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杂沓的脚步声在肃州城内响起。
一条火龙横贯城东,径直奔入驿坊。手持火把的甲士出现在驿坊内,将一座馆舍团团包围。
驿坊主事急匆匆赶来,在馆舍前翻身下马,气喘未定正要开口,就见甲士中行出一骑,黑甲长剑,背负双矛,正是在伐郑时立下大功,不久前由新君下旨拔擢为中大夫的智陵。
开门。智陵勒住缰绳,视线移向主事。
分明是暖春时节,主事却通体冰凉,如置身数九寒冬,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他不敢有片刻迟疑,匆忙叠手行礼,随后快步登上台阶,单手叩响门环。三下后稍停,紧接着又是三下,往复数次。
听到暗号,门奴迅速移走门栓,敞开馆舍大门。捉拿蔡人
智陵举起右臂,向洞开的大门内一挥。甲士横放兵器,如猛虎下山冲入院内。
馆舍内的蔡人不知宫内变故,被声响惊动走出房门。遇见甲士冲入廊下,锋利的兵器架上脖颈,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栗栗危惧。
“我是使臣,为何抓我”
究竟是为何
几名蔡国甲士正在饮酒,带着醉意冲出房门,压根来不及反抗,全部被按倒在地。森冷的矛尖横在眼前,几人顿时打了个激灵,醉意消失无踪,瞬间变得清醒。
火光照亮馆舍,叫嚷声、叱骂声和求饶声连成一片。
一墙之隔,宋人所在的馆舍寂静无声,无人探头查看,甚至连馆舍内的灯火都一起熄灭。不多时,走出房门的蔡人全被拿下,陆续押到院中。甲士继续踢开房门,将藏匿的蔡人全部抓出来。
有蔡国甲士酩酊大醉,睡得人事不知,也被一起拖到院中,一桶冷水浇下去,不醒也得醒。搜遍整栋馆舍,直至再找不出一人,甲士才陆续折返。
驿坊主事出现在影壁前,身前躬身站着负责馆舍的吏目,还有给蔡人送食水的奴仆。吏目仔细数过院中的人数,对主事说道 “除了入宫赴宴的都在这里,不会错。”主事点点头,带着吏目行至智陵马前,当面上禀详情 “智大夫,人都在这里,没有走脱一
善。
智陵翻身下马,将马鞭抛给私兵,亲手打起
火把,逐一照过庭院中的蔡人。见大部分神情惊慌,对周遭一切无所适从,唯有一人满面怒色,盯着他咬牙切齿。
其人肩膀和手臂带伤,显示是被抓捕时激烈反抗。此时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地,拼命仰起头怒视智陵,恨声道 “欢夫人诚意使晋,蔡以珍宝匠人入贡晋君。尔等却夜袭馆舍,不分青红皂白抓人,这就是晋国的待客之道
“你乃何人,是何身份”智陵问道。卢氏成,蔡国下大夫卢成大声道。
智陵眯了眯眼,暂且不论身为下大夫为何没有随蔡欢赴宫宴,针对他方才的痛骂,沉声道 “今夜宫宴之上,蔡人行刺君上。可见蔡国入贡是假,分明是包藏祸心,借机刺杀我晋国之君
行刺
卢成双眼圆睁,霎时如坠冰窖。
哭求的蔡人同时噤声,庭院中一片死寂。只要稍微有些脑子,就能知晓这件事的后果。智陵不再理会卢成,转身跃上马背,下令收兵 “全部带走,押送牢房审讯。”
诺
甲士齐声领命,提起地上的蔡人,粗暴将他们拖出馆舍。蔡人既惊且惧,多数双腿发软,被晋国甲士拖着走,脚步踉跄险些栽倒。
老实点,休要耍心思
甲士变得不耐烦,抓着蔡人迈下台阶,从马背解下绳子,利落用绳子把人捆起来。
“快点走”
蔡人在宴上行刺国君,实在胆大包天。纵然未能得逞,也令晋人火冒三丈,怒不可遏。押送的队伍沿途经过,路旁聚满了愤怒的城民。
火光在人群中闪耀,怒骂声此起彼伏。间或有石子飞来,砸在蔡人的身上,引发一阵惨叫。“恶徒”
胆敢行刺君上,统统该杀
伐蔡
伐蔡,灭国
群情激愤,晋人的怒火聚成黑云,沉甸甸压向被押送的蔡人,几乎令他们喘不过气来。
卢成走在队伍中,肩膀和手臂还在流血,额头也被石子砸伤。在馆舍内,他因反抗掉了一只鞋,此时赤着左脚走过城内,脚底被石子咯伤,每行一步都会留下血痕。
他仿佛感觉不到痛,脑海中不断回响智陵所言。宫宴之上行刺晋君,无论成与不成都是取死之道。
回想蔡侯的优柔寡断,想到国内氏族的贪婪和短视,哪怕蔡不是主谋,也必然会成为替罪羊。卢成痛苦地闭上双眼。
国将亡。
押送的队伍一路前行,中途同数骑快马擦肩而过。
马上骑士背负竹简,连夜飞驰出城,分别驰往越国和上京。壬章的马车也在夜色中出发。
他携带林珩旨意,出城后往军营调兵,率新军数千人奔赴岭州。他将就任岭州县令,遵照林珩的计划驻兵,重建郑地要冲。
陶荣受命与壬章同行,过岭州后直赴蔡国,以晋使的身份质问蔡侯,要求蔡国给晋一个交代。
此行凶险。
坐在马车内,想起林珩所言,陶荣毫无惧意,反而心情激荡。
伐郑时他表现平平,虽有组建新军的功劳,终究意难平。此行固然危机重重,却是探察情报的大好良机。
入蔡探明虚实,沿途勘明路况,日后君上挥师西进,我当请为先锋
陶荣斗志昂扬,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出晋地,穿过郑地直抵蔡国。
守城的甲士提前得到命令,见到马车驰来,查验过两枚金印,当即下令打开城门予以放行。军仆推动绞盘,绳索一圈圈缠绕。门轴吱嘎转动,镶嵌铜钉的城门向内开启。城门绽开一道缝隙,能容马车通过。
马奴挥动缰绳,骑士扬起长鞭,两支队伍前后驰出城门,披星戴月前行,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关门。
江
目送车辆行远,甲士敲响城头的蕈鼓。
军仆放松绞盘,绷紧的锁链哗啦啦落下,门轴反向转动,厚重的城门逐渐关闭,在钝响声中合拢,门扉严丝合缝。
押送蔡人的队伍抵达囚牢,马桂早在牢门前等候。他身边站在一名小奴,个头不大,手持一支火把,竟比人还高出一截。
一阵风吹过,火光摇曳,忽明忽暗。
智陵在牢门前下马,马桂迈步迎上前,笑容浮于表面,仿佛戴着一层面罩,映衬身后的火光,阴森扑面而来,令人心生骇然。
见过智大夫。马桂弯腰行礼,一举一动如同尺量。“桂翁。”智陵还礼,手指身后说道, 人俱在,没有走脱一人。
善。
马桂向左右招手,凶神恶煞的牢奴接过绳索,将惊恐的蔡人拖进牢房。智陵无意久留,他牵过缰绳,急于去宫内复命 “人交给桂翁,陵告辞。”
“送智大夫。”马桂在原地目送智陵,脸上的表情始终未变,连眼尾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待智陵的背影远出视野,他才施施然转过身,带着小奴走入牢房。
彼时,蔡人已经看到受刑的刺客。
两名舞女手脚折断,吊在木架上奄奄一息,恍如两只血葫芦。踏碎埙的乐人沾染蚀骨,半身长满水泡,脓水混杂着血液流淌,伤处深可见骨,形似恶鬼。
蔡人何曾见过这般场景,全都吓破了胆,未及受刑就濒临崩溃,发出一阵阵鬼哭狼嚎。
饶命,我真的不知刺客
饶命啊
相比他人的惊恐,卢成表现得过于镇定。
从被带入牢房到目睹刺客的惨状,再到被牢奴吊起,他始终不发一言。哪怕拉扯到伤口,他也未发出一声痛呼。
桂翁,您看他药奴手指卢成。
瞧见了。”马桂朝牢奴招手,指着卢成吩咐道 “去把他放下来。”诺。牢奴连连躬身应诺。
卢成被放下木架,带到隔壁囚室。
室内同样阴暗潮湿,墙壁和地面爬满斑驳血痕,墙上却没有挂着刑具,木架上也没有绳索。反而地上铺着干草,墙角还有一只木桶。
卢成被推进牢房,左右环顾,直接坐到草堆上。
牢房门外,马桂目睹他的表现,拍了拍药奴的肩膀,递给他一卷竹简 “照上面的问,交给你了。
诺。药奴捧起竹简,扬起稚嫩的小脸,笑容里充满天真。可若真当他是懵懂孩童,注定要吃大亏。
轻轻拍了一下药奴的发顶,马桂转身返回之前的囚室。他方才留心观察,发现几个蔡人十分可疑。相比他人的畏惧恐慌,他们的神情太过刻意。
换作寻常人,未必能察觉到其中区别。马桂则不然。
落到他手里,再细微的痕迹也无所遁形。
“畏惧,惊恐,绝望,嘴里在哭,眼中却窥不出一星半点。”马桂走入牢房,视线锁定正发抖的几个男人,嘴角的笑痕缓慢拉直,两个字浮现在脑海。
死士。
同一时间,晋侯宫内,蔡欢身处偏殿,抑制不住心中慌乱,只能不断在室内踱步。林珩遇刺,蔡国人动手,越国也被牵涉,飨宴只能草草结束。蔡欢身边的人都被带走,她被留在宫内,虽无审问拷打,也是形同拘禁。
该怎么办
身边没有可用之人,殿外有晋人把守,无法探听消息,也猜不透晋君的态度。她心中慌乱,时时坐立难安。每次门外传来声响,她都会胆战心惊,唯恐晋君要拿她下狱。
即便郑国被攻破,岭州城陷入火海,她也不曾这般恐慌。当时还有退路,现如今,蔡恐将不存。蔡欢停下脚步,怔忪半晌,颓然地坐倒在地。
究竟是谁
她银牙咬碎,对策划行刺之人恨入骨髓。刺杀晋侯将她逼至悬崖,竟还牵涉到越国,分明是不给她半条活路。
“万望兄长不知情。”蔡欢苦笑一声,握拳压向额头。只盼望蔡侯不曾牵涉其中,否则蔡国必亡,他们兄妹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两名侍人守在门外,侧耳细听殿内的动静。
许久不闻声响,透过门缝向内望,瞧见蔡欢瘫坐在地,一人皱了皱眉,对同伴示意一下,悄无声息离开廊下,去往正殿禀报。
侍人的运气不错,在丹陛之上找到马塘。
“塘翁,蔡女焦躁,踱步多时。”侍人附在马塘耳边低语几声,道出蔡欢的种种表现。
马塘点点头,吩咐道 继续盯着,有异样迅速来报。
“诺。”侍人领命离开,身影消失在丹陛之下。
马塘继续守在门前,目光左右扫视,廊下的侍人皆垂手恭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木雕泥塑,许久不曾移动一下。
今夜之事。
铜灯照亮大殿,夜明珠释放白光。林珩坐在屏风前,相隔一张桌案,楚煜振袖落座。
两人面前摆着茶盏,盏中仍冒着热气,显然刚呈上不久。桌上还有数盘糕点,小巧精美,里面加了蜜,更偏向越人的口味。
楚煜端起茶盏,沾唇试了试温度,缓缓饮下两口。
林珩没有着急出声,执筷夹起一块糕点,放入身前的碟中。又拿起一旁的小刀,不紧不慢将糕点切成两半,又分成四块,任由散发香甜气息的馅料向外流淌。
咚地一声轻响,盏底磕碰桌面。
林珩不曾抬眼,小刀的金柄在手指间翻转,忽地刀尖向下,深深扎入桌面,入木超过两寸。
“君侯,蚀骨确是越国宫廷秘药,然非越独有。”楚煜没有卖关子,开门见山直入正题, “越楚同源,栽赃陷害实有前例。前有梁氏叛乱,煜之大母出自梁氏,不顾亲情毒害父君,焉知不是其余孽所为。
楚煜言之凿凿,林珩不置可否。
“姑大母在晋多年,两国盟约牢固。此次煜使晋,专为再定婚盟。行刺君侯全无半点好处,反而招惹麻烦。楚煜微微倾身,话说得直白,赤裸裸的利益摆上明面,既是洗脱嫌疑,也挑明出使的目的。
林珩轻笑一声,终于抬眼看向他,漫不经心道 公子倒是坦诚。
“君侯当面理应如此。”无论林珩是否别有深意,楚煜都当是赞赏。他从盘中夹起一块糕点,咬下半块。应是极喜甜味,笑意盈入眼底,继而话锋一转,提起早年一件事。
“昔年煜至上京,觐给天子三瓮蜜。不料蜜至宫内,竟被掺入茱萸坏了味道。”楚煜吃下整块糕点,放下银筷,拿起布巾拭手, 天子愠怒,斥越不敬,几名王子更在事后屡次讥讽。
林珩未做声。
他在上京时隐约听说过此事,但不知详情。
“煜非君子,悖礼之举不少。然非我所为,胆敢污蔑于我,势必要予以偿还。”听闻此言,林珩脑中灵光一闪。
“当年害我的王子,是否也曾讥讽于你”“不假。”楚煜垂眸浅笑,并不否认此事。
“难怪。”林珩摩挲着指节,对两名王子的下场毫不意外。固然
有天子要给晋国交代,背后应也不乏越侯和楚煜的推波助澜。
睚眦必报,凶横残佞,时过境迁仇亦不忘,誓要千百倍偿还。
如同在照镜子。
抬眸看向对面的越国公子,林珩心神微动,不觉哑然失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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