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爸爸,妈妈。

    他们是因为爱着他,害怕他出意外,才会将他关进笼子里的。

    每一次,我妻结夏每一次都这样跟自己说,不停地重复这样的信念来安慰着自己。

    因为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狭窄到连呼吸都觉得拥挤,寂寞到只能数着自己的心跳,僵硬到每一次动作都可以听见关节嘎嘣的脆响。

    原来被爱是件这样痛苦的事情吗

    在那样冰冷孤独的牢笼里被放置久了,连精神好像都变得麻木与恍惚起来。

    有时候我妻结夏注视着周围静止不动、一成不变的家具,会觉得自己跟它们好似并没有两样。

    但每一次回家,爸爸妈妈都会将笼子打开,拥抱他、亲吻他,饱含愧疚地对结夏说,“真是辛苦你了”

    这个时候,结夏又觉得这并非是不可忍耐的事情了。

    因为这是以爱为名的囚禁,就像是裹着糖衣的药丸一般,苦涩中带着甜蜜。

    他就这样心甘情愿地含着药丸,一边享受着它的甜蜜,一边忍耐它的苦涩,期盼着能得到爸爸妈妈的夸赞。

    但是。

    渐渐的,不知从何时起,当那层糖衣消融殆尽,一切都在悄然变质。

    「我妻结夏被关在笼子里」这件事情仿佛变成了这个家庭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爸爸妈妈疲惫地回到家,他们偶尔会忘记还待在笼子里的我妻结夏,自顾自地洗澡、吃饭、交谈,偶尔即便意识到了还待在笼子里的我妻结夏,也会以「反正等会还要出门」这样随便的说法,让结夏忍耐一下。

    即使终于将我妻结夏从笼子里放出来,爸爸妈妈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将注意力放在结夏身上的。

    他们都是优秀而生活充实的人,有着自己的兴趣爱好。

    体面的工作之外,爸爸喜欢书法和篮球,妈妈喜欢瑜伽和钢琴。

    这些爱好就已经将他们难得的休息时间占得满满当当了,根本分不出空闲来陪伴结夏。

    也正是如此,越是在这个家庭里生活得长久,结夏就越能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并不是爸爸妈妈的儿子」。

    而是一只温顺可爱的宠物、一件赏心悦目的装饰品。

    或许他也仅仅只是爸爸妈妈的兴趣爱好之一。

    他们只是在心情好的时候会抚摸他,心情差的时候就责骂他,更多的时候是无视,无视他的痛苦,无视他的快乐,无视他的渴望。

    不要无视我,不要对我视而不见

    有时,结夏会感到出离的愤怒,想要冲着爸爸妈妈这样尖叫。

    爸爸,妈妈,今天我也乖乖听话了,夸奖我一下吧。

    有时,结夏又会感到心情很好,想要恳求爸爸妈妈给他表扬。

    有时,我妻结夏也会想要说爸爸,妈妈,我不想再待在笼子里了。

    但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人会在意他的心情,他再没能从爸爸妈妈的眼神里看见从前那种充满了怜惜的神采。

    他们只是微微蹙起眉头,露出那样不耐烦的神情,用责怪般的口吻回复他“结夏,爸爸妈妈工作已经很累了,你乖一点好吗”

    就好像他是个调皮捣蛋的坏小孩一般。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如果只是一味地消耗,却不将它补充,最终只会变成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有且唯有一次,我妻结夏反抗了养父母,在他们锁上笼子以前,挥开了他们的手,从里面挣脱了出来。

    “爸爸,妈妈,不要再把我关进笼子里了。”

    他试图说服爸爸妈妈。

    “我会乖乖听话,不靠近厨房,不打开家门,不接近马路,不要再把我关进笼子里了。”

    “里面太狭窄,我已经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他看见爸爸妈妈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他,神色逐渐变得冰冷,“结夏,不要给爸爸妈妈增添负担了。”

    “怎么会呼吸不过来呢那缝隙不是很大吗”

    在这样残酷的话语之后,他又一次被关进了那个他最厌恶的牢笼。

    或许是为了惩罚他,又或许是因为爸爸妈妈再一次地遗忘了他,这一次的囚禁,时间是前所未有的漫长。

    在那样漫长的至暗时间里,结夏深深地意识到了。

    人与人之间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仅仅依靠言语的沟通,无法让爸爸妈妈理解自己,也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充满爱意的幸福家庭的。

    他下定决心了。

    漂亮的、甜蜜的、透明的,清澈到甚至可以看的见里面漂浮着的微小气泡的。

    那颗让人珍之爱之的粉色糖果已经变得粉身碎骨了。

    无论怎样的嚎啕大哭、跪地乞求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那就只能用炙烫的爱意将它熬化成糖浆,塑形、冷却,去重新拥有它。

    。

    我妻结夏偷走了爸爸的安眠药身为医生的爸爸因为长期作息紊乱有着轻微的失眠症状,正在依靠药物调整睡眠障碍。

    他在难得一家人齐聚的晚饭里下了安眠药,静静地看着爸爸妈妈不停地打哈欠,在晚饭过后连澡都没来得及洗,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小孩都要帮忙干些杂活,或许是因为这样吧,结夏的力气很大。

    他在床单、推车和电梯的帮助下,费了些时间,将两个成年人搬运到了储物间里爸爸妈妈把笼子藏在那里。

    要将他们都塞进那个狭窄的牢笼里有些困难,我妻结夏不得不让爸爸妈妈的手脚露在外面,才能让他们的躯干待在里面。

    大概是中途的动作有些粗暴吧,爸爸妈妈比预想的提早了一点醒了过来。

    “结夏你在做什么”

    他在做什么

    他当然是在做出努力,让最爱的爸爸妈妈理解他的感受,重新构筑起一个真正幸福的家庭来啊。

    毕竟。

    家人不就是要彼此理解、彼此包容、彼此深爱的吗

    我妻结夏对着爸爸妈妈露出了那般喜悦的笑容,满怀期待地问

    “爸爸,妈妈。”

    “现在,你们还能够呼吸得过来吗”

    。

    最开始,爸爸妈妈根本无法理解他的苦心,他们出离的愤怒,痛骂他是个怪物,说后悔收养他。

    但是没有关系。

    我妻结夏是个很有耐心的孩子,他细心地照顾着爸爸妈妈,给他们做美味的饭菜,帮他们擦洗身体,甚至帮爸爸妈妈跟单位请了假,在有工作上的伙伴找上门的时候,他会礼数周全地招待他们,告诉他们爸爸妈妈回老家处理急事了。

    三天之后,爸爸妈妈终于能够“理解”他了。

    “对不起、对不起,结夏。”

    “之前是爸爸妈妈做错了,我们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方便,却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不过现在我们已经好好反省过了”

    “今后我们一定会做好爸爸妈妈该做的事情的,请你原谅我们吧”

    他们对他道歉,忏悔着自己从前的行为,承诺今后再也不会把他关进笼子里了,会好好地做爸爸妈妈,好好地爱他。

    我妻结夏相信了他们,用钥匙打开了牢笼。

    但是他被背叛了。

    被最爱的爸爸妈妈背叛了。

    野兽一般爬出了牢笼的爸爸妈妈,也如同野兽一般扑咬了过来,将他重重地按到地上拳打脚踢,直至昏迷。

    他们转眼就忘记了刚刚的誓言,将他关进了笼子里。

    等到我妻结夏醒来的时候,爸爸妈妈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其实结夏心中并没有多少被背叛的痛苦。

    他只是困惑,困惑着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用那样看着敌人的仇恨目光注视着他。

    叫人伤心。

    明明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这个家庭变得更好。

    为什么、为什么爸爸妈妈无法理解他呢

    想不出来的问题就不再想了。

    结夏安静地待在笼子里,习以为常地忍耐与等待着。

    第一天,他没什么感觉,饥饿和困倦都是早已熟悉的感觉,只有身上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让他今夜睡得不太安稳。

    第二天,他觉得有些不安,缺少水分摄入让他不停舔着自己的嘴巴,有鲜血从干裂的缺口涌出,是咸咸的味道。

    他尝试扯开已经变得干哑的嗓音呼救,听着储物间的墙面传来的一阵阵回音,听着自己一声比一声虚弱的声音,惶恐、慌乱糟糕的猜想一个接一个地从脑中冒出来。

    第三天,在喉咙彻底发不出声音之后,结夏意识到了爸爸妈妈抛弃了自己。

    在这个封闭的储物间里,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呼救、没有人会来将他从这个笼子里解放出来。

    幽暗、狭窄、寂静绝望。

    就好像心脏破了一个洞,温暖的东西从那里流失,留下些只让人感到冰冷彻骨的东西。

    结夏紧紧环抱住自己,试图依靠自己微弱的体温来对抗恐惧。

    可是那头可怖的怪兽仍然没有止住自己的脚步,只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近,如同死亡的阴影一点点逼近,要将他整个吞没。

    第四天、第五天

    胃在吞噬其他脏器,手脚生不出一丝力气,黑暗早已淹没了知觉。

    会死的。

    会死的。

    他会在这座囚笼里死去。

    结夏的心中升起了这样强烈的预感。

    不要不要不要

    他绝对不要就这样死去爸爸、妈妈、家人和幸福还全都没有得到怎么能就这样死去

    「我要活下来、我要活下来」

    结夏的视线转向了储物间的地面上所铺陈的榻榻米,死死地盯着那些干枯的植物。

    用蔺草编织起来的只要拆开就可以吃了吧。

    在这样强烈的求生欲望中,我妻结夏用手指撕扯着编织紧密的榻榻米,一点一点机械地塞进嘴巴里咀嚼吞咽着。

    真难吃。

    干涩、无味、坚实又锋利,割着口腔、喉咙与食道,沉甸甸地堆积在胃里,让那个萎缩的脏器变得犹如石块般坚硬。

    但正是靠着这样根本称不上食物的枯草,我妻结夏积蓄了力量,忍受着粉身碎骨的痛苦,硬生生从那个对他而言早已过于狭小的金属牢笼之中挤了出来,一点点爬到座机前,拨打了求救电话。

    “拜托了、拜托了,谁都好,来救救我。”

    “我想要活下去。”

    比蚊蝇还要微弱,干哑到听不出男女老少,结夏所发出的声音连接线员都吓了一跳。

    “请一定坚持住,我们现在已经派出救护车了喂喂你还听得见吗”

    。

    “醒了吗”

    是谁在说话

    我妻结夏微颤着睫毛,再一次睁开了双眼,入目的是一身让人讨厌的警察制服。

    只要看见这身制服,就意味着有坏事发生了。

    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发一言。

    没有得到回应的警察有些尴尬,但却不得不开口说,“一个星期前,在环山公路那边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中小型轿车因超速行驶在过弯处坠下山崖,事故造成一男一女两人死亡经确认,他们就是你的养父母。”

    要将这样残酷的事实跟小孩子讲,他们确实也难以开口,然而更加让人觉得情况复杂的是,根据医院接收这个孩子的急救人员所说,他们注意到这个孩子是硬生生从一个铁笼子中爬出来的,因此立刻报了案。

    一起是车祸案件,一起是非法囚禁、虐待儿童案件。

    对于眼前这个孩子而言,这其中的残酷与可怕让人不敢深思。

    什么

    他刚刚在说些什么

    那些声音、那些话语都化作蜷曲的虫蚁钻进他的脑子。

    原来,爸爸、妈妈出了车祸

    死掉了。

    我妻结夏望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怔怔地消化着这个事实。

    两行清泪倏忽从他的眼角滑落,没进医院雪白的枕套中,晕开深色的湿痕。

    “呜”

    我妻结夏如所有人所料的那般哀声恸哭了起来,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整个病房回荡。

    两个年轻的警察沉默了,别过头去,不忍心再看我妻结夏。

    但好奇怪。

    我妻结夏感受着心脏撕裂般的哀伤与痛苦,泪水汹涌,哭声悲切。

    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他的嘴角却抽搐着,忍不住想要微笑。

    真的好奇怪,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开心呢

    那种难以忽视的喜悦心情

    爸爸妈妈死了,再也不能带他去游乐园,再也不能跟他一起吃饭、玩耍、弹钢琴,好难过啊

    但是爸爸妈妈再也不会抛弃他,再也不会背叛他,再也不会把他关进笼子,会永永远远地跟他在一起了,好开心啊

    我妻结夏拒绝了警视厅所提出来的将尸体火化的提议,花费了大笔的遗产将父母的尸体送到医学院制作成了人体骨架标本。

    爸爸就放在单人沙发上,妈妈就放在梳妆台前。

    这样一来,他的家庭再次完整了。

    有亲戚曾经提出过愿意代替我妻家夫妇再次领养结夏,不过结夏全部拒绝了,在出院之后选择了独自居住在这个承载了他所有回忆的房屋之中。

    儿童咨询所的工作人员也曾注意到独自居住的我妻结夏,特地上门来拜访过,询问他愿不愿意回到儿童福利院生活。

    “不要。”

    我妻结夏拒绝了,“为什么要回去我有爸爸妈妈,我的家就在这里。”

    虽然几次劝说之后,儿童咨询所的工作人员放弃了,不过结夏还是被登记在了需要定期回访的孤儿名录上。

    此后每个月都会有工作人员定期上门回访慰问,了解他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况,试图说服他去儿童福利院生活,我妻结夏非常讨厌这些工作人员。

    每次上门都说着孤儿孤儿的真是奇怪的人,爸爸妈妈不就在那里吗

    一个人吃饭、睡觉、读书、坐在秋千上玩耍。

    一个人上学、放学、唱歌,有心情的时候,就自由地到处走走停停。

    结夏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只不过。

    有时他低头,恍惚间,好似能看见胸口处有一个空虚的洞,如同被虫蚁啃食般,在不停、不停地扩大着。

    我妻结夏时常能听见,狂风从洞中穿过,发出濒死般声嘶力竭的尖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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