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宁澹还是固执地想过,沈遥凌是在说假话。
就像在试炼场时沈遥凌也当着旁人的面说过,和他只是旧识。
那回把他吓了一大跳,他不想听到沈遥凌说出更过分的话,整整十天不敢去见她,再去找她时,还要扯上一个“刚回城”的幌子。
他以为躲过去就好了。
如果沈遥凌不是骗人的话。
她为什么一开始要一再地接近他,为什么要送给他糖,为什么要大骂那些说他闲话的人,为什么告诉他那么多秘密,为什么想和他私奔,为什么给他那么多错觉。
他想不通这些“为什么”,所以没有再往前,假装没有看到过沈遥凌,转身移动脚步去了随便什么方向。
地宫里没有日光,摇晃的火把日夜不休地燃烧着空气,释出缕缕轻飘的黑烟,将人影拉得憧憧。
他漫无目的地走,仿佛他也能在这间再熟悉不过的地宫里迷路。
黑色的影子无处不在,将视野扰得更乱。
不知道过了多久。
有下人来向他回禀,沈三小姐听闻公主醒了,觉得不便打扰,所以没有再来打招呼,已经先回去了。
宁澹“嗯”了一声。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身处一间莫名其妙的藏书室。
他又再一次走开,走到沈遥凌留宿过的客房里去。
黑色的影子从地面往上攀爬,束缚住他的脚踝和膝盖。
他走得更近些,被褥上还有人轻轻靠过的痕迹。
宁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眸光抬起,终于看到了桌上的桃花木盒。
木盒中,仍然是那条他想要作为“谢礼”送出去的吊坠。
摆得那么整齐,就像从来没有被拿出来过一样。
她明明说了“好”的。
于是宁澹发现。
把沈遥凌敷衍的谎言和那些错觉当真的他自己,确实像沈遥凌说的那样。
很可怜。
他从来没跟上过沈遥凌的步伐。
她对他示好的时候,他没有及时露出合适的笑容。
她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误以为这会是永恒。
她想和他去远方的时候,他不知如何给出正确的回答。
于是她不喜欢他了,他就被抛下。
沈遥凌只是曾经觉得他比别人要有趣而已,现在她身旁有了更多感兴趣的人,就再也没看过他。
而他妄想天上的太阳真能落到自己手心里,所以执着地痴迷一个注定会抛弃他的人。
他很希望沈遥凌没有这么坦诚地说出“我不喜欢他”。
或许他可以骗自己更久一点。
即便他其实早已经察觉到沈遥凌的冷淡,他仍然可以用逃避和幻想来缝缝补补。
直到沈遥凌坦率而真挚地把这一切都彻底打碎了。
沈遥凌一夜未归,回到家里自然遭
到了盘问。
兄长今日休沐,看到打着哈欠进屋来的沈遥凌,先是嘀咕了一句“不是休息日怎么从没见你起过这么早。”
沈遥凌一僵,怎么好说自己不是刚起,而是没睡呢。
好在,昨天已经都打点好了。有若青在,应当不会随便穿帮,车夫也不敢随便胡说的。
她只需要重复昨日的谎言就可以,便“嗯嗯”地点头,转身想蒙混过关。
结果沈如风突然想起来不对劲了。
猛地过来拽住她“你等会儿,昨天怎么不回家”
沈遥凌瞪大一双眼睛,熟练地装傻。
“不是说了,去安桉家里住了吗。她本来就很爱聊天的,你不知道的,她的话多得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简直梦里还说个不停,昨天我和她一块儿睡,都被吵得直捂耳朵。”
细节如此丰富真实,沈如风很快打消了怀疑。
只叮嘱道“下次要提前同家里说。”
不经请示,半途过来知会一声,像什么话呢。
沈遥凌赶紧点头,这会儿乖巧得不得了。
沈如风又训了她一会儿,终于有了要收势的迹象。
沈遥凌本以为这关已经过了,赶紧想回卧房去补觉,身后又传来母亲叫她的声音。
“遥凌。”
沈遥凌后颈一麻。
母亲只有在办正事时才会不叫她小名,这一声一出来,沈遥凌霎时提心吊胆的。
她捂着嘴转身,没敢和母亲对视。
“娘亲,怎么了我好困。”
“你过来。”沈夫人显然没那么好说话。
双眸眯起,细细地盯着她。
她还说旁人话多,她没察觉,她平时就是个懒蛋,一到撒谎时,就会变得比平时更多话,语气也要生动几分,仿佛用尽全力想要使人信服。
沈遥凌一步一蹭地走过去。
方才她对兄长的那套说辞在母亲面前是完全不管用的。
不知母亲从哪里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她从前想瞒骗母亲时,明明也没有哪句话说得不对劲,却还是会很快被逮出来。
沈遥凌心虚加慌张,不对劲得越发明显。
沈夫人几乎不用猜,已经是笃定了。
这孩子一定有事瞒着她。
沈遥凌屏息,凝神。
忽然视死如归地大声开口。
“我打算跟老师一起去阿鲁国”
她闭紧眼睛交代。
沈夫人一愣。
“阿鲁国”
她按着额头想了会儿,“那群异域僧人的所属国”
沈遥凌赶紧连连点头。
她把昨天魏渔跟她说的话告诉母亲,又努力地强调了一下,同行之人众多,且是陛下亲自授意,她真的很想去。
“你”沈夫人心口跳得都提速了,喉咙一阵阵地发紧。
那可是山海之外,她的小女儿突然
一声不吭地跑回来说,要走那么远
难怪神色这么奇怪
沈夫人气得捏起拳锤了她两下,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沈遥凌抬头看看母亲的脸色。
本来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挡一挡,但现在看到母亲一脸焦急忧心的样子,她也有些愧疚了。
默然又乖顺地挨了打,沈遥凌犹豫了好一会儿,跟母亲说“其实,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那就不许去”沈夫人立刻道。
沈遥凌吸了吸鼻子。
“可是娘亲,我不想欺瞒您。只要能去的话,我是一定想要去的。”
“我一生一直都在寻找能让我有用武之地的地方。到了堪舆馆之后,我结识了新的同窗,有了很好的师长,也获得了一些赞扬,这些已经比我上、比我之前在医塾时获得的所有加起来都要宝贵了。”
“但是,我还是不够知足,我跟父亲说过的那个计划,他也赞同的,我想要亲自参与其中。”
“而且,”沈遥凌抿唇,泄露了一点点的骄纵,十六岁的心气终究重新从她魂灵里长出来,让她不知害臊地接着说,“我想不出来,除了我,还有谁能把它变成现实。”
“如果我因为胆小而不能去,我一定会非常、非常遗憾的。”
沈夫人眼眸颤动,盛满了一颗母亲几乎破碎的担忧。
过了很久很久,沈夫人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沈遥凌的侧脸。
“海外异邦的事,娘亲一点都不懂呀。”
“乖囡,你会不会遇到危险”
沈遥凌霎时泪意上涌。
她用力憋回去,按住母亲的手背。
想了半晌,还是诚实道,“我不知道。”
她也没有多么神通广大,她可以跟宁澹笃定地说宁珏公主一定会好起来,是从上一世已知的内容推测的。
而她即将要做的一切,对她来说也是全然未知,她根本没有办法向任何一个关心她的人保证。
甚至也没有办法向自己保证。
沈夫人摇摇头,放开了她。
“娘亲要再想想。”
沈遥凌没再勉强。
她知道对于母亲来说,这件事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母亲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也很正常。
不过还好,离老师预估的出发时间还有好几十天,她可以让家里人慢慢习惯,也多做些准备,好让大家都放心。
沈遥凌再次向母亲行礼,跨出门外,不敢回头看,生怕看到母亲含怒伤心的面容。
至于父亲那边,她或许不用再去说了,母亲会与父亲商量的。
她最需要向父母证明的,是她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会平平安安地回来。
沈遥凌回到家里,本来以为很快就会睡得着,结果心里装满了事情,一直躺到午膳快要做好,才终于勉强有了点睡意。
她心里有些乱,翻来覆去地做了很多梦。
又梦
见最开始在赤野林里,她因为没能吵赢架偷偷在那里哭,宁澹丢给她一张手帕。
那时候她误以为是自己踩到宁澹的剑惹他不高兴,所以赶紧捡起来帮他擦干净。
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她去问宁澹喜不喜欢喻绮昕的时候,宁澹又给她递了一次手帕,她才明白,宁澹一开始把手帕给她,就是想给她擦眼泪。
那场被油纸伞挡去的水杉落雨,大约也是他刻意的“表演”。
她在医塾里孤立无援的时候,永远有一个不容侵犯的去处可以去。
宁澹没有赶过她,反而很包容她。
在很多个她失意、孤独、叛逆的时候,他都能被她找到,然后被她拉着听她颠倒地说些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话,从来不会质疑,像一座沉默的、可靠的山岳。
她还梦到她去给宁澹送花笺,这个场景她以前从来不曾回顾,因为她不敢想象当时宁澹心里会觉得她有多么厌烦。
现在她可以放心一些了。
至少,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宁澹对她有多么厌烦。
宁澹只是像她之前猜想过的最好的那种情况一样其实没能花多少心思想她的事情,等到有空的时候才能来回应她。
后来她变成宁澹的亲人、变成宁澹的责任,接受他一丝不苟的保护,和沉默得顺从的包容,她也会努力地避免去占用他过多的时间,他们一直配合得很好。
她确实没有什么好怨怪的。
但是她还是会想起。
在一开始碰到水杉林里那个少年时,被他零落得甚至不自知的温柔打动时,她期许的并不是后来这个样子。
她把他当初的温柔放大成了喜爱,认定他是人群之中与众不同的独独能够欣赏她的那一个,把他的“喜爱”藏在心口,当成那段狼狈的少年时期里最珍贵的蜜糖。
而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她比包袱更一无是处,浑身再也没有了光彩,也使这块儿蜜糖越咂摸越变了滋味。
其实,本来就是她太痴了。
她不该在旁人身上去索求喜爱的。
这样的话,永远会觉得对方给得不够。
更何况,她能从宁澹身上索求的本来就不多。
也到时间了。
她和宁澹的上一段故事到这里也就够了。
她要去追寻自己取悦自己的道路,而宁澹,也有他原本就该有的光辉人生等着他。
沈遥凌请安桉替她圆谎,自然是要报答安桉的。
便想买点小东西,去送给安桉做补偿。
李达与安桉最熟悉,对安桉的喜好也更了解,沈遥凌便拜托他出来一起逛逛。
他们选得很认真,逛了很多家铺子,但都没有买到合适的礼物。
沈遥凌怀疑是自己太过挑剔,不好意思再麻烦李达,只好先让他回去。
李达倒不在意,他自信满满地说自己已经逛出了一定的心得,等下个休息日再约着一起出来。
沈遥凌笑得有点止不住,挥着手把他送走了。
哪里还能等得到下个休息日呢,她打算自己再接着找一找。
沈遥凌又多逛了逛,最终在茶楼里买了一套精致的茶具。
杯子侧面绘着小狗扑蝶的画面,很少见的童趣,正好适合安桉。
她付了账,请店家帮她用礼盒包起来。
等待的时候,身后有扇门打开来,宁澹坐在厢房里,似乎刚跟人说完话,对方很快地离开了。
沈遥凌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走到宁澹背后,叫了他一声。
宁澹转头看她,并不像惊讶的样子。
应该确实早就发现她了吧。
沈遥凌有些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当做没看到而直接走开,否则的话也太不礼貌了,如果她被这样的对待的话,她一定会回去气个三天三夜。
不过奇怪的是,宁澹看着她的表情有种说不出来的沉。
好像很疲惫,又随时准备伤人。
他也没有开口,只是看着沈遥凌。
过了好半天,才回应“嗯。”
沈遥凌松了一口气。
我来买东西,没想到会碰见你。”
“是吗”宁澹扫了一眼她背后,眼神说不出的有些凉。
“你和别人一起吧”
沈遥凌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那样看人的方式,实在是太有指向性了。
而沈遥凌明明知道自己身后空空如也,因此几乎要怀疑自己身后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又不敢回头,有些结巴地说,“没、没有啊。”
宁澹抿直了唇线,没有继续说什么。
沈遥凌心想,怎么一天不见,他有点阴森森的。
她疑心难道是宁珏公主的身体还是没有恢复好,所以他才这样奇怪
想了又想,试探着小声问了一句“你那里,情况怎么样了”
她很聪明而谨慎地隐去关键信息。
不是有句话叫做,隔墙有耳。
宁澹身份特殊,说不定就有什么人在旁边偷听呢。
宁澹仍然维持着安静,片刻之后才说“好多了。”
那就好。
沈遥凌松了一口气,又对宁澹说“那你就不要太着急了。你这样子,羊管事又会很担心。”
宁澹很奇怪地扯了扯唇角。
像是笑,但又绝对不是。
“劳烦你还关心。”
沈遥凌“”
宁澹漆黑的双眸看着她,眼前像是飘了一层雾气。
“你放心。不会再打扰你。”
沈遥凌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她低下头。
那是最好了。
她也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救世主。
“但是。”宁澹转瞬又改了口。
“你有东西落在我那里。”
沈遥凌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边。
什么都没少啊。
她只好问“是什么东西呢”
宁澹撇开了目光。
“我怎么知道。”
“啊”沈遥凌茫然道,“那我可能没有弄丢什么吧。”
“有。”
宁澹再次笃定,并给出了更多的证据。
“仆从找到的。”
“你要的话,去拿。”
他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
闺中女子落下物件在旁人家中终归不好,沈遥凌说“能不能抽空带给我”
宁澹抿了抿唇。
“我不知道在哪。”
沈遥凌“”
“羊管事收了,在宁府哪里放着吧。”
沈遥凌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再次好声好气地说。
“那,能不能麻烦你问问羊管事呢”
“我为什么非要问”
宁澹两道剑眉拧起,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低沉的嗓音也有些嘶哑。
“问了就会告诉我吗我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沈遥凌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么激烈的情绪。
而且,他说的话也让人不明不白。
她觉得,他可能还处在焦虑期。
不,应该说,比那天在地宫看到的模样更严重了。
沈遥凌心中无声叹气,但她确实不能再越线去做些什么了。
只能苍白地劝道“你不要不高兴。”
又看他一眼“开心一点。”
宁澹长长的睫毛频率破碎地颤了两下。
他静默了着,眉间拢着一重哀伤的薄雾,好似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也没等来任何的赔礼道歉。
执拗的目光直直盯着她,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僵了许久,他受伤又怅然地开口。
“沈遥凌,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沈遥凌顿了顿。
她终于明白了。
宁澹是在生她的气。
沈遥凌想到那日在地宫之中,宁澹弯腰抱着她,帮她戴上珠链的情形。
宁澹不喜欢欺骗。
可是她也不想骗人的。
她撒谎的技巧本来就很拙劣,怪也只能怪宁澹看不出来吧。
他怎么就会没看出来呢。</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