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小说:林珩 作者:来自远方
    帐中光线昏暗,一灯如豆。

    地上铺着厚毯,观纹路应是鹿皮。毯上摆放一张矮桌,桌上是一盏清水,一叠干饼,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帐内十分空旷,屏风、床榻和衣架一概皆无。

    黑暗占据多数空间,光亮仅有方寸之地,更显得压抑和冷清。蔡欢坐在桌前,身上仍穿着出城时的衣裙。数日颠沛流离,夜间藏匿在林中,斗篷被树枝划破,裙摆沾染泥雪,干涸后凝固成斑驳的暗色。

    进入晋军大营后,婢女和忠仆就被带走,始终没有任何消息。独自关押在帐中,她强压下心中忐忑,告诫自己必须沉得住气。

    公子珩,晋国。

    她喃喃自语,以指尖蘸取清水在桌面勾勒,片刻画出晋、蔡、郑等国的方位。指尖定在某一处,指甲上残留的蔻丹被水浸湿,色泽变浅,直至完全剥离。

    郑国已灭,晋不罢兵,蔡危矣。

    一阵风卷过帐外,呼啸声尖锐刺耳。

    帐帘短暂晃动,冷意侵入帐内,桌面的痕迹迅速干涸。蔡欢垂下目光,手指一点点抚过桌面,眼底浮现暗色。脚步声突然传来,越来越近,最后在帐外停住。

    帐帘被掀起,一名婢女被推入帐内,踉跄两步险些栽倒。蔡欢看清她的面容,诧异出声 禾

    夫人,公子珩要见您,恐非善意婢女没有站起身,而是膝行至蔡欢面前,表情惊惶,声音颤抖。借助背影遮挡,她抓住蔡欢的衣袖,将一枚刀簪递到蔡欢手中。

    刀簪长五寸,簪首被磨得锋利,簪尾细长,必要时可用作武器。

    蔡欢握住刀簪,反手藏入袖中,看一眼帐帘,故意怒道 “一国公子岂能如此无礼”

    帐帘又一次掀起,这番话恰好落入马桂耳朵。

    他无视蔡欢的怒气,一板一眼行礼。直起身后,袖着双手扫过帐内,目光定在婢女身上,沉声说道 公子视夫人为贵客,放你出来服侍。这般作态挑拨,料是心怀叵测。来人。

    “仆在。”两名阉奴出现在帐外。他们身形魁梧,能上马也能步战,身手不亚于寻常甲士,专门护卫林珩安全。

    带下去,先抽十鞭。

    诺。

    阉奴领命,先后走入帐内,抓住婢女的两只胳膊,也不拽起她,直接反拖出帐外。

    婢女的后背和双腿刮在地上,一阵阵刺痛。她咬紧嘴唇不发出痛呼,未想引来马桂注意。

    马桂上下打量着她,目光短暂落在披散的发上。

    下一刻他转过头,阴测测地看向蔡欢,沉声道 夫人,公子好意,您莫要辜负,交出来吧。蔡欢满面怒容,心知瞒不过,气愤地一甩手,闪着寒光的刀簪摔在地上。刀簪滚至脚下,马桂弯腰拾起,指腹试了试刀锋,随即收入袖内。

    夫人放心,见过公子之后,必会原物奉还。

    蔡欢冷哼一声,不争口舌之利。她敛袖起身,挺直背脊,傲然道 “带路。”马桂再次弯腰,表现得十分尊重。他侧身半步,亲自为蔡欢拉起帐帘 夫人请。婢女已经被带走,地面残留拖痕。

    帐外没有一张熟面孔,只有打着火把的阉奴和持戈的晋国甲士。

    两名阉奴走在前方,火光在风中摇曳。甲士行在左右,脚步整齐,甲胄摩擦发出轻响。营地内点燃数堆篝火,火光熊熊燃烧,柴堆中不时传出爆响。

    数个身影围在火堆前,将滴血的羊首和鹿首投入火中,口中念念有词,俄而唱出悠长的调子。

    蔡欢凝眸片刻,认出是晋人的巫,便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林珩的大帐位于营地中心,规格独一无二,十分醒目。氏族的帐篷环形拱卫,由里至外连绕三箍。

    蔡欢一路行来,途经赖氏、吕氏、鹿氏和费氏的营地,听到帐中传出的声音,大多是在庆贺胜利,商议伐郑的战利品。

    蔡国也曾强盛,五代蔡侯前雄踞一方。

    奈何子孙不肖,数次战争失利,国力日渐衰弱。时至今日,蔡国跌落云端,无法跻身强国之列,只能依靠联姻和向大国入贡维持体面。

    道路总有尽头。

    越过两座帐篷,视线豁然开朗。

    夜色下,一座大帐如巨兽蹲踞。帐篷四角打下木钉,手臂粗的绳索套在钉上,缠绕数圈牢牢系紧。帐顶隆起,玄鸟纹覆于其上,火光中振翅欲飞。

    全副武装的甲士绕帐巡逻,

    两队在帐前交错而过。行进间铠甲摩擦,戈矛碰撞,末端撞击地面,在雪中留下一个个浅坑。

    帐前插有两排火把,每支足有半人高。

    蔡欢随马桂走向帐帘,斗篷和裙摆微微扬起。皮履在雪中浸湿,足底冰凉。她单手抓紧斗篷,另一只手扣住腰侧,摩挲着腰带上的花纹。

    触碰到藏在花纹下的铜针,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尽量不露出任何端倪。

    帐帘已经掀起,明亮的灯光透出,和马桂相似的面孔出现在帘后。马塘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随即侧身让开,口中道 夫人,请。蔡欢未作声,微抬起下巴,迈步进入大帐。帐帘落下,隔绝冬夜的冷风。

    双眼适应帐内的光亮,蔡欢前行两步,看清坐在案前的林珩,不由得愣了一下。常闻越国宗室出美人,公子煜的盛名传遍天下。

    关于公子珩,在归国之前丝毫不显,几近默默无闻。但在归国之后,他连续做出几件大事,短短时间内镇压氏族叛乱,掌控晋国大权,而今又攻下郑国,想必不用多久,天下人皆知其凶。

    令蔡欢没想到的是,林珩的容貌同凶狠丝毫不沾边。

    公子如玉,俊逸无双。

    灯光下,黑袍上的玄鸟浮现金辉,愈显雅致尊贵。黑眸含笑,不见战场上的森冷,反而颇为亲和,令人如沐春风。

    长发束在脑后,色如鸦羽。

    眉眼漆黑,唇色浅淡,看上去有些瘦弱,隐约藏着少许病态。这就是公子珩

    一战下岭州的晋国公子蔡欢审视林珩的同时,后者也在观察她。

    蔡侯的嫡妹,郑侯的正夫人,曾诞下嫡公子,可惜中毒早夭。此后郑侯再无嫡子,以致于天子向诸侯国强索质子,郑侯只能送出同母弟。那之后不久,郑国太夫人就暴病而亡。

    灯芯在盘中燃烧,火光跳跃,光影在帐帘上摇曳。蔡欢不出声也不落座,直挺挺地站在林珩面前,脸上罩着冰霜,一片冷色。

    林珩单手撑着下巴,将她的表现收入眼底,不以为忤,反而发出一声轻笑,口中道 “夫人弃城而逃,不与郑君同生共死,如今何必作态

    他的话过于直白,不留任何余地。

    蔡欢盯着他,脸色变了数变。一番挣扎之后,终究松开覆在腰间的手,解开斗篷的系绳

    ,任由斗篷落地。轻移莲步行至案前,在林珩对面落座。

    公子雄才伟略,令人叹服。“夫人过誉。”

    林珩拍了拍手,帐帘再次掀起,侍人鱼贯走入,送上茶汤和糕点,收起落在地上的斗篷,无声退出帐外。

    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人发出声响,连脚步声都轻不可闻。茶汤冒着热气,糕点中加入蜂蜜,比起晋人的口味,更贴近越人的嗜好。

    夫人请用。林珩揽袖相请,并不着急切入正题。

    蔡欢没有拒绝,端起杯盏饮下两口,独自一人吃下半盘糕点。

    自逃出城池躲入林中,婢仆不敢生火,餐餐皆是冷食。困乏、饥馁,终日提心吊胆,蔡欢备受折磨。

    自出生以来,她首次这般狼狈。

    数日来,这是第一顿热食。

    蔡欢没有半分客气,动作维持优雅,餐盘清空的速度丝毫不慢。待她放下银筷,端起茶汤润口,林珩好奇问道 夫人不恨我

    不恨。蔡欢手捧杯盏,平静道, 成王败寇,且晋军师出有名,一切怪不到公子身上。

    舍弃郑侯出城,蔡欢已经摆明立场。她自知伪装早就揭穿,若此时大义凛然,对公子珩横加指责,反而显得虚伪。

    “我弃城出逃,能避开晋军是本事,逃不掉是能力不济,何必怨天尤人。”这番话在情理之中,却少有人能如此理智。

    “夫人可曾想过,蔡侯出兵相助,岭州城能多支撑一些时日。”林珩推开杯盏,手指划过桌边,笑着说道。

    蔡欢点点头,不否认这个可能。

    蔡、郑确有盟约。郑人拼死守城,蔡派兵驰援,或能拖延时日,但终无法扭转战局。夫人认定郑会败林珩继续问道。

    “郑人胆气已丧,如何取胜”蔡欢手指灯盘,瞳孔中映出跳跃的灯芯, 公子麾下如火,郑、蔡不过柴薪。火燃起,添柴只能加助火势,无法灭火。

    见到林珩之前,蔡欢曾有多种设想,但在此时此刻,近距离同他对话,她不敢怀抱侥幸,唯有坦诚实言。

    公子,郑侯已死,两国盟约即

    废。如放欢归国,欢必劝服兄长向晋入贡,唯晋马首是瞻。蔡欢正身而坐,双手交叠在额前,神情肃然。

    她此举既为自救也为救蔡。

    年少在蔡国,长成嫁入郑,亲历两国宫廷的波诡云谲,饱尝丧子之痛,恨意锥心刺骨。她褪去一身天真,用敏锐和冰冷包裹自己,政治眼光愈发敏锐。

    她看不透林珩,却能感受到他的野心。

    晋军不会止于郑,战火迟早会燃烧到蔡。她只希望那一天晚些到来,越晚越好。凝视低下头的蔡欢,林珩收拢五指,指腹擦过关节,短暂陷入沉思。

    良久之后,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夫人心智卓绝,智慧过人,未曾想过劝说郑君

    蔡欢怔忪片刻,抬头对上林珩的目光,心头一动,当即直言不讳 “郑侯刚愎自用,且对我有所防备,我何必自讨无趣。今死,我得自由。

    夫人为联姻所困,不喜郑君,却不恶蔡君林珩言辞犀利,脸上仍带着笑容,令人脊背发寒。

    天下诸侯百千,尽可夫也。夏姬六嫁,欢有何不可。蔡欢掩口轻笑,眼波流转,上挑的眼尾极尽惑人,丰腴的身段也是千里挑一, 然兄唯一,兄在,蔡国在,欢方能安稳。

    说到这里,蔡欢倾身靠近,笑得眉眼弯弯。

    公子太过年少,欢甚遗憾。欢有两妹,青春貌美,擅长歌舞,如公子不弃,可纳入宫苑为晋宫生色。

    林珩挑了下眉,对蔡欢所言并无兴趣。夫人美意,珩心领。

    经过一番试探,他摸清蔡欢性情,知晓她有所求,终于话归正题 “我会派人护送夫人归国,劳烦夫人转告蔡君,明岁夏,邀蔡君赴丰城,与晋盟。

    公子放心,欢定告知兄长。

    蔡欢放下悬着的心,刚要松口气,不想林珩又道出一番话,令她手脚冰凉,脊背生寒。当今世上背盟者众,朝令夕改殊为常见。然我不喜。

    林珩起身绕过桌案,手中提着一支笔,翻转笔身,以笔杆挑起蔡欢的下巴,漆黑的双眸蕴含深意,牢牢锁住她的目光。

    晋同郑比邻,

    距蔡亦不远。他声音轻缓,却似重锤砸在蔡欢颅顶。

    冷汗顺着额角滑下,蔡欢翕张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下巴一阵冰凉,仿佛抵近喉咙的不是笔杆,而是一把利刃。

    夫人切记转告蔡君。

    话音落地,林珩收回手。

    蔡欢顾不得擦去冷汗,满怀惊惧地伏下身,颤抖着声音道“伏惟领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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