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 崔府君生日,接着就是二郎显圣真君的生辰。
汴京城里依旧是热热闹闹的,百姓们提前数日就开始准备为这两位神仙过生日的供奉品。
他们有太多的东西要求, 比如说儿女要去求父母长寿康健,无病无灾;父母则要祈求儿媳或是女儿能多生几个,人丁兴旺;丈夫祈求自己的营生不仅能糊口, 最好再给老婆孩子多攒点钱;妻子则祈求孩儿聪明健壮,不要每次书院考试都捧个倒第一回来。
这是最简单的愿望,还可以延伸出一些琐碎而十分常见的,比如租客的希望房东不要涨租金,房东希望租客不要不爱清洁卫生,在自己的房子里胡天胡地;比如学生希望就算自己乡试不中, 同窗那几个关系不好的坏小子也不要中;比如女郎希望自己针线手艺能盖过邻家阿姊,但又不要令她知道,心中起了妒心。
他们的心里装得满满的,因此听不见,也看不见这座都城外面的景象。
当然即使看见,他们也感觉不到什么。
河北遭灾, 赤地千里,又连年苛以重税, 将粮食转运去燕京以军用, 致使民力疲困,终于饥兵并起为盗。
宣和六年, 北方, 几个月里,河北结联山东,几十万的百姓忽然都成了贼寇, 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土地,驱逐甚至杀死了地方官,手握粗劣的武器,砸开厢军的武库,并且笨拙地用它们武装起自己。
他们都曾是好百姓,比不得大宋百战百胜的军队。即使此时发出了一声声的怒吼与哀鸣,那怒吼与哀鸣也太过遥远,传不进摩肩接踵,抬着捧着各种糕点,各种香花,虔诚走进道观的汴京人耳中。
自官家登基这些年里,全国各地的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却又无一例外被镇压了下去。
这一次也没什么不同,大家说,只要官家的军队来了,只要童帅来了,哪怕是天兵天将也要灰飞烟灭。
他们如此笃信,因而琐碎而繁忙的日子就显得更加幸福了。
同样的幸福,西夏皇宫里的皇后耶律氏是察觉不到的。
她困守在这座冰冷的宫殿里,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惊慌,直到受她恩惠,因此极敬重她的妃嫔们也来劝告她。
皇后有什么值得忧愁的呢
辽主虽然节节败退,可咱们大夏却是安如磐石,陛下已与金人签了盟约,生生世世永为兄弟不对永为伯侄之邦呀
皇后听不得这些,她坐在繁华富丽的宫殿里,那些黑底绿釉的瓷瓶,那些鎏金的莲花铜盏,还有挂在帘上的银质铃铛,精美绝伦,折射出一室的光滑绚烂。
可是她什么也没看见,她只看见了故国满地的血。
“陛下曾与大辽立下盟誓,永为兄弟之邦,”她悲愤地说道,“人无信不立,陛下背信弃义,来日金人又当如何”
妃嫔们就悄悄地交换了眼色。
“其实,咱们陛下未必会对辽主不利,”那个年纪较小,很受李乾顺宠爱的妃嫔看看左右,小心说道,“听说咱们将要一起攻宋呢”
只要陛下对大宋发动了攻击,说不定辽主就有机会逃了,那大宋富庶又辽阔,不比辽西那一片草木不生的荒原好得多
她们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却没能说服皇后。
“你们岂非轻视宋人太过”她说,“我却听闻宋人忠臣良将甚多,陛下欲求寸土,恐不易得”
六月里,兴元府也热了起来。
有农人在田间直起腰,步履几乎是有些蹒跚地走到田埂边坐下,任由汗珠一滴滴的滚落在泥土里。
农活是辛苦的,因此难得的休息就更显惬意。
他们从瓦罐里倒出一碗水,但不忙着喝,要互相瞧一瞧,茶总比水体面,要是熬得浓浓的一罐粗茶,就更体面了。
自从数月前兴元府的道路重新通畅后,听闻这里物价高涨,不光是利州一路,甚至连成都府都有不少商人往这里跑。
消息总有滞后性,许多商人紧赶慢赶地带着商队赶到时,物价不仅已经平抑,甚至因为运进来的物资太多,竟在市廛货栈堆积成了小山。
有商人差点想不开,准备一头跳了汉水去,好在还有灵应宫这一条活路给他们。
灵应宫还在稳定地收购物资,什么都买,什么都修,就像是个坐镇兴元府的怪兽,长了个无底洞一般的肚子,卖不出去的东西只要送过去,再打个七八折,灵应宫都能收下。
运过来的最初有粮米,有油盐,后来有布匹,有草药,有茶叶。再后来东西就杂了,甚至有人运了小孩子过来,灵应宫也收下了不仅收下,还如数给钱,不仅如数给钱,还好心给他们送去了官府,请县尉查一查他们买卖人口的手续全不全。外面活不起的孩子灵应宫可以收,被拐来的就得送回去,顺路给人贩子打死。要是人贩子负隅顽抗就更好了,灵应宫最不缺的就是打手千个道童
千个道童,千个士兵。仍旧是一军的编制,别的军只有一千五到两千,这里甚至还算上役夫的人头,灵应宫不仅有千个脱产士兵,甚至还有两千个脱产的役夫
士兵多了,有人就在这一年里抽空脱了个单,产生了一个新的家庭。灵应宫不管家属,但军营附近自然就起了一座小镇,不仅兴元府的百姓往这里聚,附近其他州县的百姓也渐渐过来了,砍倒了帝姬名下荒山上的树木,建起一排排的小房子。
帝姬听说了,就同县令知会了一声,派个祭酒过去,带上了十几个识文断字的小道士,这个小镇上的民事纠纷就被道士们管着了。
小镇上流通的也不仅是铁钱,他们既收符箓,也花符箓,总之人人都觉得轻便,就是贴身保存时需要装在一个防水的油布小袋子里比较麻烦,否则被汗打湿了,符箓印在腋下,这就只能证明他诚心修道,可花用不得了。
军营内外都开始流行起符箓,甚至那些同灵应宫做生意的商人里,也有人不要现钱而要符箓的,偶尔有一两个作假的,因为手法粗劣而被抓出来,好一顿痛打后送了官。
高手一定是有的,但兴元府的高手大概是没什么胆气了,至于成都府的高手,还不曾注意到这里。
今春的茶叶价格很低,大概是因为茶引价格那样高,搞得全四川的茶商都想来兴元府卖茶了于是田间地头,人人都有一碗茶喝,喝得小孩子晚上睡不着拍肚皮,拍到阿母愤怒地起身抓住痛打一顿才算消停。
外面的小镇这样热闹,里面的军营却更加肃整。
道童依旧是道童,每日里至少要拿出一个时辰学习帝姬改良后的教材原版的道家经籍不太好用,一来玄之又玄,对士兵没什么意义,二来道教本身是出世的宗教,真教出一群一心一意要避世修炼飞升的隐士,赵鹿鸣也没那个力气挨个辩经。
因此她的教材除了讲一讲道教的一些入门基础外,就是教育她的道兵们习武就是修炼,习武就是修道,习武到了一定境界,就能飞升什么境界那还不简单吗官家修的是天下的大道,白鹿灵应宫修的也是心怀天下的大道大道包容千,其中有他们自己的小家,有他们的父母妻儿,更有他们的大宋,以及这个王朝,这个民族的荣耀
说起来赵鹿鸣也不知道自己的军队更像骑士团还是太平天国,不过她不打算细究那些形而上学的东西。
她只是想要有朝一日,站在她熊熊燃烧的战车上,一往无前,向着她无法躲避的命定之敌,狠狠地撞过去,碾过去碾成渣为止。
宗泽原本负责监督管制这支军队,后来就不太管了。
说起来就有点伤心。
老爷爷也是好心,在帝姬招待种家军的宴席上,听到她提及灵应军建立起来很不容易,因此举步维艰,他就记在心里了。
建立一支军队,最艰难的自然是经济账,有钱才有粮,有钱才有兵,灵应军虽说是官家亲口同意建立的军队,拨款却不多,老爷爷想,那自然就举步维艰啊
看看这些士兵,每日里穿着个道袍在那操练
他回到家中,看看自家带来蜀中的这些行李,翻翻自己藤箱里多余的衣服兴元府这样暖和,他留着棉衣做什么用行囊里甚至还有一袭裘袍,这是哪个爱漂亮的小老头儿,竟然还备了件裘袍,不羞
宗泽就给自己的厚衣服拿去当了,再加上俸禄,筹备了些钱,不多,只有几十贯,但也已经很可观,称得上是一桩心意。
这位通判捧着几十贯钱,坐着小小的驴车去了军营,正赶上灵应军最新的一批装备到了。
西军客气,说这些都是淘汰下来的东西,但帝姬给钱给得很大方,“淘汰下来的东西”放后世某鱼上,竟然差不多都是九成新到九五成。
士兵们一个个穿上了札甲,披上了貉袖,腰佩长刀,手持大斧,整齐划一地站在营中,帝姬居高临下地检验,看那沉甸甸的大斧衬着沉甸甸的札甲,映出一片杀气腾腾的光。
杀气腾腾,富贵逼人。
宗泽老爷爷穿着一身半旧的布衣,捧着一个比起来就没那么沉甸甸的布袋,站在辕门前看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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