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遥凌把那些地豆宝贝似的揣了回去,蹭了一手一脸的泥,呲着一口白牙傻乐。
若青带着几个婢女去外头添茶叶,从回廊里经过,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姑娘,很有礼仪地移开目光,没有多看。
直到看到跟着走进回廊的宁澹,若青脚步忽地一顿。
接着猛然回头看向擦肩而过的那个姑娘,惊声尖叫“小姐”
顿时茶叶也不管了,赶紧伙同另外几个婢女把小姐架住,送进浴桶里洗刷干净。
沈遥凌挣扎着不肯放下那几个地豆,若青又哄又劝,两炷香后,沈遥凌和地豆们一起被送了出来,都洗得浑身亮晶晶,滑溜溜,噌蹭反光。
对于小姐出去一日就把自己混成一个泥人这件事情,若青实在是不敢深想,一想起来就要唉声叹气。
出门之前夫人再二嘱咐过她,一定要照顾好小姐。结果要是让夫人知道小姐在外面比在家里还皮,她该当何罪啊
不过说起来也怪,小姐之前再怎么不服管教,最多也就是做过拿弹弓打人的事情,现在怎么还玩上泥巴了呢
地里的东西有什么好的,怎么抱着几个黄芋头像个宝贝似的。
也不只是现在,丛小姐决定要去阿鲁国开始,有好多地方,若青都觉得,似乎不太像从前的小姐了。
但也说不出来具体的,就只是一种感觉。
难道,该不会是中什么邪了。
若青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拧干帕子,小声嘀咕“小姐真是变化很大。”
“什么变化”
身后忽地传来一个声音,鬼魅似的站着一个人。
若青回头,紧紧地捂住嘴巴,硬是把差点飞出去的心给捂回了胸膛里,屈膝行礼“副都护大人。”
宁澹点点头,又问她“你方才说,你家小姐有什么变化”
若青捂着嘴,连连摇头。
她什么都没说,这可是事关小姐的话。
若青求饶道“大人,奴婢一时失言,还望大人恕罪。”
宁澹沉默一会儿,说“你去吧。”
若青飞快地逃跑了。
宁澹转头望向沈遥凌的方向,视线落在空中,轻得无声地叹了口气。
沈遥凌从大宛学到了许多,连着之前在乌苏时发现的一些东西,写成了一本乌苏大宛列传。
她把这本书寄回了大偃,附上果实和种子,还有给家人遥祝中秋的信。
中秋夜到了。
这是她第一个没有在大偃京城度过的中秋,很难忽略心中对家里的想念。
但是正如她之前所说的那样。
出发就必定离别,而出发是为了更好的回归。
大宛自然是没有中秋这个节日的,但在知道了客人们的传统之后,还是为他们准备了丰厚的膳食。
沈遥凌玩得很尽兴,蒲桃美酒醇香,喝不醉人,却让人神智欲飞,微醺陶然
。
大宛的国王向她请教中秋的含义,她绞尽脑汁,用自己所了解的词汇努力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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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听闻是因为此夜月亮最大最圆最亮,以寓圆满、吉庆之意时,大宛国王看了一眼空中黄澄澄的圆月,霎时了悟,连连惊叹“你们大偃人真是浪漫。”
沈遥凌哈哈大笑,高举一杯酒,遥敬自己的故乡。
“那这一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
沈遥凌欲言又止,眉间现出苦恼之色。
乌尔适时地出现,坐到她的身旁,道“你直接说,我帮你翻译。”
沈遥凌展眉一笑,想了想,单指敲了敲自己手中的酒杯“酒,我们也喝酒。”
“不过,我们喝的是桂花酒。”
“还有,祭月、赏月。一起吃月饼、看花灯、赏桂花”
沈遥凌面颊酡红,半眯地笑着的眼眸潋滟。
“难以想象那种美景。”大宛国王神情艳羡,又好奇地问,“你们用来当做军旗的那个布叫做什么还有你们的衣裳,也格外的美丽。”
“叫做丝绸。”沈遥凌愣了下,“怎么”
大宛国王笑道“可能你还不知道,自从你们在乌苏打了一仗之后,你们的人所携带的这种美丽的布料,已经声名远扬,不只是我们,周边的好几个国家都已经在到处询问这种布料的来源。”
丝绸看起来光滑柔软,光泽纤亮,轻飘飘地扬在空中,好似仙人的羽衣,第一眼见到,甚至有些惊心动魄之感。
西域人对丝绸的兴趣,确实是让沈遥凌很意外。
但仔细想想,似乎又没有那么惊奇。
人就是在交流之中,才能够获得自己原本不知道的信息。
“那是一种用一种小虫子吐出来的丝织成的布料。”沈遥凌努力地解释道。
“小虫子”大宛国王吓了一跳,惊奇地问,“蜘蛛”
“不,不是那个。”沈遥凌又忍不住笑了,“好吧,你们这里没有那种动物,很难解释,我们不讨论它的来源,我给你介绍它的种类,纹样,还有绣花的方法。”
什么菱纹,隐花星花纹,朱龙锦,还有十字绣,影刺绣,镂空板印花
沈遥凌如数家珍,说不上来时便向乌尔求助,看着大宛国王听得如痴如醉的神情,心中很难不感到骄傲。
她的大偃,原本就是这样美丽,有这样多宝贵的财富,更应该一直如此繁盛昌隆下去。
乌尔坐在一旁,时不时眉眼含笑地和她低语,又一起向大宛国王回话,后来还一起捧着一只大宛的手敲鼓,带着沈遥凌咚咚的拍起节奏。
大宛侍女们展开袖袍,围绕着他们起舞,仿佛形成了一个圈,将其他人隔在圈外。
宁澹远远地看过去,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在两人交叠的衣摆上,从胸膛里生出来的酸苦蔓延到喉咙口,吞吐不得。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当他什么事也做不了的时
候,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只能看着沈遥凌,假装不在意,假装大度,用理智说服自己,然而卑劣的情感一再拉扯。
他可以跟自己说,没什么的,他们只是说很普通的事情,沈遥凌对旁人并没有别的心思。
可是,另一种更大的声音也在心底质问他,为什么他不会说乌苏话,为什么他不能代替乌尔坐在那里,为什么他不能吸引沈遥凌全部的目光。
她身边总有别的人,她总是一直有想做的事情,而他只是连跟随陪伴这件小事都做不好。
宁澹并不是一个心思敏锐的人,却也轻易地落入这种自厌陷阱之中,心底情绪翻涌,如漩涡越卷越急时,忽然之间,脑海中又冒出沈遥凌同他说的那一句话。
“只有失望。”
她像是早早看透了一般。
热闹的酒宴终于散去。
一辆舒适的驼车缓缓驶进王城,下人凑到乌尔耳边,低语几句。
沈遥凌站起来伸展了一下手臂,懒洋洋地打算回房。
手却被乌尔拉住,拽了一下。
月色下,乌尔的眸子映着篝火摇晃“等一下。有人想要见你。”
他语气神秘,还带着一点高兴。
沈遥凌一愣“谁”
乌尔想了想,笑了下“你说的,今夜是团圆之夜,来的人,自然是跟我团圆的人。”
沈遥凌眨眨眼,乌尔丢下一句“跟我来”,就快步往前走去,沈遥凌只好跟在他身后。
宁澹额角一阵尖锐的疼痛,再压不住心中的妒火,飞身跟上。
驼车停下,保暖的车帘周围悬着四只驼铃,叮当作响。
乌尔掀开帘子,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就扑了上来,抱住他的脖颈,放肆地大声喊着“哥哥”。
原来是乌尔的弟弟,乌里安。
内战平定,太子坐镇西伊州,乌波已派遣使臣将说好的报酬全数奉还大偃,之前被留下的乌里安小王子自然也被送了回来。
乌里安激动得恨不能围着乌尔的脖子到处乱爬,若不是坐了那么久的车太辛苦,消耗了精力,他恐怕能够窜上天去。
兄弟相聚的场面确实温馨,沈遥凌含笑看着。
宁澹面覆寒霜,落在她旁边,没什么善意地瞪着乌尔,和他怀中的小王子。
一个弟弟,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
有什么必要叫别人来看,和沈遥凌有什么关系吗
他尖酸刻薄地腹诽,只是当着孩子的面没开口而已。
乌尔却好似听见了他心中所想,看过来的那一眼,带着些许挑衅。
接着,乌尔抱起乌里安朝向沈遥凌。
低头对弟弟说“还记得吗跟姐姐问好。”
乌里安睁着碧色的大眼睛,看了沈遥凌一会儿。
他记得这个阿姐,又被兄长鼓励两句,立即兴奋起来,身子弹起来,伸手要沈遥凌抱。
他动作灵敏飞快,沈遥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乌里安扑到了身上,下意识地伸手抱住。
小孩子并不轻,坐在臂弯里沉甸甸的一团,身躯却很柔软,活蹦乱跳地散发着热量,明明是能够骑着你的脖子为非作歹的生物,却又好像把生命中的所有都依赖在你身上,向你寻求着安慰、照顾和被保护。
沈遥凌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小孩子。
之前是没机会,后来则是因为自己没有养育孩子的缘分,就有意无意地避开旁人家的孩子。
小孩子也没什么好的。
怀胎十月那么辛苦,生下来要养育,就更累了。
说不定她养的小孩也很不听话。
她觉得,她也并不想要。
乌里安太小,看着他时,只觉得闹腾,但亲手抱在怀里,却有一种莫名的触动。
沈遥凌在原地久久地发愣,眼睫细微地颤动,直到腰也开始发酸。
宁澹忍无可忍,伸手将乌里安拎住放到了地上。
什么猴子。
用这种手段更是可耻。
宁澹冷冷地蔑了乌尔一眼,眸光下意识落回沈遥凌脸上。
捕捉到她神色中尚未散去的那抹失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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