动不已,不过也不能一味沉湎于幻想之中,更重要的是要做好眼下的事。
与西域通商赚得白银只是一方面,粮食更是大偃稳定的根基。
农业与地学密不可分,天灾来后地质气候条件都会发生改变,届时如何研究新的土地垦殖条件、协调新的人地关系,这其中千头万绪,非她独自一人可为,她也从没想过要去逞这个英雄,因为,她还有一群专学此道的同窗。
所学将有所用,这会是他们共同的使命。
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学得怎么样了。
复课第一天,郭典学发了冬休前考校的卷子。
排名是早已公布过的了,因此卷子发下来大家不痛不痒,有的看也没看,直接往桌肚里一塞。
沈遥凌与李萼坐得近,借她的卷面看了一眼,几乎没有错处,不愧是堪舆馆的首名。
但再一转头,看到李达桌上的卷子赫然被朱砂勾记了许多道,顿觉脑壳微疼。
台上的郭典学说完了一些勉励的话,正要离开。
沈遥凌忽地举手,站了起来。
“典学,我有个提议,不知能不能讲。”
郭典学亲切道“当然可以。”
这位沈三小姐趁着冬休假自费将堪舆馆的所有学舍翻新了一遍,还能有什么提议是她不能说的。
沈遥凌环顾一圈殷殷望着她的小狗眼,神情中带上三分肃穆,三分冷酷。
“新年到了,自然也该有些新气象。我提议,让大家都到台上去,说说这个冬休假都学到了些什么,并且当众立个下回考校的目标。”
周围一圈殷殷热切的目光瞬间变得惊恐
怎怎怎,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心。
学生们顿时慌作一团,只有郭典学笑出了声。
抚掌大赞,“好,很好,我也想听听。谁先来李达,就从你起”
李达垂头丧气,托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台。
站在台上,浑身像是长满了跳蚤一样的刺挠,面对底下熟悉好友们投来的目光,娇羞得像是只被拍得半死的蚊虫。
憋了半晌,细细道“冬休假我背了四民月令,待到下次考校,我应当往前进五名。”
台下一片哗然,不断有扇坠铜币等杂物扔上台。
“你个浓眉大眼的小子竟然偷偷背着我们
看书”
aaadquo还前进五名,下来吧你aaa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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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遥凌心中却有些感动。
她假期与李达他们几个碰过面,督促过他们看书。
原本以为他们当时听了,转眼就会忘到了脑后去,没想到,玩闹归玩闹,答应她的事,他们还是都做到了。
李达下来,换一个人上台。
大约抱着不想输阵的心态,张口便喊“我下回要在李达前面一名”
由此彻底沸腾。
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冲上台,喊的名次一个比一个高,郭典学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一边叫好,一边把每个人的发言全都记在了小本上,白纸黑字,莫想抵赖。
最后进展到两个人在台上快要扭打起来,就为了争谁当下次的第一的时候,窗外突然一阵轰隆声响,盖过了他俩吵架的声音。
郭典学走到门外看了看,学生们也都好奇地站起来直往外探。
可惜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郭典学在外面逗留了一会儿,再进来时,神色变得不大好看。
笑容都淡了几分。
不过也就一瞬,很快郭典学扬了扬手中的小本“你们说的我可都记下了。下回考校一一来兑现”
待到典学离开,学生们一窝蜂地往外涌。
循着动静的来源,找到了东林街旁边的空地。
那原本给堪舆馆的学生们用来扔沙包蹴鞠的地方,此时堆满了木板和卵石。
沈遥凌微微皱眉,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又有两个人推着一车木板过来,李达跑过去捉着人家问“这是做什么”
对方带着口音,说了好一会儿,才叫人听明白,医塾的器械不够地方放,要在这片空地建个新的仓房。
沈遥凌心里微沉。
李达怒气冲冲,疾步过去想要踹翻地上的木板,又强行忍住,怒道“冬休假前的集会上,那马脸典学提了此事,我道他是异想天开,结果他来真的”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蔑视。
整个堪舆馆都没被人放在眼里。
看方才郭典学的反应,显然堪舆馆的院正典学们是已经知道了此事,但抗争不过,或已经不打算再抗争了。
一块地事小,况且都是太学院的地盘,给谁不是给,争不过就争不过吧。
但损伤学生们的自尊心事大。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
这不消明说、却无处不在的轻视,终究会化成自卑在学生们的心底生长。
人若自卑,就会失了勇气。
方才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士气,这会儿恐怕已经烟消云散。
安桉有些伤心地蹭过来,轻声抱怨。
“怎么这样啊那以后我们去哪里玩”
沈遥凌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再好听的话,比不上一次实际有效的行动。
这块地不
能让。
让,就是让了少年锐气。
如今院正看来是打定主意不理睬,她得自己想个办法才行。
下学回家,沈遥凌回到卧房里琢磨。
若青一阵惊奇,不明白怎么第一天复课就布置了这样多的课业,让小姐回家来还写个不停。
刚想劝人休息休息,门廊上传话来,说有人找。
若青赶紧借着由头去了小姐身边。
“小姐歇歇,夫人在前院叫你呢。”
沈遥凌甩甩有些发僵的右手,“嗯”了声,洗干净手上蹭到的墨,边往前院走,边还在脑袋里想着事。
走进前院,刚要喊“母亲”,声音却顿住。
只见郑熙昂首挺胸地站在她家前院里,像个开屏的孔雀。
身后跟着十数家丁,每人手中捧着一个匣子,匣子里放着一颗珍珠。
沈夫人坐在软椅上。
沈遥凌仍想着两个学塾之间的恩怨,还没反应过来,看见所属医塾的郑熙,就更来气,冷声道“你干嘛”
沈夫人轻咳一声。
沈遥凌翻了个白眼,重新问一遍“有何贵干。”
郑熙看着她,目光不知为何有些激动。
“你来了。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沈遥凌狐疑地看着他。
只见郑熙在原地定了定,才伸手摸向怀中,在外衫上透出像是书信的形状,往外抽了些,露出点赤红色的边角。
那是,婚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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