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使进汴京的消息非常低调, 几乎没什么人知道。
当然就算被汴京百姓知道,百姓们也不会群情激奋地将金使从马车上揪出来打个半死。
相反大家会很乐意去围观一下,津津有味地欣赏金使的马车, 想象一下金使的表情大宋收复了河北大宋打了一个大胜仗现在大宋又一次伟大了
他们当然知道太原以北的州县都交到了金人手里, 说不定也知道真定以北还有城池依旧在小规模拉锯战中, 还有, 还有, 当初被太上皇收复,因此那般引以为傲的燕云依旧牢牢掌控在金人手中。
但汴京的百姓们已经不再惧怕了。
西边的太原, 东边的真定,都已经回到了大宋手中, 这两个重镇可以互相支援, 只要它们不失,只要河北屏障尚在,汴京就又可以回到那个“时光昼永, 气序清和”的岁月里, 榴花纷纷地落下,枝头的鸟儿倒是叽叽喳喳地开始求爱。百姓们就说, 这时候清风楼的酒最好, 配上青杏樱桃,李子林檎,再来两三样小菜, 讲一讲河北战场上那些慷慨激昂的故事, 讲得声情并茂,击节赞叹。
金使的马车就穿行在纷纷的落花,与满城清冽甘甜的酒香中。
完颜银术可是送进京了,他来汴京, 一来要讨要俘虏,二来是聊聊宋金关系看看满城志得意满的百姓,这趟任务似乎一点也不容易。
但左瀛让随从将车帘卷起,就这么闲适地看了一路的繁华风景,直到朝廷为他布置的官舍中。
金使进城的消息自然瞒不过相公们,李纲进了两次宫。
“金贼伤我民,占我土,”钦宗说道,“若不能尽复失地,朕岂有颜面见祖宗耶他既至城中,朕不能逐他出城,令他在那候着就是,何时贼酋慑于大宋天威之下,返还故土,朕再见他”
李纲听了,眉毛就挑起来,很是有些惊喜,怀疑是不是列祖列宗上身了,突然之间官家就这么支棱起来了。但一出了宫,吴敏就对李纲说“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元中可是得了什么信”李纲问。
“康王托人辗转求到我这里,”吴敏说,“不为他自己,只求照拂帝姬。”
李纲奇道,“这是什么道理帝姬与宗泽在河北有功无过,旁人岂有置喙的道理”
他这位好友就不说话了,李纲仔细想想,忽然就想通了,也不说话了。
旁人置不置喙他们说不准,官家那个摇摇晃晃水袋似的脑子,还有耿南仲那个鼠辈尤其是耿南仲,他与帝姬结了那么大的仇,帝姬会放过他吗不能够啊
那他必然是不能放过帝姬了。
相公们出了宫,耿南仲就从官家椅子后面的阴影里钻出来了。
“官家今日言如金石凿凿,真圣君也”
官家那张白皙细致,却因为圆润而显得有些模糊的脸上,展开了一个欣喜与心疼交加的神情,“金使之事,就要多多劳卿了。”
耿南仲躬身,“臣为国为君,敢不尽心竭力”
金使的官舍在客省的角落里,看着很不起眼,有几棵石榴树在院外,引得蝴蝶纷飞,行人驻足。
耿南仲穿过外表破旧的门廊,毫不意外地看到这小院子里精致雅洁的一切布置,就像透过官家那冷峻愤怒的外表,看到了里面孱弱摇摆的心思。
官家刚听到捷报时高兴过,幻想过,他要领军击退金寇,先收复故土,而后是燕云,再然后要打得金人屈膝,牵着一头小羊来投降。
他就着这些幻想好好地吃喝了一顿,在皇后冷脸下又转头去寻了个更乖巧柔顺的妃嫔来,在醉醺醺中听过她们的赞美称颂后,做了一夜的好梦。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落在床帐上时,官家就清醒了。
他连他爹都打不过,他还想打金人呢不错,他妹似乎是个厉害的,可他也不一定打得过他妹啊他妹可能爱九哥,可能爱太上皇,独独是不爱他的,那要是他妹真就立了大功,他赏她什么赏她个小斧子吗
一鸟在手,胜过众鸟在林,这道理官家是明白的,宁可丢了雁门忻州和河间,也比被人从御座上赶下去要好。
想清楚了这一点,再想清楚不管他怎么同金人媾和,前线都有人给他兜底后,官家就吩咐下去,给金使一个漂亮的小院子了。
院子很漂亮,里面的一切器皿也都很精致,就连厨子都是特地送过来的,做菜兢兢业业,一道道摆得跟艺术画似的美味佳肴呈上来,只有耿南仲还端在那。
“我大宋非蛮夷地,”他说,“两国交兵,官家却仍待尊使以诚,不知尊使羞愧否”
金使听了,就微笑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兄弟尚有阋墙之时,两国乃兄弟之邦,你我既食君禄,当尽力令兄弟重归于好才是。”
这话有点不要脸,就算是耿南仲来听也很不要脸,他就脸一沉,刚准备说些什么,金使又说话了“况且赵忠献不是有言,攘外必先安内我今怀诚意而来,尊驾何必拒我于千里”
耿南仲说“我大宋有何内患,要贵使出言”
“大臣专权,是内患否”
屋子里一片寂静,左瀛夹起一个鱼肉丸子,慢慢地咀嚼,看着恬淡极了。
“官家君临天下,”耿南仲说,“纵有一二之臣,官家也是开诚心,布公道,再无芥蒂的。”
“只是究竟不能助长此风。”左瀛替他把话说完。
这人就像是心里长了一面镜子,将耿南仲照得明晃晃亮堂堂的,套路话就再讲不下去了。
“此皆我朝内之事,”他语气冷淡道,“与金国何干”
“若无大金,”左瀛笑道,“他仍在蛮夷之地收钱,如何能登堂入室,当起相公来”
耿南仲的拳头在袖子里握了又握,就像看到一块油饼扔在面前的老鼠,明明油饼后面还有根细线,可那饼真是太香了。
“贬李纲易,只是朝议麻烦,你有何计”
“你排挤他走,自然不好看,”左瀛奇道,“你手中有人质,如何不能送他去养老”
“人质”
这位金使就阴冷地笑了一声,“正在河北。”
耿南仲一瞬间恍然,再看金使的目光就更不同了。
种师道廉颇老矣,贬他回终南山去继续当打窝仙人不需要什么技巧,但贬李纲就麻烦,人家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知人善任,举荐了宗泽,又请帝姬往河北,果然收复失地,眼下是如日中天,大宋上下心中的救世主,你现在送他去吃荔枝是断然没理由的,调他去当个宣抚使,名义上总领兵马,听起来好像很体面,但大家都不是傻子,不至于看不出你赶他出京的意图。
那言官带头,太学生们其后,再加一群汴京市民,大家就要闹了,你上朝下朝千万小心点,被套麻袋打死别怪大家。
但左瀛提出了一个新鲜的点子他要是个真爱国爱君的,你看我们大金是现成的威胁,你说你要将河北这群人都调走,李纲不就急了吗
别说李纲出手拦着,朝真帝姬是你们官家的妹妹,灵应军是白鹿灵应宫的护军,他李纲有什么资格管哪
一石二鸟,拿朝真帝姬给李纲添堵。
真是个小机灵鬼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出了这么好主意的人是个金人,光感谢不够,人家凭什么白费力气给你出谋划策呢
况且这样一个明明可以装得纯良恭谦的人,赤裸裸将他的心机和阴狠给你看,你怎么可能不警醒呢
耿南仲都想明白了,就叹了一口气,“尊使有此大才,可惜明珠却落在了沟渠之中啊,若能归宋,为相为宰,众人皆要避君一头啊”
金使就也跟着叹一口气,说道,“尊驾这样看重我,若两国兵戈重启,真教我痛杀呀,好在咱们非敌是友,心中更有是非明断,孰人是敌,孰人是友,尊驾为帝师,自然比我更加明白。”
耿南仲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手,“你若真愿两国干戈玉帛,当言无不尽才是。”
左瀛就握住了他的手,“我还有一计,可保万年太平。”
金使在汴京还没有回国,但汴京的诏书飞出来了,一路就跑到了滏阳城中。
这一日李世辅总算得了休沐,在邯郸城里搜罗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什么中空装了粗沙,头部可以转动的木头棒棒人,比如什么布白兔,瓷公鸡,反正就是卷上一堆跑回了滏阳城。
帝姬手上的痂总算开始剥落,正好两只手很痒,就在那一边听李世辅讲些邯郸城中的琐事,一边拿了白兔搓手。
佩兰偷偷地从佩囊里掏出一卷红线。
王穿云看了之后很犹豫,“我都是个大姑娘了,不玩这个了。”
佩兰就瞪了她一眼“出去一趟,回来还是笨”
又是个一切都很好的下午,所有人都在享受这难得的时光,诏书就是这时候到的。
风尘仆仆的内官跑进来,第一句就是恭喜
双喜临门
第一喜是喜在帝姬受了封赏,从此就是蜀国长帝姬了官家将兴元府的几个县都给了帝姬当封邑,这么丰厚,足见帝姬拒敌之功,简在帝心,可喜可贺呀
有人听着就悄悄皱眉,觉得帝姬功在河北,封在蜀地,多少有点怪异。
但帝姬一点也没表现出来,她笑吟吟地领了诏书,然后问“第二喜呢”
内官眉飞色舞,“相公们合议,要在中山、真定、大名府之间,修一个延绵百里的要塞从此金人不能南下,帝姬再无忧矣”
河北,大平原,大要塞几百里的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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