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肃州城头响起鼓声。
隆隆鼓音随风传出,
,
震动苍茫大地。
三鼓之后,军仆合力推动绞盘,绳索一圈圈缠绕,门轴发出吱嘎声,厚重的城门逐渐合拢,封闭古老的城池,隔绝内外两个世界。
平原广阔,入目尽是荒凉。
城郊边缘鬼火狐鸣,不时有暗影聚集分散,绿光忽明忽灭,狼嚎声此起彼伏。
夜枭振翅无声,逆风飞向城池。瞬息划过天际,遮挡住明亮的月色。
越过旗帜林立的城墙,飞过巡逻的甲士头顶,暗影盘旋在城池上方,继而降低高度,飞入商人聚居的坊市。
天色已晚,夜风渐起,城内各坊将闭,路上行人逐渐稀少。寥寥数人加快脚步,赶在落钥前进入坊内,避免露宿街头。
巡夜的卒伍手持长矛,尽职尽责巡视每条街巷。
两支队伍穿过长街,在道路尽头短暂碰面,随即错身经过,各自背向而行。
肃州城恢复宵禁,入夜后灯火万家,终不如之前热闹。
城东是氏族的聚居地,偌大的宅邸内灯火通明,门前停靠车辆,府内却无宴饮,也不闻歌舞弦乐之声。
智氏宅邸前,门奴守在台阶上,袖着双手来回走动,驱散袭来的困意。
道路对面传来马蹄声,门奴抬头望去,就见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径直向府门前行来。
车以双马牵引,车轮增宽加高,车厢雕刻氏族图腾,象征乘车之人的身份。
车前悬挂灯笼,仿宫内提灯制造,甫一问世便大受欢迎,飞速替代火把,成为氏族夜间出行必备。
马车行至近前,车奴拉住缰绳,火光照亮车厢上的图腾。
门奴揉了揉眼睛,认出来者是陶氏之人,当即反手敲打门环,通知守在门内的奴仆。
“陶氏来人。”
门后响起脚步声,不多时消失在耳畔。
车厢门推开,陶裕父子先后走出。
未等多久,门后传出人声,紧接着正门大开,智渊携子亲自出迎。
这般大张旗鼓,既是对来人的重视,也展示出光明磊落,杜绝任何人借机进谗生事。
“请”智渊把住陶裕的手臂,笑着邀他进入府内。
不承想他会如此行事,陶裕顿感棘手,偏又无从挑理。想到此行的目的,只能顺水推舟,随他一同进入府内。
在两人身后,陶氏兄弟相视一眼,陶贤和陶正心情复杂,陶廉反倒松了口气,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待客的大厅灯烛闪耀,香炉摆放在屏风前,炉顶青烟袅袅,香气萦绕在室内,令人精神一振。
双方分宾主落座,婢女送上茶汤,其后退出室外,关闭房门。
不知对方来意,智渊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端起茶汤细品,表现得耐心十足。他同陶裕共事几十年,深知对方性情,深夜来访必有要事,不出意外同君上有关。
思及此,智渊垂下眼帘,遮去眼底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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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氏脱离困境不久,家族刚刚有了起色,他不愿被对方牵累,惹来国君不满。顾念两家多年交情,没有将人拒之门外,态度却不见亲近。
看出智渊的态度,陶裕品尝到一丝苦涩,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浸淫朝堂大半生,若无半分耐性,连一点冷遇都忍不了,他也登不上如今高位。
“今日君上罢朝会,出城送公子煜。”手托茶盏,陶裕没有赘言,直接开门见山。
“晋越两结婚盟,休戚与共。君上送公子煜乃礼仪所在。”智渊面带浅笑,回答得滴水不漏。
“此言不假。”陶裕未在此事上争辩,而是以此为引,提及林珩送别之后的行程,“送走公子煜,君上未回宫,转道去往新军大营,观新军操练,并当众宣一要事。”
陶裕放下茶盏,视线锁定智渊,见后者微微皱眉,神情变得严肃,他没有卖关子,直接道“君上有意军功授爵,不分氏族、国人和庶人。”
此言一出,室内骤然寂静,落针可闻。
“我等世卿世禄,官爵代代传承,定于立国之法。君上前征庶人从军,今又要破世爵,岂非动摇国之根本”
陶裕站在氏族立场侃侃而谈,言辞有理有据。
自林珩登上君位,行事每每出人预料,屡次触碰氏族敏感的神经。
之前种种都能接受,破爵位世袭过于骇人,意味着动摇氏族传承的根本,怎能不令陶裕担忧。
他心知孤掌难鸣,连夜登门拜访智渊,希望能集合勋旧之力阻止这项政令。
“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定法于朝堂,恐不能挽回。”
陶裕竭尽所能,试图说服智渊。
智渊则是眉心深锁,凝神陷入沉思,许久没有作声。
智弘坐在智渊下首,几次想要开口,瞧见父亲的神情,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陶贤和陶正同父亲想法一致,皆认为爵位之制不可破,林珩的旨意会动摇氏族根基,绝不能开先河。然而智渊沉默不言,陶裕还在耐心等待,两人不好贸然出言,只能保持缄默。
相比之下,陶廉显得过于镇定。
他似对陶裕所言漠不关心,一直置身事外。此种表现同陶裕三人大相径庭,不免令人侧目。
茶汤微凉,智渊从沉思中抽离,抬眼看向对面的父子四人,道出一番话,不仅不是陶裕想要的回答,更令他悚然一惊。
“君上送公子煜启程,时近正午。其后入军营,日落时分方才归城。你对君上所言一清二楚,是军中子侄传递消息”
智弘方才正有此问,此时审视对面四人,神情异常冷峻。
“君上建新军,别于三军之外,所图为何,你当一清二楚。”智渊慎重其事,正颜厉色,字字犹如刀锋,“君上不喜陶氏,仍许陶氏子弟入新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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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网开一面。你不能幡然悔悟,知错改正,反而变本加厉命族人刺探新军,莫非以为君上是幽公果真不给家族留下一条后路”
勋旧最熟悉彼此。
这番话毫不客气,一语破地,完全不给对方颜面。
陶裕脸色青白,愀然变色。他仍不死心,压下心中愤怒,继续问道“君上破世卿世禄,你果真一点也不在乎”
“君上言以军功授爵,可言要夺我等爵位”智渊反问道。
陶裕当场怔住,回忆军营中送出的消息,缓慢摇了摇头。
“既未言要夺爵,何必忧心忡忡况军功授爵惠及甚广,你只观国人庶人,莫非未见到族内旁支”智渊语重心长,提及陶裕忽略的要点,“晋以战功立身,嫡支世袭爵位,旁支数代不能起,血脉渐远,被剔除氏族不在少数。若以军功授爵,嫡支不壮,旁支亦能起,于家族大有裨益。”
“可是”
“你认定家族子弟不及国人,甚至不比庶人,无法沙场立功”智渊推开茶盏,嗤笑一声,“果真如此,还谈什么家族传承。庸碌之人袭爵,上战场必会露怯。一旦祸及军中,带累祖先英名,简直就是不孝”
“你是在强词夺理”陶裕没有被智渊说服,心中腾起怒火。
“是否强词夺理,你我心知肚明。”智渊心平气和,与陶裕形成鲜明对比,“看在相交多年的份上,我再提醒你一句,君上不同幽公,莫要行旧事。新军之内趁早收手,万一惹怒君上,引来雷霆震怒,陶氏必遭大祸。”
“危言耸听”陶裕看似强硬,实则心头已经动摇,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
智渊一眼看透他,没有当面揭穿,继续道“猎人执弓,箭矢锋利,能猎狐,亦能屠狼。君上性情刚毅,行事狠绝,剪除有狐氏未见手软,灭郑更是一战即下。为家族计,莫要自误”
话音落下,室内再度陷入寂静。
陶裕俨然被说动,不由得陷入沉思,脸色逐渐惨白。
他之前还能理直气壮反驳智渊,如今现实摆在眼前时,危机近在咫尺,他不可能再欺骗自己。
“脚下是万丈悬崖,踏前半步就是绝境,固执己见必定粉身碎骨。后退或有损伤,终归是一条活路。”智渊沉声道。
“经验之谈”陶裕抬眼看向对面,眼底已经爬上血丝。他此行是为说服智渊同他一起反对政令,不想反被对方提点,不得不直面家族危境。
“不假。”智渊与陶裕相交多年,智氏退居晋阳时,仰赖陶氏守望相助,才保存大部分实力。看到陶裕执迷不悟,他出言提醒,全因不忍陶氏走上绝路。
两人说话时,智弘和陶氏兄弟皆未出声。
陶贤和陶正的脸色异常难看,既有愤懑也不乏惧意。
陶廉细观父亲的神色,暗暗松了口气。
他不止一次提醒父亲,可惜总被当成耳旁风。有智氏家主出面,想必父亲会认真考量,不再一门心思钻牛角尖。
目的未能达成,
反而看清家族危机,
陶裕没有在智氏府上久留,很快告辞离开。
智渊亲自送他出府。
“君请止步。”陶裕来时神情凝重,去时则有些失魂落魄。
陶贤和陶正的神情不比父亲好多少。
反观陶廉,正色向智渊行礼,感谢他出言提点“谢上卿指点迷津。”
“不必。”智渊摇摇头,对陶廉的智慧颇为欣赏。
目送陶氏父子登上马车,智渊转身返回前厅。
穿过庭院时,他在廊下短暂驻足,仰望皎洁的月光,回想林珩的种种举措,恰似拨云见日,终于有所明悟。
“勒石以铭,正国人之行。铸刑鼎使民知法。统一度量衡,清丈田亩,重计税赋。创建新军,军功授田,军功授爵。原来如此。”
“父亲”智弘站在智渊身侧,神情透出疑问。
“还不明白”智渊看一眼智弘,月光落在他脸上,眼底沉淀岁月积累的智慧,“君上要变法”
变法
智弘细细思量,发现诸事有迹可循,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般心计”
不及弱冠,心思缜密,行事一环套一环,简直就是滴水不漏。
“霸主之道。”智渊打断他的话,沉声道,“晋必称霸,远迈烈公之治。”
同一时间,晋侯宫内,林珩坐在南殿中,同国太夫人阐述军功授爵。
“不分氏族、国人和庶人,战场斩首得赏,田地、奴隶、金绢乃至爵位。”
“爵分二十级,计首级以升。有能者授官,不鉴出身。”
“战功得爵不世袭,后代无功一代而绝。”
“氏族袭爵三代,无功者夺。”
“宗室无功不封,有功者赏。”
林珩道出心中腹案,言甚详细,巨细靡遗。
国太夫人侧耳细听,中途不曾插言,也未见反对之意。直至林珩的话告一段落,她方才开口“氏族官爵相袭,世卿世禄,凡所部战功皆归其属。君侯破旧制,恐引群臣反对。”
林珩垂下眼帘,轻笑一声,道“大母,寡人以为劳者得食,功者得禄,有才德之人重用,庸碌无能之辈当弃,尸位素餐者不容。诸事有法,遵法而行,方为治国之策。”
群臣反对无妨,可以刀锋应答。
有狐氏灭,新氏族少去半数,朝堂未见一刻停摆。与之相对,法场上的血提醒世人,氏族犯罪亦要伏法。
他决意推行变法,无惧任何阻挠。
真有人胆敢以身试法,正好用来杀鸡儆猴,铺平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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